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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孤命令你,不許睡

紗帳之後,顏鳶靜靜躺在床榻之上。

楚凌沉盯著她看了許久,最終還是站起了身,挑開紗簾走了進去。反正這本來就是他的寢宮,如今被人鳩佔鵲巢了而已。

他走到了床榻邊上,卻沒有坐到床沿上,而是隨手掃蕩了床邊的櫃子上的物件,然後坐了上去。

失眠之人,都不喜歡床。

楚凌沉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沒有沾過床榻了,如今顏鳶就躺在他的龍床上,也不知她是昏迷還是沉睡,整個人看起來倒是比醒著的時候讓人順眼得多。

楚凌沉看著她。

胸口的焦躁果然一點點平息了。

楚凌沉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面的筋肉也不再跳躍,青紫色的血管內血液靜靜流淌,就彷彿是一場戰爭到了終點。

一切都平靜了。

是因為……她麼?

楚凌沉抬起頭看了一眼顏鳶。

他並不想承認,這是她帶來的效果,但眼下似乎沒有更好的解釋了。於是他召來了宮人,命令他們把外間的貴妃榻搬到內間裡。

宮人很快就重新調整好了佈局,他們把貴妃榻挪到了距離龍床十幾步開外的地方,順帶著把茶几也挪到了內間,順便奉上了糕點茶歇,一些閒書。

楚凌沉點點頭,很是滿意。

領事宮女猶豫道:“陛下,其實守夜看護這種事,讓小的們來便好。”

楚凌沉抬起頭。

領事宮女硬著頭皮道:“洛御醫說了,娘娘後半夜可能會發燒,需要隔段時間便摸一摸額頭……”

本來半個時辰來探望一次就好,可現在皇帝在裡頭安睡,誰敢進來打擾?上一個擾了聖上清夢的奴才還在浣衣署裡跪搓衣板呢!

領事宮女為難道:“為防娘娘身體有恙,奴婢每隔半個時辰便會進來一次,未免陛下休息被打擾……”

所以您還是趕緊走吧!

她俯身跪在地上,原以為皇帝會就此離開,卻沒有想到皇帝非但沒有知難而退,反而打發她走。

“你出去吧,孤來守夜。”

“……是。”

領事宮女退出寢殿。

關門前她往裡頭看了一眼。

只見盈盈燭光中,床榻上的皇后娘娘安然昏睡,不遠處的楚凌沉倚在榻上,靜靜闔上了雙眼。

他就像是野獸蹲守在山洞裡,守著自己的獵物。

這是一幅詭異的畫面。

至少在乾政殿裡從來沒有發生過。

當今聖上雖然暴戾之名在外,但對聲色之事卻並不熱衷,迄今為止還未曾有妃嬪在乾政殿過過夜,更何況親自守夜了。

即便是那位貴妃娘娘,也不曾得到過陛下如此的特別看待。

難不成皇后娘娘她,真的金城所致,金石為開了嗎?

……

深夜裡,蠟燭的光芒隱隱滅滅。

暖爐的熱光透過紗簾,一絲絲浸潤到了床邊,帶來久違的溫暖。

顏鳶覺得遍體舒暢,她實在冷得太久太久了,只想要好好睡一覺,睡到天昏地暗,睡到日月無光,什麼事都不想管了。

可偏偏,有個聲音還在耳邊聒噪。

“寧白。”

顏鳶勉強睜開了一條眼縫。

在她面前的是皚皚白雪和一堆篝火,還有篝火旁邊坐著的少年。

少年正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朝著她所在的方向幽幽望著。

顏鳶睏倦問:“……什麼事?”

少年眼睫微垂:“沒什麼。”

聲音很是冷漠。

顏鳶:“……”

沒什麼叫個鬼啊?

好不容易找到個天然隱蔽又幹燥的山洞,不應該趁機好好睡覺嗎?

顏鳶不想和他說話了。

今夜已經是她帶著這個累贅逃生的第五夜,她全身上下都睏倦到了極致,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要睡覺,她當然選擇無視他。

顏鳶果斷翻了個身繼續睡。

她的意識逐漸下沉,眼看著就要和周公親密接觸,忽然間,她的身旁又出現了一陣異樣的響動。

清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寧白。”

顏鳶根本不想搭理他。

她只當是沒聽見。

過了會兒,火堆旁又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顏鳶忍無可忍睜開了眼睛。

雪地裡,楚凌沉已經站了起來。

他顯然不確定方向,也看不見她睡在哪裡,所以從手邊撿了一根枯木枝,搖搖墜墜地向著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那根枯木枝顯然是在柴火堆撿的,頂端已經被引燃了,即便幾次插在雪中,火花也沒有完全熄滅。

楚凌沉向前探了探:“寧白。”

枯木枝掠過顏鳶頭頂,菸灰就落在顏鳶的眼睫上。

顏鳶:“……”

楚凌沉聽不見聲音,臉上已經浮現了一絲薄怒:“寧……”

顏鳶忍無可忍:“你閉嘴!”

她簡直氣得怒髮衝冠,一把揪住了楚凌沉的衣領,把他拖到了山洞的最裡面,然後把他安置到了乾草上。

她吼他:“不許動!不許出聲!睡覺!”

