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部就要改選的事情,由傳說變成了現實。陳嘉民作為候選人的事,也由私下的小道傳說,變成了公開的事實。
白果樹下,井臺邊,一向不關心政治的女人們,對於村裡支書的改選倒顯得十分有興趣。
這是村裡人自已的事,關係到將來遇到事了,找誰主持公道。他們也在揣摩分析老支書這次的舉行與緣由。
“你們說,棟樑支書為什麼突然就不做了?村支部要改選了。別的村又不改選,就我們村改選,是不是老支書遇到什麼事了?”
“我也覺得突然。他做得好好的,村裡人都信他。他這突然不做了,我倒覺得有些不習慣呢。”
“棟樑支書也六十多了吧。鎮上的幹部六十也退休了。可能到年齡到了吧?”
“那村長為什麼不接班?讓陳嘉民接班?這麼年輕,能鎮得住嗎?”
“開始聽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支書要把位置傳給他孫子呢。沒想到,說是要選陳嘉民。我倒覺得,讓年輕人做,挺好的。上次帶我們去華西村,我就發現,年輕人和我們想法不一樣。”
“你想到哪兒去了。他們家巫青雲,是省委的選調生。你懂什麼是選調生不?將來肯定要做大幹部的,還會窩在村裡?你用腳趾頭想想也能想明白。倒是陳嘉民,他又不是我們村裡人。能不能留得住,難說得很咧。”
“我跟你們講,我覺得將來我們村麻煩大了。你們想,巫永勝做了這麼多年的村長,結果接不了班。讓一個年輕人來領導他。他心裡會怎麼想?你們看著吧,好戲在後頭呢。”
“說的也是噢,要是我,多多少少是有想法的。誒,其實這村幹部就不是個官,但是想做好,我覺得難。”
村裡人為了村支書的事議論著,操著閒心。議論沒有結果,但是能夠凝聚感情,打發時間。
突然有人橫插了一句:“你們知道不,果兒她丈夫,前兩天救了他丈人巫樹林。李寡婦連夜就給高力山送禮去了。”
“那天我在,我還追到河邊看了。就是村西邊的那河,在橋北頭一點。巫樹林被水花生纏住了,差點淹死了。”
“對,對對,我聽到果兒喊救命了。就是太遠,沒去看。聽說是高力山救的。誒,畢竟是他老丈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呢。這下啊,巫樹林又欠果兒一條人命了。”
“聽說李寡婦給高力山送了兩隻雞。高力山好像收了。”
“要我是果兒,我把雞丟他臉上。還有臉來送雞。一條命,就值兩隻雞啊。”
“話也不能這麼說。不要白不要。果兒夫妻救了他爸一命,連兩隻雞也不能收啊?再說了,這下啊,看巫樹林良心怎麼過得去。他們夫妻回村已經這麼多年了,連女兒家門口都不經過。誒,也真做得出來。我就不懂,他們的心是怎麼長的。”
“怎麼長的,我看就是沒臉見女兒。時間越長,越沒臉見女兒。我看,這輩子,他們就這樣了。”
井臺邊的議論隨著人來人往,時而斷時而連。白果村最近發生的事,又一次在這裡交匯,又一次在這裡回爐,傳播。
村支書改選的日期一天天臨近了。全村二十多名黨員,能從外地趕回來了,都提前回到了村裡。
自從鎮黨委將陳嘉民作為候選人的事情,正式通知了村裡之後,村長巫永勝的心氣就低到了極點。他將自已不再擔任村長的想法,不僅告訴了棟樑支書,還將風聲放到了村裡。
他想把這種壓力透過村民的口,傳給鎮上、鎮上的領導會想,一個自然村,一下子換了兩個村幹部,會有什麼後果呢?巫永勝以為進,以靜制動。
村裡人對一下子換兩位村幹部,開始覺得很新鮮。但接到改選通知,知道只換支書,也就沒有引導起太多的波瀾。
按照組織程式,鎮上的書記找到了陳嘉民,告訴他作為白果村黨支部書記候選人的決定,再想聽一聽他個人的想法。陳嘉民已經從棟樑支書那裡得到了訊息,心裡上也有了準備。當鎮黨委書記跟他的談的時候,他心裡已經有了底。
書記問他:“嘉民啊,這次組織上讓你正式兼任白果村的支部書記,你有沒有什麼想法啊?其實,從鎮上的角度來講,我們也捨不得把你放下去。當時主要是白果村的會計出了事,沒辦法,想讓你臨時頂一頂。沒想到,你這一去,他們村裡竟然這麼歡迎。尤其是你們老支書巫棟樑同志,見我一次誇你一次。這次他堅決要求退下來,只有一個要求,必須讓你來接這個班。鎮上也是考慮再三。如果你去任這個支部書記,一屆就是五年,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
陳嘉民挺起了腰,向書記保證,如果真的能夠當選,一定認真履職,一定不辜負組織的希望。
無錯書吧說完了組織上的話,鎮黨委書記讓陳嘉民坐下,以兄長的身份跟他聊天。
“嘉民,有幾句話,作為兄長,我想跟你作個提醒。你千萬別小看村支部書記這個職務。雖然他不是什麼官,但可能比官更重要。你直接面對的是村民,大大小小的事,紛繁複雜,雞零狗碎。但是,就是這些小事雜事,往往是群眾最關心,也是最切身的利益。嘉民啊,能做好我這個鎮黨委書記的人,未必能做好一個村支部書記。好好幹,不要辜負了老支書和村裡人的希望啊。”
陳嘉民看著鎮黨委書記的眼睛,露出了感激和堅定的眼神。
