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歡,你可還記得,當日你世伯提到的阿傾這個名字?
——……記得。
——造化弄人。沒想到若言就是走失多年的阿傾……無論如何,總也算是一家團聚了。他的身份應該近幾日就要公開,對了……這次你可不能再沒大沒小了。
——君歡知道。
夢竟是真……
那個人,眉目疏朗,唇角永遠帶著一抹溫潤的笑意。
那個人進入生活僅僅是一場意外,卻讓他再也不能放下。
理不清那些情感的源頭,只是喜歡他,很喜歡。
可那個人從此不再是孟警長,孟醫生。不居住在那個清靜的小院,也不會再居住於齊府。
那個一身清雅的人……他從此只能稱呼一聲……阿傾表哥。
是暫時的……一定是暫時的……
他不願意做林傾,他說過的……
如果真的以後都要做林傾……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才能和你在一起……
……孟若言……
……我在。
潤溼的睫毛不自控的細微抖動,他渾身激靈了一下,睜開眼睛,屋內已經是一片淡青色。
已經是早上了。
屋內只有他一個,和他昨晚進來時一般冷清,淺棕色的眼睛垂了垂。
這是孟若言的房間……自已什麼時候睡到床上來的?
蜷在被子裡的身軀舒展了一下,大腦試圖回憶起昨天的事情。
他撐著坐起來,視線移到了桌子上。
原本凌亂的紙張疊放成兩摞放在一邊,記錄賬目的算盤擺在正中,靠下是夾著書籤的賬本,用過的毛筆也已經清洗好懸掛起來。
……他回來過。
不是錯覺。
齊君歡躺回床上用被子矇住頭,闔上了有些痠疼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重新坐起來穿衣服整理床鋪,他走到桌前正準備把賬本收起來,便看到了旁邊壓著的一張紙條。
阿軒下午或許會過來搬東西,把賬本收好,不要亂放。
他將紙張卷在自已拿過來的東西里,走出房間鎖好門然後回去了自已的住所,洗漱,餵了鸚鵡,看著天色尚早,便去到了制香水房那邊繼續訓練。
病治好的時節還算不錯,至少很大一部分常用的花草都是這段時間生長開放的,想要訓練嗅覺敏感度,以他目前的程度還不需要太過特殊的環境,只是需要多少避開些眼目罷了,而因為起得很早,園子裡只有零散的負責澆灌的工人,被孟若言帶出的習慣此刻也很有用。
唯一有些擾人思緒的只是他身上的平生讓他每嗅到一種香氣時,都會有些淺淡的孟若言的氣息隨之進入胸腔,令他多少有些……無所適從。
卿樂製作的香氛大多是歡愉的,小家碧玉且明媚輕快;
若語的香氛總是帶著幾分春意盎然,而且她顯然極其痴迷於春桃,幾乎每一味香都能嗅到幾分桃氣;
爹做出的香粉會平穩許多,厚重卻不低抑,至於阿軒的配香則帶著幾分不願被束縛的隨意,初嗅時總覺得氣味隱約衝撞而突兀,他偏又有能力把那幾分衝撞收攏起來。
至於他自已的,則有些……難以形容。
然而昨日卿樂提到香魂,卻也讓他想通了些事情。
孃的那味蝶鍾小時候他是聞到過的,其實印象並不是很深刻,而後十五年失去嗅覺,蝶鍾香譜只在爹的手裡,而爹已經再不做這味香。
所以他一開始並沒回憶起那應該是什麼樣的味道。
直到嗅覺恢復從陸家村回來,他好奇的去品自已之前試做的唯兮,這才想起來蝶鍾。
當然,香味並不類似,甚至可以說大相徑庭,因為瑰語本身是以玫瑰為主,他的改變基於這個基礎,所以主要的香氛仍然是玫瑰香氣,不過他只主要選取了兩種玫瑰,其一是奶油色調的香檳玫瑰①,另一種則是結出晶體的那種紫色的玫瑰,是齊府改制的一種,名為夜喃②。
同為玫瑰,其實花香之間的差異並不好分辨,偏他取了個巧,去了玫瑰的媚香,試圖還原其本來的味道。
他恢復嗅覺去聞的時候,那種霸道又不逼人的氣味與慣常能嗅到的玫瑰有幾分相似又頗為不同。
而更令他自已有些意外的則是他先後製出的兩種香的差異……實在是大得有點嚇人。
很少有調香師前後制香水的風格變化那麼大。
但是卿樂告訴他唯兮的結果時,卻說爹一下子就肯定了這是他做的香。
大約是制香水的手法沒變,香魂也……
他彎了彎眼睛,俯身吹掉了花瓣上的露珠,似乎也吹散了幾分不安。
他還在。
管他改成什麼名字,這個人仍然是孟若言。
“大少爺,”尺素終於看到了園子裡俯身聞香的人,連忙跑過來朝他招招手:“您叫尺素好找,二小姐急著要您過去呢。”她去了齊君歡的別院沒看到人,還是夏蟬告訴她大少爺應該來了這邊,又繞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花叢之中的人。
齊君歡直起身子,有些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昨天從齊卿樂那裡離開便徑自去找孟若言,回家之後又聽父親說了那個訊息,心情有些反覆就忘了這茬兒,也沒想好該怎麼跟卿樂解釋。
但是她知道了也好,總歸是要知道的。
他細微的嘆了口氣,點頭道:“知道了,這就過去。你先回去吧。”
話說回來,孟若言早上有可能會去檢查卿樂的傷才是……這小丫頭看到他的時候是什麼反應?
