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的冬天, 地凍三尺, 我選了一身霜色雲錦繡蘭草的袍子去觀禮。
蓬蓬成婚的那天,穿了一件水紅銀紅配大紅的長裙子, 我就在她身後看著她,我知道她知道我來了,因為在拜堂之前,她一雙黝黑的瞳眸盯著我起碼看了十個瞬息。
她是看不見的,但是她知道我在那裡。
蓬蓬沒有蒙蓋頭,她同許語冰大大方方站在一個小小山寨的大廳裡行婚禮, 這廳裡光線很好,因為我站在背光處,都能看見蓬蓬眼角彎彎的紋路, 和她右臉的那個酒窩。
畫面一翻, 蓬蓬有孕了, 她走路很緩慢,這初春的天氣,地上還有積雪剛剛融化的冰水窩子,她抬腳邁過去,我正要上前去扶她, “小心!”可她身邊已經有一雙手伸過來了, 如今她婢女成群, 錦衣玉食,又哪裡需要我這個旁的人去扶她。
蓬蓬分娩在初夏的一個傍晚,她家裡的丫頭婆子們咿呀成群, “快,給夫人燒水”,“去尋老爺,老爺在京城看賬”,“接生的婆子呢,趕快過來,再不來,揭了她的皮!”
許家真是熙攘啊,蓬蓬躺在錦繡堆積的床上,面色既白且青,我在她床前看著,想握握她的手,卻被幾個嘰喳的老媽子擋著,接近不得。
蓬蓬的陣痛持續了很久,產婆都累的沒有力氣,可蓬蓬的孩子還沒生下來,見她脫力的樣子,我心如刀絞。
謝天謝地,孩子終於生了,是個小丫頭,蓬蓬一直半睜著眼睛,我想問問她:“蓬蓬,孩子叫甚麼名字?”
笑容還掛在我臉上,我轉念一想,不對,這不是我和蓬蓬的孩子。
又過兩三年,蓬蓬的孩子已經初見皮相,我在院子裡頭看著,那孩子怎麼生的像我,一雙眼睛桃花帶光,蓬蓬抱她,“許離蘭,你給我老實點......”
離蘭,是啊,這孩子叫離蘭。蓬蓬,你是不是隻想永遠的離開我?
離蘭五歲時,許家家主納了個妾,原因很簡單,蓬蓬不能再生了。蓬蓬當年落過一個孩子,生離蘭的時候,亦是艱險,楊半仙來看過,說她不能再生了。
許語冰納妾,蓬蓬很平靜,她穿了一件羅蘭紫的緙絲坎子接受那小妾的敬茶,那小妾也不美麗,更算不上妖嬈,只是平平常常的,言語也很恭敬,叫蓬蓬,“夫人。”
半年之後,那小妾有了身孕,蓬蓬也不對她好,也不虧待她,只是賞她很多錢,讓她自己買東西吃。
我看著好笑,這就是我的蓬蓬,沒心沒肺的,這許家的大院裡,哪裡能讓一個小妾出去自己買東西吃。給她太多的錢財,無非只會激起一個女人的貪婪慾望而已。
又過四個月,那小妾生了一個兒子,蓬蓬帶著離蘭去看她,她們母女剛剛靠近,那小妾就似受驚一般坐起來,雙手摟著自己兒子,就好比見了甚麼毒蛇猛獸。
離蘭水汪汪的眼珠子看著蓬蓬,說:“母親,我們回去吧......”
出了小妾的院子,蓬蓬沒有說話,離蘭問她:“母親,您是不是不高興了?”
孩子漂亮的眼睛望著蓬蓬,她的目光穿過蓬蓬的身體,似又看到了我,她說:“母親,我覺得我還有一位父親......”
小姑娘童言童語,蓬蓬摸她腦袋,“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見了一個人,他一直在母親身後站著,離蘭覺得,他和離蘭長得一模一樣!”
聽了孩子的話,蓬蓬立即轉過身,我就在她身後,可她從來都看不見我。我笑望著離蘭,這孩子卻突然改了口氣,她說:“爹爹,你是不是後悔了,你當年為甚麼要拋棄蘭兒和母親?”
爹爹?這孩子叫我爹爹?
