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不明所以。
但楚凌沉明顯已經不想繼續話題了。
他低著頭,指尖玩弄著手中的杯盞,長長的眼睫低垂著,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
家宴還在繼續。
顏鳶無奈,只能繼續吃葡萄。
片刻之後,又有人被押解入了花園。
這一次帶人來的是宮裡的內侍太監,太監身後跟著一個慘白的女子,女子看起來跛了腿,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
太監把她帶到了花園的中央道:“回太后,鈴玉帶到了。”
鈴玉?
顏鳶心中一動,好奇望去。
她就是何苑口中的鈴玉姐姐麼?
梅園井下的女子多是從塗山公公手裡頭逃脫的,唯有一個是例外,就是這個鈴玉。
她本是太后宮裡的內侍,因和人私通,珠胎暗結,所以被關進了內務司,後來機緣巧合逃出生天,七個月前在井裡生下了孩子。
此時陽光溫和。
七月大的寶寶雪白剔透,漂亮無暇。
母親鈴玉看起來卻已經不是憔悴可以形容的了,她的眼窩深深凹陷,身體枯黃如蠟,整個人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
她跪伏在地上,還未開口,眼淚已經橫流。
太后居高臨下,緩道:“抬起頭來。”
鈴玉哆嗦著抬起頭來。
太后頓時怔住。
她已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過鈴玉了.
最後一次見面是因為鈴玉不肯交代與她私通的男人是誰,她一怒之下便打發人去了內務司,卻不想沒審問幾天,就聽說人不慎跑了,還跳了湖。
幾日之後,鈴玉的屍首就被從湖裡撈了起來,那時正值酷暑,屍體早已經被魚蝦啃食得不堪入目,這案子也就草草結了。
太后的眼睛緊緊盯著鈴玉:“你怎麼……”
太監回道:“回太后,當時鈴玉從內務司逃脫,眼見著就進了梅園,塗山大總……塗山那廝不敢大肆搜查,唯恐人翻出梅園的秘密,所以在御花園裡隨便找了一具女子的腐屍交差。”
太后道:“他怎麼知御花園裡有屍首?”
太監回:“屍體並非真的從御花園翻出來的。太后您有所不知,塗山那廝幹那喪盡天良的害人勾當,賣掉女子之前總要先調教開發一番,總有幾個被不小心弄死的……他就把人綁上了石頭,沉在了……梅園的池子裡。”
太監的聲音越來越輕。
在場的所有人都聯想到了梅園之中旺盛的草木。
梅園的雜草足有一人多高,人人都以為那是因為園中有池塘的關係,如今看來,怕是因為塘底都是死屍的關係……
這這這……
花園裡所有人都脊背發涼。
太后定了定神道:“鈴玉,如今你死裡逃生,依然不肯交代與你私通的那男子是誰麼?”
鈴玉全身顫抖,深深俯下身。
她張了張口,喉嚨底卻只發出了乾枯的“啊啊”聲,那聲音極其淒厲,就像是黃沙擦過破損的瓷器之聲。
太監道:“太后……鈴玉的嗓子已被灼燒,奴才詢問過內務司的人,說是當時曾以烙刑逼問過她,她不願招出那男人是誰,便……便搶了烙鐵吞入口中……”
頃刻間,花園裡寂靜無聲。
太后的臉上震驚褪去,只留下潑天的怒意。
“糊塗!”
“那男子從始至終都未敢站出來,你做這些又有何意義!”
“不知好歹的東西,你想死哀家可以成全,何必作踐自己汙哀家眼!”
面若枯槁的女子跪在地上,喉嚨裡發出悲愴你的“啊啊”聲,這聲音太過尖銳,嚇得她懷裡的嬰兒也尖聲哭了起來。
場面頓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太監們來來回回安撫: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啊!”
“鈴玉!你不會說話就別啊了!”
“哎喲祖宗啊,你這時候哭添得什麼亂啊……”
一時間場面亂成一團。
眼看紛亂間,小寶寶的頭好幾次就要撞到地上,或是磕到太監的腿上,顏鳶終於忍不住站起了身。
她穿過亂糟糟的人群,走到鈴玉身邊,對她道:“先把孩子給我吧。”
鈴玉頓時如臨大敵,死死護住寶寶,不斷掙扎後退。
顏鳶說:“你不認得我的臉,總應該記得我的聲音吧?我送過荷花糕給你和孩子,記得嗎?”
鈴玉喘著粗氣,卻不再掙扎了。
顏鳶道:“現在這個情形,我抱著比你抱著更安全,你考慮下?”