楚凌沉的眼睛看不見,胸口劇烈地起伏。

片刻之後,他又安靜了下來。

他伸手調整了身下的乾草,然後抬起頭道:“孤手冷。”

他的眼神空洞。

慢慢悠悠的聲音,透著理所當然。

顏鳶:“……”

顏鳶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他現在所處的位置,確實距離篝火有點遠,冷是必然的。但他這夜貓子的習性,她可不敢讓他睡在外側了,一不小心就跑了就不好了。

顏鳶起身四望,很快就找到了目標。

那隻倒黴兔子。

她把兔子撿了回來,丟到了楚凌沉的懷裡。

“抱著。”

楚凌沉接過了兔子,抱著它在乾草上正襟危坐,三千髮絲柔軟地垂在身側,看上去斯文又乖巧。

顏鳶看著他順從的模樣,胸口的怒氣消解了一些。

她耐著心思對他道:“我需要睡覺,你不要再吵了。”

她的話音未落,忽然間山洞外面傳來了一陣呼嘯聲。

那聲音應是寒風,只是風聲中似乎還夾帶了一陣陰森詭譎的笑聲,就好像有瘋癲之人在不遠處放聲狂笑,又好像是傷心欲絕的人在風裡嗚咽哭泣。

楚凌沉的呼吸一頓。

顏鳶順著聲音往外探望。

她知道發出聲音的東西是一種猿猴。雪原中的猿猴種類繁多,有一種會在晚上狩獵的,就是會成群結隊發出類似人類的笑聲,聽起來確實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這東西也就叫聲唬人罷了,並沒有什麼危險。

顏鳶正打算向楚凌沉解釋,可是一扭頭,看見他瞪大的雙眼,還有僵硬的表情,她頓時就改了主意。

“那是山魈。”

顏鳶用低沉的語氣娓娓道來:

“聽說它們是精魅化形,專挑細皮嫩肉的達官貴人千金貴胄吃,吃一個就能增進十年修為,等吃到一百個人的時候,就會發出似人的笑聲。”

“你今夜還是睡在裡頭吧,安全些。”

“它們視力不好,耳朵卻極靈,所以儘量不要出聲。”

最好就一夜閉嘴到天亮。

這樣大家都能好好睡上一覺。

顏鳶當然不敢把心聲說出來,為了讓自己的故事效果真實一些,她還抓了一把乾草,搭在了楚凌沉的身上。

“陛下可要躲好哦。”

“……”

老天爺彷彿也在驗證顏鳶的話。

她的話音剛落,外頭的風聲就停了,那些詭異的笑聲由遠及近,像是有成群結隊的妖怪就要靠近了一樣。

楚凌沉皺起了眉頭。

他當然是不信這種怪力亂神的說法的。

可是……

那些聲音卻是真實存在的。

那笑聲癲狂尖銳,一聲聲入耳,讓他想起了一些往昔的記憶。那些不堪的記憶就像冰涼的手指,扼住了他的脖頸,讓他全身冷汗,無法呼吸。

他在黑暗中掙扎,指尖抓住身下的乾草。

呼吸急促凌亂。

混亂驚惶。

“那你……為何睡在外面?”

楚凌沉冷聲問顏鳶。

他也不是真有疑惑,只是他的眼睛看不見,那些記憶就像是噩夢在眼前回閃,他迫切地需要有人來打斷它們。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輕輕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眼前的躁亂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楚凌沉僵直地坐在原地,不敢相信那些噩夢竟然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怎麼會?

那是一根乾草。

輕輕落在了楚凌沉的頭頂上。

乾草的主人就站在他的身邊,手裡拿著乾草的另一端,嘴上掛著笑容,身體向前傾倒,在他的耳邊懶洋洋開口。

“因為我沒有錢。”

“粗皮糙肉,山魈不愛吃。”

顏鳶笑眯眯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的臉都青了,果然養尊處優的富家子,軟趴趴的廢物。

她把最後一根乾草放在他的腦袋上,然後跑到了篝火邊,安心地躺了下來。溫暖的篝火熊熊燃燒,沒過一會兒顏鳶逐漸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可惜好夢不長久。

那個清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寧白。”

“……”

“醒來。”

“……”

“孤命令你,不許睡。”

“……”

顏鳶暴躁睜眼,從鼻孔裡喘出粗氣。

雪原救駕的第五夜,她忽然發現皇帝身邊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刺客,而是來自她自己。

她快要氣瘋了。

她還想要弒君啊啊啊!!!

“寧……”

顏鳶怒氣衝衝坐起了身。

她沉步走到楚凌沉的身旁,熟練地拎起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齒道:“我白天拖著你走了一天,現在已經很累很累了,我需要休息,再不休息我會死的,你懂不懂?”

楚凌沉只是象徵性地掙扎了下,很快就乖順地躺平了。

他安靜地躺在乾草上,空洞的眼神望著虛空。

“孤沒有不讓你休息。”

他眨了眨眼,聲音平靜如水:“孤只是讓你不要入睡。”

顏鳶:“……”

顏鳶:“…………”

最後一根弦應聲而斷。

顏鳶只覺得腦海中轟地一聲,整個身體的血液就好像湧上了頭頂,她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抓著他的衣襟把他從乾草上拎了起來。

“我不睡覺怎麼休息!!”

“你有本事跟外面的山魈去說啊,跟他們說不許睡!”

“姓楚的我告訴你,我要是死在這裡,你也別想走出雪原!”

“你就等著爛死在這裡吧!骨頭都被野獸啃光!去陰曹地府做你的一國之君吧!”

她已經狂躁到了極點,也忘記了壓低嗓音,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吼到最後變了調兒,變得也變得尖銳細長。

楚凌沉微微一怔。

寂靜間,兩人的呼吸交錯。

顏鳶的心跳還是急促得很,情緒卻已經漸漸回籠。

眼下的局面其實有些尷尬,當今皇帝的衣領被她的拎開了一片,她的指骨觸碰到了他內裡的一點面板,指尖傳來冰涼柔滑的觸覺。

顏鳶愣了愣。

楚凌沉慢慢垂下了眼瞼,露出溫馴的額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