齊卿樂很慶幸她臉上的傷癒合的很快,手指的傷也無需每日照拂,否則她大概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孟大哥了。
而氣死她的則是齊君歡這個兄長實在是太夠嗆了,這麼大的事情居然還沒跟她說明白就自已跑了,原以為至少他下午還會過來一趟,結果卻一去不復返,過來的只有爹,還是為了告訴她孟大哥是林家的大少爺。
卿樂沒敢多說話,甚至很多疑問都沒敢問出口,生怕自已一個不小心說漏了。
而且她隱約覺得事情似乎很麻煩。
真正去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什麼樣的情緒?
繁香會上,哥哥的一味平生的效果她還歷歷在目,一開始試圖嗅得香味的她什麼味道也沒聞到,直到心裡漸漸有些泛暖,才轉換了想法,不再執著於香粉是否應該有香味。
她也看到了下面品香的人裡三三兩兩的年輕情侶,甚至是相伴半生的夫妻相互對視時眼底映出的微光。
甚至於還有後來,林軒湊過去聞她身上的香味時,她從對方眼底看到的細微的光亮。
她覺得自已之所以能夠很快接受這些念頭,不是因為她知道喜歡的意義,而是因為她十八歲的生命裡,從記事起便一直在和各種各樣的香打交道。
她或許不懂喜歡,卻十分懂得香魂。
所以等到齊君歡過來之後,她雖然為難困惑,卻只是簡單的詢問了一句。
“哥,你是認真的?”
齊君歡瞧著她,唇角彎起弧度。
——“嗚……哥哥你的鼻子什麼時候能好?……卿樂以後是不是不能和哥哥一起制香水了?”
——“你哭什麼?那你就只兩個人的份啊,等哥哥好了,再補回來給你。”
——“……說話算數,拉鉤。”
——“好!拉鉤。”
齊卿樂被他這麼正經的模樣弄得有些不自在,抬起左手捏了他手臂一下:“問你話呢。”
齊君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都知道了還問。”
——“啪!”
透明的玻璃渣落了一地,散發著白色霧氣的藥液濺落在地面上,孟若言手撐在桌子上,呼了口氣,闔上眼靜了一會兒,然後蹲下身子處理殘局。
於是小雅惠子走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了桌子上一堆各種各樣的實驗器材以及花草的樣本。
她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框:“逸……阿傾?”
孟若言指尖剛剛觸到玻璃的碎片,眉宇細微的皺了下,很快便恢復成淡靜的模樣,收回手,直起身看向站在門口面帶微笑的女子。
那笑容很顯然是剛剛才勾勒出的。
孟若言摘了手套,去到洗手池邊一邊洗手一邊詢問:“來這裡做什麼?”
小雅惠子走到他的桌子前面,探手拿過放在試管架上的一隻試管,湊到鼻子旁邊聞了一下,斜睨著背對著她的人道:“這些沒用的。”
孟若言轉回身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神色安然唇角略揚,只掃了她一眼便走去門邊的衣架,取下了自已的外套。
小雅惠子眸色黯了黯,放下手中的試管:“你要去哪?”
孟若言一邊套著外套一邊回答:“回齊府,有些東西忘記拿過來了。”
她背對著他,略蹙了下眉,忙著看向他:“我和你去。”
孟若言微不可察的怔了一下,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疑惑,手下的動作卻很是順暢,一邊扣著釦子一邊應道:“可以。”
他理著袖口轉身,腳下的速度比起往常要稍微快上些許。
小雅她……沒理由在這個時候要和他去齊府才是。
*
孟若言離正門還有段距離的時候停住了腳步,眉宇間弧度細微:“你要和我進去?”
小雅惠子將陽傘的傘柄擱在肩膀上,整理了一下手上淡銀色的絲綢手套,不急不緩的對上孟若言的視線:“你在為我考慮?”
孟若言輕輕笑了笑:“算是吧。”
她聳了聳肩:“那我等你。”
孟若言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的表情,點了點頭:“我很快出來。”便繼續往前走去。
小雅惠子瞧著他進了齊府大門,杏眸略垂了下,又往後退了兩步左右觀察了一下街道,索性走到了拐角處另一條街上的商販那裡,唇角略揚的向著販賣東西的人詢問道:“請問,今天早上可有齊府的馬車回來過?”