顏鳶的目光坦蕩真誠。
鈴玉糾結再三,最終遲疑地把手中的寶寶交到了顏鳶的手裡。
顏鳶接過了寶寶,就退回了席上。
她也不知道如何哄孩子,只能抱著寶寶晃啊晃,嘴裡唸叨著:“別哭別哭,想要什麼都給你。”
楚凌沉皺著眉頭看著她,眼裡盡是譏諷。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麼?
他的眼神如是說。
果然,她的安撫毫無作用,小寶寶甚至哭得更猛了。
顏鳶:“……”
這可怎麼辦是好?
顏鳶束手無策,只覺得懷裡軟敷敷的小寶寶瞬間變成了一顆刺球,她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
但總不能把人還回去吧?
顏鳶走投無路,只能向楚凌沉求助:“陛下……”
楚凌沉面無表情。
顏鳶硬著頭皮道:“陛下可有什麼法子?臣妾實在是……”
楚凌沉淡道:“你不是挺擅長坑蒙拐騙的麼?怎麼,不勸勸他?”
顏鳶:“……”
可這怎麼勸啊?
對方是七個月大的寶寶,她就算是孔子在世都勸不了吧?
不對,誰坑蒙拐騙啊?!
顏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凌亂了,她上戰場都沒有這樣手足無措過。
慌亂間她突發奇想,隨手拿了一顆葡萄,剝開皮肉,用手指沾了一點甜蜜的汁液,探進小寶寶的口中。
剎那間,整個世界安寧了。
……
阿彌陀佛,大佛保佑。
顏鳶在心底虔誠地給大佛磕頭。
……
小寶寶吃到甜蜜的葡萄汁,瞬間又變回了那個柔軟可愛的小糰子,烏亮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顏鳶。
顏鳶終於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伸出手指,戳了戳寶寶的臉蛋。
楚凌沉盯著她,眼神幽幽。
這還是顏鳶第一次沒有那麼敏銳地察覺到楚凌沉的目光,她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寶寶奪去了。
小寶寶常年活在井下,又多病缺食,瘦得像個小猴子,但唯有那雙眼睛滾圓烏亮,清澈得像是一汪泉水。
顏鳶看著喜愛,忍不住伸出手指戳戳戳。
楚凌沉的冷哼聲從身旁響起:“皇后倒是慈愛謙恭,母儀天下。”
顏鳶抬起頭,滿臉問號。
怎麼又礙著他什麼事了嗎?
為什麼忽然開始陰陽怪氣?
楚凌沉的目光與顏鳶相交,又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淡聲道:“皇后既然有一顆慈悲心,何不連她一併救了?”
顏鳶順著楚凌沉的目光望向花園。
花園裡,太監已經搬來了筆墨紙硯,宮裡的宮女都是識文斷字的,鈴玉既然無法再開口了,那寫下來也可以。
誰知鈴玉竟然還就不肯招供。
她拼命扭動著身體,眼裡扭動著絕望的光亮,把眼前的筆墨紙硯盡數掀翻在了地上。
太后盛怒,命太監掌嘴,往死裡打。
鈴玉硬生生地咬著唇齒,一聲不吭。
救鈴玉麼?
顏鳶搖了搖頭。
她其實並沒有這個打算。
楚凌沉淡道:“怎麼,方才為那些人求情,是因為鬱行知看起來'公子端方,清雅名仕'?”
顏鳶:“……”
怎麼話題又繞回來了?
楚凌沉眼裡盛滿了嘲諷意味。
顏鳶想了想道:“方才我救那些女子,是因為他們沒有過錯。”
她的目光越過層層太監,落到鈴玉身上,低聲道:“而她觸犯了宮中刑律,既然犯錯,就應該受罰。”
楚凌沉一怔,似是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他問顏鳶:“所以你也贊同太后的規矩,宮女與人私通,予以絞殺?”
顏鳶搖搖頭:“不贊同。”
與人私通便要雙雙絞殺,這規矩未免太過嚴苛了一些。
畢竟只是男女私通而不是通敵叛國。
楚凌沉冷笑:“所以你是畏懼太后?”
顏鳶又搖頭:“規矩不合理就想辦法改變規矩,而不是在執行的時候才去破壞它,否則所有規矩都會失去威嚴,其意義也就不復存在了。”
令行禁止。
這是每個新兵學會的第一條鐵律,也是顏鳶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
她低下頭,看著懷裡的寶寶,心裡盤算著的如何能利用規則,讓她將功贖過保下性命,比如,讓她多交代一些塗山公公的罪證?
楚凌沉盯著顏鳶,眼底翻動著肆虐的寒潮。
過了許久,他才從喉嚨底擠出一聲冷哼:“你真不愧是顏宙的女兒。”
顏宙的女兒怎麼了?
你楚家天下怎麼來的心裡沒點數嗎?