我心跳的厲害,蓬蓬微微笑,她牽了孩子的手,“你爹爹快要回來,你要聽話......”
蓬蓬臉上時常微笑,我知道她是對著孩子笑,她不希望孩子知道太多事情,不希望孩子見證她的不愉快。可是,這孩子......
晚間的時候,蓬蓬去梳洗,離蘭用一根碧玉簪敲打桌面,“嘿,你是我爹爹嗎?”
玉是上好的羊脂玉,這孩子小小年紀便養得嬌慣,拿這樣的物件玩耍糟蹋,我不理她,她說:“你不承認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是。”
“爹爹,我覺得母親不開心,不如你帶她和離蘭走吧?”
我蹙著眉頭,走,走去哪裡?
孩子指著銅鏡,“爹爹,你來同離蘭一起照鏡子,看看咱們是不是很像?”
我笑了笑,自然是很像,她的一雙眼睛,裡頭也是桃花源。
蓬蓬溼著頭髮出來,“蘭兒,你在同誰說話?”
......
我逆著時光,躲在崔蓬蓬身後七年,這七年,她過得很好。
許語冰與她鮮少爭吵,他對她很好,珍珠寶石,錢財器物,沒一樣是攔著蓬蓬的手的,凡人夫妻,最上乘說,也不過如此了。我自認換做我來,也無非是做到如此地步。
既然如此,那我還執念甚麼,蓬蓬有了歸宿,有了離蘭,我也該回到我的人生了。
......
風兒捲起碧玉窗,許語冰從外頭進來,蓬蓬對他笑,“回來了?”
男人也笑,伸手抱了蓬蓬一下,我扭頭要走,那頭離蘭說:“爹爹,你別走!”
我只得轉過身來,蓬蓬叱孩子:“又在胡說甚麼?”
離蘭抿嘴,“我在同我爹爹說話。”
許語冰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笑看蓬蓬,“崔蓬蓬,你就是這樣教女兒的?”
這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也用過,不過那時候我是崔蓬蓬的先生,我這樣看她,大抵是因為她頑劣,並且屢教不改。
今日的許語冰這樣看她,我覺得崔蓬蓬應該會瞪回去,然後撒個嬌,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蓬蓬沒有,她似沒甚麼精神的樣子,並不與許語冰打機鋒,也不撒嬌扮痴,根本不哄一鬨男人。她說:“我今日去看了那孩子,想來是她與你告狀了吧?”
許語冰笑,“你又沒做甚麼壞事,她為何要告狀?”
蓬蓬低頭笑,她說:“許語冰,我崔蓬蓬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她懂的東西,我都懂!許語冰,我是不稀罕與你們計較那許多,她生了你許家長子,是功臣。但她不要打離蘭的主意,我會掐死她的。”
蓬蓬的語氣又輕下來了,“語冰,我預備回龍門去住幾日,帶著離蘭過去......”
許語冰瞥她,“崔蓬蓬,你若是因為我吃醋,我很高興,因為一個女人心胸狹隘,說明她在乎你。可你是嗎?”
離蘭在床上坐著,我想勸幾句,不要當著孩子的面爭吵。我才想去碰碰蓬蓬,那頭許語冰就轉過身去了,“七年了,你嫁給我七年,你還是那個樣子,心是石頭,捂不化的。”
男人關門出去了,蓬蓬坐下來,她將孩子摟在懷裡,說:“母親帶你回去上墳,母親先生的墳,當年他為了救母親,被一把火燒死在龍門的一個山寨裡了。”
我眉頭直跳,我死了,誰說我死了?
那孩子指著我,“爹爹,你讓母親傷心了。”
......
風吹熄了燈火,外頭瓢潑大雨,我自夢中驚醒,喉嚨中一陣癢意,我低聲咳嗽。
母親點了油燈,她從外間進來,“臣兒,怎麼了?”
雨水噼啪落在屋簷上,我穿了衣裳起身,母親從銅壺裡倒了一杯溫水給我,“臣兒,是不是發夢了?”
從門口望出去,天空黑壓壓的,藉著張大戶他們家一排排的燈籠照出的光,燈籠隨風上下搖晃飛卷,外頭的小溪濺起潺潺雨幕,一滴一滴,全部擊在我心上。
崔蓬蓬,現在開始,換我來愛你,會不會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