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它盯得渾身發毛,可是怎麼趕都趕不走,無論是用打火機嚇它還是用開水潑它,第二天它仍舊是會出現,就好像一抹幽靈,無處不在。
夏陸生驚魂未定地扶了扶額頭,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客廳。
電視機里正在播放晚間新聞。
那則新聞已經追蹤報導了許久。
有對年輕情侶大約在一週前失蹤,家屬與警方遍尋無果,可是就在昨天,他們的屍體在深山裡被偶爾途經的遊客發現。發現的時候,男人少了一條腿,女人少了一條胳膊,並且,兩個人的身上傷痕累累鮮血淋漓,到處都是缺失的肉塊,就好像被某種野獸撕咬過一樣。
可是經過法醫檢測鑑定後,結果表明,這些傷口,全都是他們互相啃咬出來的。
也就是說,他們身上缺失的肉塊,都在對方的肚子裡。
這簡直喪心病狂!
可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他們有如此變態行為的發生呢?
有專家分析說,也許是年輕人之間的情感糾紛最終導致暴力傾向,也有人說他們可能是被感染了什麼奇怪的病毒,行為不受自已控制,更有人說他們一定是受了某種巫術蠱惑,從而產生精神分裂,導致心理變態。
夏陸生表情麻木地看了看熒幕上那些唾沫橫飛的專家學者,然後切換了頻道。
呵,變態?什麼叫做變態?
與大多數人行為不一樣就叫變態嗎?
還是做了大多數人不敢做的事情就叫變態?
其實說穿了,那隻不過是人類社會的包容度太低罷了。
夏陸生坐在沙發上,一邊想著一邊看了眼窗臺邊的幾個小盆栽。
那是一排翠綠色的球松,一簇簇,一團團,生機盎然地矗立在玻璃窗邊。
其實這些植物本身倒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那些裝植物的花盆。
那是一種奶白色的半圓形容器,大約一個小碗口那麼大,材質看上去非常奇特,既不像陶盆也不是白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用來裝球松倒是剛剛好。
夏陸生帶著異常滿足的神情看著那些白色花盆,不覺微笑起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張雅潔從遠處走來,手裡捧著一枝文竹,靦腆地笑著說:“聽說夏前輩喜歡盆栽對吧?這個,送給你。”
夏陸生一愣,看著女孩手裡的文竹笑得有點不自然。
“你……聽誰說我喜歡盆栽的?”
“哦,是我猜的啦,前輩難道不喜歡嗎?”
“呃,喜歡是喜歡,可是……”
“別可是了啦,喏,這個送給你。”
還沒等夏陸生把話說完,張雅潔便把文竹往他手裡一塞,然後微笑著走開了。
女孩的碎花長裙隨著步伐的擺動輕輕飄逸著,烏黑的長髮在空氣裡溢位一絲淡淡的水果香氣,那是洗髮水的味道,只有某一個特定的牌子才會有。
微醺,微甜,令人陶醉。
夏陸生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恍惚中,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
小梅,那是小梅。
可隨即又否認了。
不,那不可能。
夏陸生心神不安地搖著頭。
晚上回到家,他連飯也沒有吃,便直接在床上倒頭就睡。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總是很累。
睡著睡著,半夢半醒之間,忽然一個激靈。
睜開雙眼,他看到窗臺外側有一團小小的黑影。清明的月光照射進來,隔著玻璃,有一對黃綠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注視著他。
又是那隻黑貓!
夏陸生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衝過去,“砰”地一聲推開窗戶。
頓時,一陣涼颼颼的陰風迎面襲來。
風中帶著一縷淡淡的水果香氣。
他驟然屏息,半秒的呆滯之後,窗外那隻黑貓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那隻貓到底是怎麼回事?流浪貓嗎?還是……
他神經緊繃地探頭看了看窗外,可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聲呼喚。
“陸生。”
他突然間渾身一顫,豁然回眸,卻看到一個熟悉人影站在面前。
小……梅?