此刻沒什麼聲音,詢問的又是個漂亮的姑娘,小販也笑起來:“您是要找齊家老爺?那恐怕您不巧,這我還真沒看見。”
小雅惠子道了謝,便走回了齊府正門所在的街道上。
孟若言在自已的書櫃裡對照了兩趟,仍是沒找到自已需要的那本書,他想起來數日前齊君歡對那本書可感興趣,或許是在他那兒,便出了自已的房間想去他那看看。
然而路走了一半,卻突然聽到了身後的叫聲。
“若言哥哥。”
他轉回頭去,唇角帶笑:“我記得你做工不是一個小時前就該過去了?怎麼,沒起來啊?”
孟若語很是興奮,搖搖頭,眼睛彎起來:“我爹果然沒告訴你,我今兒請了休息,爹今天中午的時候大約就要到鎮上了,我正要找你,問你要以前住所的鑰匙,我住的地方你都叫我退掉了。”
孟若言也很是欣喜:“孟叔回來了?他倒是耽擱得久。”
說罷又有些為難的望了望來去的方向,“罷了,我先去給你拿鑰匙。”
若語點點頭,蹦跳著跟上他解釋道:“他大約是之前在幫人做試香的生意,這才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對了對了,若言哥哥晚上有空嗎?咱們三個應該聚在一起吃頓飯才是。”
孟若言想了想,應道:“應該沒問題,若語掌勺,我自然要去了。”
孟若語皺皺鼻子:“怎麼能這樣,若言哥哥做飯也很好吃啊。對了,你剛剛是要去哪兒?”
孟若言搖搖頭,並不準備多說,他一直忙著未能給孟叔寫封信,要回去林府的事情也一直沒告訴若語,然而現在並不是解釋的時機,不如等晚上見了面再說。
他重新開了屋門兒上的掛鎖,走到抽屜前拿出了原來居所的鑰匙遞給她:“恐怕你打掃起來要辛苦些,畢竟也有一個月沒住過了。”
若語接過來自信的笑笑:“沒事,時間還早,都來得及。”
正要往外走,卻又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她站定腳步,從衣兜裡取出一個小盒子:“對了,若言哥哥,我急著出去,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給二小姐?”
孟若言接過來:“是什麼?”
“是些香藥粉啊,之前的事故也是我的錯,是我沒能好好檢查制香水的器具。現下二小姐不能出來,除了她的貼身丫鬟其他人也不能進去,之前是叫齊少爺帶進去的,我本想去找他,正好就看到你了。”
孟若言舉到鼻子旁邊聞了聞,點頭道:“行,我會帶給她的。”
若語抿唇笑了笑,又蹙了蹙眉,靠上來嗅了下孟若言,連忙伸手去拿過來他正要放進口袋裡的香盒:“不行不行,這香你不能聞了。”
孟若言一怔,眉宇微不可見的皺了下,又忙露出個讓她安心的笑容:“你聞到了我身上半夏的味道?”
若語點點頭,忙把盒子裹好免得香味溢位來,又往後退了兩步。
孟若言彎了彎唇角:“沒事的,我只是在巡警廳做實驗時沾了些半夏,原本沒想回來,忙著來取東西,就忘了清除掉這味道了。”
若語搖頭:“那也不行,若言哥哥你怎麼回事啊,你應該比我更早知道啊。”
藥物配伍的規則,他一個醫生理應比自已更早察覺才是,而且半夏和草烏本就是中藥材,若語奇怪的看著他。
孟若言細微的嘆氣:“你的香粉裡草烏的味道太淺,我也是一時沒想到。放心吧。”
說罷,便拿過了她手裡裹起來的盒子:“你快去吧,小心來不及接人。”孟叔大概也十八年未曾回來過一趟,至少在他還和他們同住的時候沒有。
若語突然有點慌,她後來才知道二小姐出事的時候他要自已去巡警廳找人便是刻意把她支開,這次又是草藥的事情,她怎麼總覺得若言哥哥有什麼事情在瞞著她?
然而瞧著對方那雙溫潤如舊的眸子,她又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只好點點頭:“那我先去了。若言哥哥,你最近要是都在處理帶毒性的花草,可千萬要小心一些。”
孟若言點點頭,推開門示意讓她先走,瞧著若語走遠了才抬起胳膊聞了聞袖口,索性換了件衣服才走出門去。
是他疏忽,並不是沒有注意到那兩種藥物,也並不是忘記了藥物之間的禁忌。
只是沒有太在意罷了。
他視線裡閃過一絲無奈:大約這性格是真的要改改了。
那香粉能夠多少有些止痛的功效,焚一些也好,他索性就順路送去卿樂那裡。
然而他還沒進到卿樂的別院裡,便聽到了茶杯碎裂的聲音傳過來,而後還有齊老爺的聲音。
杯子碎裂的響聲清脆而刺耳,而男子的聲音則略有拔高,又盡力低抑著什麼,人大約是沒在屋裡,否則或許他也聽不見什麼。
然而此刻的情況卻是,他聽見那聲音發著顫:“齊君歡,你剛剛說了什麼!”
孟若言下意識的握了下拳,忙邁步走上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