書記繼續說道:“這次組織安排,一時也有同志想不明白。我也聽說了,你們村的巫永勝村長,可能一時還沒想通。他已經放話了,說是村長也不想幹了。我知道,這是氣話,說給我們聽聽的。但是,這也表明了他的態度。嘉民啊,村裡工作,人的思想工作是第一位的。雖然你還沒有當選,但是思想工作要做在前面。他們都是村裡的老同志,都是從困難時期一步步走過來的,不容易。你要多聽,多學。這個巫永勝啊,是你做支部書記,第一個要團結的同志。嘉民啊,看你的了。必須溝通好,團結好,絕不能搞分裂,懂嗎?”
從鎮裡出來後,陳嘉民就直接回了村,找到了棟樑支書。他把鎮黨委書記的要求轉告了老支書,並想聽一聽棟樑支書的想法。老支書提到這事,心裡也有些難過。
他對陳嘉民說:“嘉民啊,其實推薦你,我也猶豫過。並不是說你不行,而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永勝。這孩子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後來還跟我一起搭村裡的班子。雖然說能力水平跟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不好比,但是為人厚道,肯吃苦,對村裡有感情。這點,村裡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支書說得有些動情:“但是,選村支部書記,不能光談感情。時代不同了,對這份工作的要求也不同了。如果沒有一個敢帶頭,敢闖的人來帶這個村子,我們村可能還要落後人家五年十年。我是想了又想,權衡再三,才向鎮上推薦的你。誒,從感情上講,我有些對不住永勝啊。”
“那,支書,如果永勝叔真的不想做村長了,怎麼辦?”陳嘉民問。
“你理他呢!他只是說說罷了。他對這個村子有感情,不可能不幹的。只是想拿這件事殺殺氣罷了。嘉民啊,你呢,是將來的村支書,你主動找他聊聊,看能不能解解他的心結。我想啊,他想做這個村支書,也是想為村裡做點事。你看,能不能和他說到一塊去,試試看。”
當天晚飯的時候,陳嘉民帶了一瓶句容白酒,就上了巫永勝的門。正趕上巫永勝準備吃晚飯。見陳嘉民來了,他催著他老婆,抓緊再炒兩個菜,留陳嘉民吃晚飯。
陳嘉民從懷裡掏出酒,笑著說:“叔,我就是來蹭飯的。”
巫永勝多少知道點陳嘉民的來意,但對這個孩子他並沒有意見。他生氣的是,組織上沒有讓他接班,也就是間接地否定了他這幾年的成績。見陳嘉民主動上門了,來的都是客,那必須得好好招待才是。
幾杯酒下肚後,陳嘉民講明瞭來意:“叔,我今天來,我不說,其實你也知道原因。組織上跟我講了,想讓我參選村支部書記。我今天來,就是想跟你聊聊,我怕你有想法。”
“我有什麼想法?我沒想法。我們這些人,都是村裡的土老包,跟不上趟了,你們不嫌棄我們就不錯了,還能有什麼想法。”
“叔,今天我上門,就是想跟你好好聊聊。你這氣話一說,我就不知道怎麼開口了。”陳嘉民說。
“行,不說氣話,來先喝一個。”巫永勝端起了杯,跟陳嘉民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好,我不說氣話,聽你的,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巫永勝做出認真聽的樣子。
“叔,我主觀上就沒想過當這個村支部書記。更沒想要搶這個位置。但是組織上這樣安排了,我也不能推辭。其實,你做,我做,都是為村裡做點事。就是我當了這個村支書,沒有你的支援,也是什麼也做不成。是不是這個道理?”陳嘉民看著巫永勝,也想看看他的反應。
“叔,你就這樣想,我年輕,精力旺盛,我打頭陣,你在後面幫我掌舵,把把關,這是不是也是件好事?”陳嘉民一直看著巫永勝,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
陳嘉民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他也端起了酒杯,對巫永勝說:“叔,來再乾一杯。你就說,我怎麼做,你才能消了這口氣。怎麼做,你心裡才舒服?”說著,一仰頭,把酒也幹了。
巫永勝端起了杯,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把筷子反過來,用另一頭給陳嘉民夾了兩塊菜:“來,不要光喝酒,吃點菜。”
然後放下了筷子,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嘉民啊,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掏掏心裡話。我不是非要做個支部書記不可。就是覺得,棟樑支書退下來了,我接這個班,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突然不讓我接了,這不是告訴所有人,我不行嗎?我這個村長不能幹,接不了書記的班。那與其這樣,我這個村長也不幹算了。”
巫永勝一邊說著,一邊給兩隻杯裡斟上了酒。
“我其實也想為村裡做點事。生活在農村久了,你知道,這面子比什麼都重要。現在面子徹底沒了,我還怎麼好意思在村裡走動。嘉民啊,不是我覺悟低,是我心裡這坎過不去啊!”