他怔住了,瞠目結舌地瞪著她。
女孩纖細的身形在幽暗中影影綽綽,烏亮的長髮在微風中輕舞。
她看著他微笑,漆黑的眼底如同幽深的湖泊泛著細細的漣漪,看得人心神盪漾。
夏陸生僵在原地,彷彿被雷劈到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小、小梅,你為什麼……
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上來,赤裸而雪白的足踝輕踩著木地板,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淡淡的血腳印……
啪,啪,啪。
空氣中的水果香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濃得令人窒息。
“陸生,陸生。”
女孩呢喃著他的名字,微笑,緩緩伸出雙臂。
可就在她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他臉頰的一瞬間,夏陸生突然一陣暈眩。
他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麼,那是一段記憶缺失的空白。
而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卻吃驚地看到了一個女人。
一個膚白如雪全身光溜溜的女人,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枕著同一只枕頭,蓋著同一條被子。女人睜著眼睛望著他羞答答地笑。
“張、張雅潔?”
夏陸生驚叫了起來。
“你、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他震驚得如同生吞了一隻活蒼蠅。
“我從昨晚就在這裡了啊,夏前輩你不記得了嗎?”
張雅潔輕輕地咬著嘴唇,說:“昨天下班後我們在車站偶遇,我的高跟鞋壞了,沒辦法走路,於是你帶我去了你家裡,你很能幹,替我修好了鞋跟,然後我們便在客廳裡小酌了幾杯,一邊喝酒一邊聊著天,聊著聊著,我有些醉,在沙發上躺下,然後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什麼都不記得?
天,怎麼會這樣?
夏陸生愕然。
一個星期後,“老實人夏陸生與清新小美女張雅潔居然談戀愛了”,這樣的八卦新聞已經在整個公司上上下下傳遍,所有人又是驚訝又是疑惑,感嘆夏陸生是“踩到了八輩子的狗屎運”,感嘆張雅潔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可是當事人卻都很平靜。
張雅潔搬進了夏陸生的寓所,他們同居在了一起。
四個月後,女孩的肚子漸漸隆起。
大家都以為孩子的父親是夏陸生,可只有夏陸生知道,那,並不是他的孩子。
那天傍晚,夏陸生握著張雅潔的手漫步在街心花園,那裡有一架巨大的摩天輪,摩天輪上七彩的燈光在夜色中璀璨而奪目,幾十個吊艙如同風鈴一般懸掛在碩大的輪盤上面搖搖晃晃,一刻不停,卻緩慢異常地,轉動著,轉動著。
夏陸生和張雅潔雙雙鑽進了一隻紅色吊艙,面對面地坐著。
隨著摩天輪的漸漸轉動,溢彩流光的城市夜景盡收腳下,而頭頂,則是片一望無垠的黑色幕布。置身於高高的半空,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二人。
夏陸生看著張雅潔,突然輕輕地問:“為什麼?”
張雅潔愣了一下,將視線從小窗外收回,不解道:“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選擇我?”夏陸生注視著她。
張雅潔眨了眨眼睛,望著對面的老實男人,很認真地說:“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啊。我們這種人啊,在別人眼裡都是變態。”
說罷,她噗嗤一聲地笑了起來。
夏陸生的臉色微微有些變了,沉默片刻,道:“那件事果然是你乾的?”
張雅潔微笑著,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夏陸生又道:“可是,新聞裡說那個專門綁架年輕情侶的兇手是個男人。”
張雅潔挑了下眉,不無得意地說:“我個子高,穿件寬大的男式風衣,再加一頂鴨舌帽,套一雙大碼的球鞋,壓低了嗓音,一時半會兒沒人能認出來。”
夏陸生為之語塞,表情略有些抽搐。
“為什——”
“不要問我為什麼。”
一句話還沒出口,便被張雅潔堵住了。
女孩輕輕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咬著唇,偏頭看向了窗外。
吊艙已經旋轉至摩天輪的至高點,整座城市的霓虹在腳下交織成一條條流動的光帶,望著那些明滅閃爍的光帶,她喃喃地說:“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愛情,一切都是騙人的,一切都是浮於表面的假象,而我只不過,是想讓那些墜入愛河衝昏頭腦的人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罷了。你看,我不是成功了麼?”