顏鳶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手上不停歇地又剝了一顆葡萄。
她不敢直接把整顆葡萄塞進去,只敢用手指蘸點葡萄汁,一點一點喂進小寶寶的口中。
“乖啊,吃葡萄。”
顏鳶笑起來,周身都籠蓋著一層明媚的光亮。
楚凌沉並不想承認,那聲乖啊撫平的不止是嬰兒的心緒。
他低垂下目光,眼底的寒潮漸漸褪去。
只餘下一點點迷惘,慢慢地遊走到了執杯的指尖。
顏鳶。
……
花園裡太后的審問已經到尾聲。
鈴玉仍舊抵死不肯交代與她私通的男人是誰,幾十個巴掌下去,她已經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識,躺平在了花園裡。
太后的臉色也不佳。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向顏鳶道:“鳶兒,你是皇后,你如何看?”
顏鳶:“……”
我不想看。
顏鳶在心底默默回答。
心裡話當然不能讓大東家知道,所以顏鳶只是笑了笑道:“鳶兒久居閨閣,不太懂這些宮中事務。”
她看了一眼鈴玉,輕聲道:“不過鳶兒自小也聽父親講,君子動刑,杖而教之,罰以戒人,既要追究,就不能只追究一半兒。”
既然要罰,就該把那個貪生怕死的狗男人抓出來一併罰。
抓不出來,就一直養著。
顏鳶的聲音很輕,字句間仍然透出虛浮。
不過這輕飄飄的聲音,卻很顯然安撫了太后的情緒,或者說是給了太后一個臺階。
太后嘆了口氣道:“鳶兒說得在理。”
她當即命令宮人們把鈴玉連同那個孽種一併帶下去,暫時扣押起來,以待來日詳查。於是顏鳶手裡的小寶寶也被太監抱走了。
顏鳶覺得有些捨不得,眼巴巴目送了一會兒。
太后的溫和的聲音響起:“鳶兒看來很是捨不得,怎麼,很喜歡?”
顏鳶點了點頭:“他很軟。”
太后道:“只怕是鳶兒的心更軟。”
太后眼裡帶笑,望著顏鳶面色和悅。
她在這後宮裡已經多年,豈會不知道顏鳶心中所想是個拖字訣?
只不過如今前朝後宮動亂,她也並不想追查到底再沾血腥,又不能親口壞了自己的立下的規矩。
顏鳶也笑了笑。
她也不確定太后這句心軟算誇獎還是別的,只能埋下頭默默剝葡萄,一邊剝一邊在心裡盤算,家宴到底什麼時候能結束?
明明連個菜都沒有啊。
這算哪門子家宴?
她在心底默默腹誹,宴席上忽然間傳來一聲輕笑聲。
顏鳶循聲望去,發現笑聲的主人宋莞爾。
宋莞爾今日的穿著與往常不同,也許是因為要覲見太后,她穿得沒有那麼涼爽,但衣衫也是帶著一點青綠色,衣領上繡著清新雅緻的荷花,看上去清新雅緻得很。
此刻宋莞爾正看著她,笑容如菡萏頓開,聲音輕軟:“皇后娘娘心善,乃是後宮與天下的福氣。”
顏鳶淡道:“貴妃過獎了。”
她吃過宋莞爾的虧,雖懶得和她計較,但難免警覺。
“臣妾聽聞皇后娘娘是因賞秋,偶然路過梅園,聽見了孩童的哭聲,所以猜想到裡面可能有嬰兒,從此日日送餐食。”
“娘娘真是菩薩心腸,令莞爾十分敬仰。”
宋莞爾話鋒一轉,聲音越發輕柔:
“梅園附近人跡罕至,想來美景與眾不同。”
“莞爾也看膩了花園裡的假山假水了,不知道皇后娘娘可否……”
宋莞爾的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一字一句顯然是在挖著坑。
顏鳶抬起眼,冷漠看著宋莞爾。
宋莞爾無非還是想要帶出梅園的話題,想追究她第一次去梅園是為了什麼。不論梅園裡面有什麼東西,她身為中宮皇后,第一次如果是去祭拜梅妃的,那便是犯了禁忌。
如果她開口狡辯說不是,又有誰會信她是去“賞秋”呢?
祭拜梅妃這個鍋,她是不論如何都洗脫不了了的。
強行自證,只會適得其反。
“那邊沒有什麼景緻。”
顏鳶揉了揉眉心。
她有些頭痛。
今日接連看了幾場大戲,她實在是有些累了,她既不想自己登臺唱戲,也不想跟宋莞爾角力。
她只想掀桌子,砸場子。
破罐子破摔。
“本宮也不是去賞秋的。”
“那皇后去梅園……”
“自然是去祭拜前朝的梅妃娘娘。”
顏鳶看著宋莞爾,回了她一個溫柔真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