巫永勝說著,臉上的表情越發的痛苦,加上酒精上頭,通紅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著。
看得出來,他是強忍著心裡的委屈,不讓他發洩出來。
陳嘉民說道:“叔,其實我也只是想為村裡做點事。要不,叔,我們來說說,我心裡將來的白果村,可以做哪些事,好不?”
“行啊,還沒上任,就有想法了,是好事。你說,我聽聽看。”巫永勝說。
“叔,我在想,將來我們村要把集體經濟做起來。你看,現在大家在村裡沒事做,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了孩子和老人。這樣的農村變得死氣沉沉的,沒有了活力。我想,如果我們村也成立合作社,成立公司,給村裡人創造就業的機會,是不是有人就可以回來工作,在村裡上班掙錢了。”
巫永勝看著陳嘉民,笑著說:“道理是這麼一個道理。但是我們村裡能有什麼東西好做?還成立公司?做什麼?種青菜蘿蔔啊?”
“叔,你看啊。高速公路通了,現在路下被挖的地方,成了一個個的大水塘。我們可以養魚,讓城裡人週末來釣魚。現在外地非常流行休閒農莊。我們這裡現成的水塘,整一整就是個好的釣魚點。我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世外桃源’。還有,有了水面,就可以養些鴨子和鵝,空地上可以種有機蔬菜。村裡把生態養殖和有機蔬菜搞起來,這是第一步。我們先把能做的先做起來,慢慢把人心攏起來,把人氣攏起來。”
陳嘉民說得頭頭是道。巫永勝先是沒當回事,但越聽越覺得有道理,似乎可行。他心裡想,這麼多水塘在那,他怎麼就沒想到這麼做呢?
陳嘉民說:“叔,你別怪我想得多。我想,將來,農業合作社,村裡成立公司了,還得你牽頭。我主要負責黨務和對外開拓業務。村裡集體經濟日常的管理,還有把村裡人攏回來,提高大家的精氣神,離不開你。叔,村裡要發展,真的離不開你。”
巫永勝前幾分鐘還在生氣中,現在被陳嘉民的話溫暖到了。尤其是他聽說,將來村裡的公司還要請他牽頭打理,他一下覺得自已有事做了,而且做的是為全村謀福利的好事,他的心裡豁然敞亮了許多。
他問陳嘉民:“嘉民,你真不是嫌棄我們這些村裡的土包子?真得看得起我?”
陳嘉民又端起了酒,主動碰了一下巫永勝放在桌上的酒杯,笑著說:“叔,誰是土包子。我也是上初中才跟父母進了城,我根上就是土包子。我還怕你嫌棄我是外地人呢。叔,你多心啦!”
那天晚上,他們倆一直喝到了半夜。兩個人的酒量都不大,由於戰線拉得長,他們勉強把一瓶酒喝完了。
回去的時候,巫永勝堅持要把陳嘉民送回村支部.但他的兩條腿不聽話,才站起來,就軟下去了。不是他老婆扶著,差點把桌子給撞倒了。
陳嘉民也有了酒意,他隻身走在村子裡,四周安靜極了,村裡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遠遠地,白果樹碩大的剪影清晰可見。樹頂上,是黑中泛著藍意的天空,很高,很深。滾圓的月亮掛在天上。
陳嘉民抬頭看著,他想,又是月半時節了,到今天為止,他在白果村已經工作三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