說著,女孩愉快地大聲笑起來,可是卻在笑容中流下了兩行淚水。
夏陸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誰也不知道淚水背後究竟發生過怎樣的故事,當然,張雅潔也不會說出來。
她不會告訴別人,她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最終將那個背叛了她的男人的靈魂,活生生地塞進了一隻黑貓的軀體,她也不會告訴別人,她所做的這一切,是以什麼樣的代價來換取的。她只是需要一個像夏陸生這樣的男人來結婚,然後彼此抓著對方的把柄,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對了,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
張雅潔依然笑著,反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
夏陸生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說:“那天下班回家早,我看到了冰箱裡的手。”
很明顯,那是一隻女人的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一枚閃閃發亮的鑽戒。
在開啟冰箱門的一瞬間,他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不過很快,他便平靜了下來,視若無睹地取出一瓶自已想要的礦泉水,然後關上冰箱門,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
因為他沒有理由大驚小怪地斥責對方是個變態。
因為他自已也是個變態。
“最近,窗臺上的盆栽又多了不少。”
張雅潔望著夏陸生,淡淡地笑。
摩天輪的吊艙開始慢慢下降,窗外的燈火漸漸明亮起來,耀眼的燈光對映進夏陸生的雙瞳。他眯起眼睛,露出一貫“老好人式”的溫和表情,笑了笑,不語。
張雅潔又道:“那些白色小花盆很漂亮,我也非常喜歡。”
夏陸生仍是沒有說話,他沉默著,和對面的女孩互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有些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夏陸生雖然出生在一個盛產海魚的小漁村,可是他從來都不喜歡吃魚。
因為從小他就只喜歡吃一樣東西:豆腐腦。
各式各樣的豆腐腦,無論甜的鹹的,淡的辣的,他都喜歡吃。他甚至可以一日三餐不吃其他任何東西,每天只吃豆腐腦。
他喜歡那種柔嫩細滑的半凝固狀物體“咕嚕”一下嚥進喉嚨,再順著食管滋溜溜地滑下去的暢快感覺。那種旁人無法體會到的感覺既美妙又非常享受,享受到令他產生一種莫名的快感,就彷彿墜入了柔軟蓬鬆的雲層之間無法自拔。
豆腐腦於他來說,就好像香菸於癮君子,就好像海洛因於嗜毒者。
只有沉浸在其中的人,方能體會到它的樂趣。
別人不會理解,也不需要理解。
漸漸地,他對於豆腐腦的質量要求越來越高。
小蔥必須要脆,汁水必須要鮮,豆腐必須要嫩,要細,慢火熬漿,入口即化。
而市面上所出售的普通豆腐腦早已經無法滿足他的需求。
於是他變得越來越飢渴難耐,就好像毒癮發作,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看起來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
他遇到他的時候,他正躲在一堆垃圾裡,蹲在地上,埋著頭,手裡捧著一顆被削去了頭蓋骨的腦袋,腦袋下面連著一個女人的軀體,軀體旁邊,是一把染血的斧頭。少年正在吮吸那具屍體的腦漿,貪婪地,享受地,大口大口。
清冷的月光下,他就如同傳說中的吸血鬼,雪白的牙齒上沾滿了黏糊糊的漿液,赤紅的血水淌順著他的唇角嘀嘀嗒嗒地流淌下來。
他站在那裡,震驚地看著他,足足一分鐘之久沒有動彈。
少年吸完腦漿後,緩緩抬起頭,血紅的嘴角輕輕一咧,對著他露出了一臉曖昧古怪的笑容,就彷彿看到了自已的同類。
是的,同類。
——不!不!不是的!我才不是變態!
他搖著頭,嚇得腿骨發軟渾身發顫,最終大叫了一聲,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