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上來了, 先頭服侍我更衣的四個丫頭列成一隊在前頭打燈籠, 我在後頭走著,感覺竟與宮裡的娘娘的要出巡差不多。
我抓住最尾巴上的那個丫頭, 道:“咱們這是去哪裡?”
那丫頭低頭微笑,“崔姑娘錯了,不是咱們去哪裡,而是崔姑娘一個人去。”
我抬頭看她,“為何我一個人去?”
丫頭回:“因為家主吩咐了,他有話同崔姑娘說。”
許語冰有話同我說?
我扯那丫頭的袖子, “姐姐能否告知蓬蓬,家主有何事同蓬蓬說?”
說我一點不緊張是假的,開甚麼玩笑, 我崔蓬蓬武功不高, 等級最多三腳貓, 我崔蓬蓬家世不厚,算上往昔風光,如今最多也就是個明日黃花。許語冰單獨要見我,又似擺佈玩物一般折騰我,此刻還要請我去長江之上游船, 哎, 許家家大業大, 就是今日將我秘密沉屍江底了,也是沒人來尋我的。
看,我已經顧不上甚麼出息不出息了, 拉著人家家裡隨便一個丫頭就開始稱兄道弟,姐姐妹妹喊得親熱,我過去在家裡與天香都不曾這般,真是家道崩殂,虎落平陽被犬欺呀!
那丫頭看似溫柔,實則又不吃我姐姐妹妹這一套,她還是低頭笑,“崔姑娘去了就知道了,家主的事情,問婢子們,婢子們也是不知的。”
嘖嘖,許家個個都是成了精,這小小一個掌燈丫頭,嘴巴都這樣難以撬開,難怪朝中重臣都換了幾代,帝王都有個缺錢的時候,這些年來,唯有許家富貴不倒,威武不屈。
我纏不贏那丫頭,說了一路,甚麼都沒問出來,反而教自己沉入無限哀思裡。我想了又想,其實我爹爹既當我是個男孩子般縱容,又拿我是千金小姐一般愛護,如果他當日能嚴格一點兒,若當我是個男孩子,則盡心培養我繼承家業,我大抵也不會如此荒唐。
如若我爹爹只當我是崔府的千金小姐,那更簡單,早早替我尋一門親事,等我嫁了人,也沒有甚麼機會同自己家裡的先生夾纏不清,私相授受了。
我悔極了,我悔自己終日無所事事,先生跟了七八個,本事沒有學到一二分,我恨自己明明資質尋常,卻不知天高地厚,甚麼事情都想著摻和一腳。我在外頭多管閒事,和李絳一起找段其瑞的晦氣,就是我狂妄了。即便李絳身份再尷尬,她再不受寵,也是皇家的郡主,如今我想明白了,皇家的一隻螞蟻,也比我等常人的性命珍貴許多。
我想得很多,往事如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洶湧撲面而來。
原諒我用了這樣沒有文采的修辭手法,若是葉少蘭聽見了,他大概會低著頭,微微咳一咳,好掩飾他的小小不滿。其實這樣也沒用,難道他咳嗽幾聲,外人就不知我是他的學生了嗎。
“崔姑娘,請上船。”
旁邊赫然響起一個低沉的男子之音,我嚇了一跳,方才嬌滴滴的小婢怎麼驟然成了這樣嗓音?
再抬頭時,我又看見了洶湧潮水,在江中滾滾,朝我撲面而來。很抱歉,我不是故意又要用這樣不登大雅之堂的修辭手法,而是我真真正正站在了江邊,江上波光粼粼,月色傾瀉如許,口岸邊上停著一艘快艦,這種形制的快船我認識,葉少蘭教過一回,這種快船是工部的制式,叫黃龍。
我不知那隊小婢究竟帶了什麼路,或者許家後院離這江邊究竟是多遠,我記得我一路隨著她們,根本連大門都沒出,只是在烏衣巷一般的窄道里拐了兩個彎兒。
此處已經是江邊,我看見停在邊上的黃龍,心中打了個突突,許語冰該不會真的為了那三十萬兩的銀子,就地將我沉屍吧?
不,我還不想死,我崔蓬蓬不能死!
想到此處,我開始去深層次思考自己為什麼不能死這個論題。到底為什麼呢?如果因為我爹的深仇大恨,我已經知道我爹死於朝堂陰謀,對於陰謀這一塊,我相信不止我自己六竅不通,七竅不明,我懷疑我爹自己都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
那是為什麼呢?為了我美麗的愛情?那也不對啊,我和葉少蘭過去師徒名分,於理不合,如今他官運亨通,我又是罪臣之女,更是不般配啊!
我搖搖頭,我還是愚鈍,因我實在想不明白,我為何不能死。
生死是遙遠的距離,可我走向那艘黃船的每一步,都覺得自己每一步都步步生蓮,快要度化,或許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仙。
不要問我為什麼不是成佛,因為我崔蓬蓬想成仙女啊,做個佛陀有什麼好,我連法華經都念不清楚,更不要逼著我宣傳佛法了。還是做仙女好,正好去瑤池看看,我的長相上了瑤臺,會了情郎,會不會真的拉低整個瑤臺的集體水平。
我以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上了黃龍,我過去也曾上過小船,夜遊過秦淮兩岸,可像今天一樣,登上工部快船,那真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我抬著頭,腳下磕磕碰碰,其實我怕得很,生怕一句話不對,許語冰將我一腳揣進這滾滾長江東逝水裡。
說起上花轎,我腦子轉了轉,誒,我似乎真的不是頭一回。
我不是和蘇幕成親了嗎,雖說我那時體弱,人也憔悴,蘇幕說沒眼看我,也沒伸手碰我,但我怎麼的也是個有夫之婦啊。我想到一個絕好的念頭,等一會兒,我就直接同許語冰說:“許先生,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崔蓬蓬是個有夫之婦,夜半三更,陪您遊船是不合適的,請您讓我下船。”
船艙裡有青紗帳,裡頭點著明亮的風燈,我一步步走過去,牆壁上的壁燈都照著我的臉通紅。沒錯,我很緊張。裡頭的男人在案桌旁站著,他說:“崔姑娘,坐好了。”
我才要尋一個恰當的位置坐下,船就似一艘利箭一般,輕飄飄的,毫無阻力地駛了出去。我想尋一個離許語冰遠一點的地方,這樣安全,但又不能離得太遠,這樣禮貌。位置我都還沒找好,船就動了。
我一手扯住窗下的黃花梨圈椅,一屁股挪了上去,也甭管甚麼遠啊近啊的了,先坐下比較好,坐下才能好好說話。
許語冰穿湛藍的錦袍,他站在書桌前,似在畫畫,我低著頭,他說:“桌上有茶,姑娘自己倒。”
“哦”,我有些訥訥的,方才準備的滿肚子激情昂揚的稿件都沒派上用場,這個男人一開口,我便害怕。
誠然,他生的好看,罕見的好看,聽聞他還是少年才子,十三歲的解元郎,對於書讀得好的人,我一向都是敬畏的,天地可鑑。
許語冰說:“崔綱是如何死的?”
我一口碧螺春含在嘴裡,差點沒噴出來,甚麼?叫我登船夜遊長江,就是為了問我爹的死因?我的老天爺,有什麼話,不能站在地面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問答嗎。這江上風大浪大,您見慣了大場面,可我一介弱女子,我害怕啊!
我嘆口氣,說:“具體我也不清楚,陸相說是因為段家和李綸攪在一處,我又不知事,把段家一個庶子和李綸合起來要欺負我的事情告訴我爹了,他便彈劾李綸,得罪了李綸的母家,這樣才......”
許語冰一直拿著筆,他低著頭,我也不知道他在畫些什麼,我說:“陸相的意思,我爹沒有仇家,只是......只是不小心捲入了皇儲爭鬥......”
“沒有仇家?”
燈下的男子倏的抬頭,“段家不是你的仇家,宋家不是你的仇家,費銛不是你的仇家?”
許語冰的眼睛太過年輕,年輕到我幾乎忘了他的年紀,他年紀不輕,應是三十往上了,我坐在這頭,往他面上看,竟似覺得他只是一個年輕兒郎,並不是一個心狠手辣執掌江上風雲的韜略之人。
我低著頭,“他們......我有什麼辦法。”
我說的是實話,對於這些人,不說費銛,單說宋璧,我有甚麼辦法。我不止對宋璧沒辦法,我就連對那個宋韻昀都沒有辦法,她還不是宋璧的親妹,聽說只是一個同支的堂妹罷了。
許語冰終於不再畫畫,他擱下筆,看了我一眼,說:“崔蓬蓬,你幼時,我曾見過你。你在崔綱的背上,他揹著你遠征南疆,那一年,我是在城樓上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崔綱那時候還是大將軍,南疆暴.亂,朝中文臣武將人人義憤填膺,說起遠征,又無人敢去。就連那個一等大將軍費銛,他也說他年邁,有心無力了。
其實原因誰都知道,南疆那塊地方,人多派系雜,裡頭的密林裡,長年累月瀰漫瘴氣,北邊的人過去了,無一不是身體不適,嘔吐腫脹者有之,纏綿病榻者有之,立時喪命者也有之。在真正的危險面前,其實沒有人願意做英雄。
不過我爹去了。那一年,崔綱三十有八,崔蓬蓬五歲。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作者有另一本古言在高強度更新,所以郎似桐花非常慢,但作者會盡快寫,各位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