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上的趙秉忠見林修文坦然接受,心中略微一寬,那隻緊握林修文袍袖的手,緩緩地鬆開,又聽見林修文想開口說出那個名字,趕忙制止。
“此事不可多言,你我心中有數即可。”
見趙秉忠制止自已,林修文知趣的閉了嘴,趙秉忠死死盯著林修文,繼續說道:
“老夫本不欲拉你進此泥潭,但奈何陛下不允殿下出宮,你又身負要職,留居東宮之中,那麼此事你便不得不知,否則必當身陷萬劫不復之險地!”
林修文心中暗想,萬劫不復之險地?不至於吧,多少自已也看過這段歷史,雖說不至於精通,但自然可以趨利避害,有危險自已躲著點不就行了?
趙秉忠調整了一下自已的情緒,依然死死的盯著林修文,見林修文面色並無變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你可知鄭貴妃是何來歷?”
林修文心中大概清楚,但是此事不可對外人說,只能搖了搖頭,含糊的說道:“學生讀書時,大概聽過一些坊間流言,說鄭貴妃之前乃是陛下的。。”
趙秉忠擺擺手,繼續說道:
“坊間流言,多為百姓訛傳,豈能信以為真?現在的鄭貴妃生於隆慶二年。萬曆九年因皇后無子,當朝閣臣張公上奏陛下,依舊例遴選九嬪,次年,鄭貴妃因姿色出眾,受冊為淑嬪,位居九嬪第二位。萬曆十一年,鄭貴妃產下一女,便是後來病薨的雲和公主。萬曆十二年,鄭貴妃又產下皇次子,不過王爺福薄,當日便夭折了,後因吾皇心中有愧,對鄭貴妃更是寵愛有加,當年便冊封鄭貴妃為皇貴妃,更對其私下盟誓,若再產子必立為東宮之選。未想萬曆十四年,鄭貴妃果真又為陛下誕下皇三子,這便是現如今的福王殿下。”
趙秉忠停頓了一下,見林修文正聽得入神,便繼續說道:
“萬曆十四年,因舊事起復,朝局不穩,群臣上疏力勸陛下冊立皇長子為太子,以穩定朝綱,不料陛下不允,鄭貴妃更是從中作梗,明知陛下不喜太子生母王氏,竟以太子生母出身為由,妄行竄悖之事,幸虧朝臣同心,不懼生死流放,前仆後繼,令其生畏,收斂其心,太子殿下方名正言順入主東宮。爾後萬曆三十四年太子生母恭妃也進位皇貴妃。雖不得帝寵,但身處後宮拂照皇太后護佑,東宮之位倒也還算安穩。”
林修文看著眼前的趙秉忠,靜靜地聽他訴說那段時間的往事。這些故事,有的他在史書上看到過,有的沒看到過,現在聽見經歷者訴說,頗有一股歷史的沉重感撲面而來。
見趙秉忠停頓,林修文趕忙詢問道:“大人,學生愚鈍,有一事不解。太子年紀比福王大一些,既然太子生母恭妃早早便為皇上誕下皇子,為何一直萬曆三十四年,方才晉封貴妃呢?”
趙秉忠略微眯眼,小聲說道:“此事說來話長,當年鄭貴妃進位皇貴妃時,戶科給事中姜應麟即上疏,勸陛下收回成命,姜應麟曾言王恭妃誕下陛下長子還未得晉封,若欲封德妃,必先晉封恭妃。姜大人並未說錯,自古長幼有序,豈可悖逆?後宮母憑子貴,當年德妃雖然受寵,但是並未為陛下誕下皇子,又豈能妄圖僭越晉封皇貴妃?!不過。。。”
說到這裡,趙秉忠搖了搖頭,痛苦的表情再次浮現在面龐之上。
“陛下看到奏疏當日便將姜大人下獄,後來,戶部員外郎沈大人與刑部主事孫大人共同上疏為姜大人陳情,同樣也被陛下雙雙下獄。後來的故事你也知道,朝臣不顧生死,為鞏固社稷大義,前仆後繼二十餘載,終於在皇太后干預下還了太子正統之位,陛下恐懼皇太后鳳威,才不得已晉封恭妃為皇貴妃,如此,王貴妃與鄭貴妃地位持平,太子也入主東宮,朝局才終於漸漸穩定。”
“不料,前年,王貴妃突然撒手人寰,太子悲痛,上疏陛下請求厚葬其母,未想。。”
說到這,趙秉忠突然攥緊了拳頭,臉色鐵青。
“未想陛下竟然置之不理!竟然直到去年方才下葬!堂堂太子生母,大明後宮皇貴妃,竟然停靈一年之久!停靈一年,王貴妃屍身早已腐爛不堪,太子仁厚,雖為其子,卻只能扶靈痛哭,殿下與朝臣上疏奏章五十餘封,均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應,你說,不說綱常禮法,此舉置國法何在?!”
林修文聞聽之後,也是十分嘆息,為人之子,眼看著母親屍身腐朽,但卻不能令其入土為安,偏偏阻止他的那個人,又是自已父親?自已要是朱常洛,早就反了他孃的。
林修文將桌上的茶杯舉起,雙手恭敬地舉到趙秉忠面前,說道:“逝者已逝,大人還請息怒。”
趙秉忠接過茶杯,小飲一口後,鐵青的臉色稍有一絲緩解,繼續說道:“王貴妃過世之後,鄭貴妃在後宮更加肆無忌憚,不時取出當年陛下所賜偽書,對外人常言:吾兒當為太子。鄭國泰身為國舅,卻不修操德,助紂為虐。太祖皇帝有制,皇親國戚與後宮不得干政,鄭貴妃之兄鄭國泰,身為皇親國戚,卻以金銀美人拉攏朝臣為其黨羽鼓譟。朝臣多有不滿,上疏陛下,卻被陛下以捕風捉影為由斥責,現如今。。。”
“朝中重臣十不存一,除東林清流之外,竟有多人不顧江山社稷,禮教綱常,被鄭國泰收買!大年二十六日夜,天星臨空,百姓惶恐不安,奸黨竟藉此機會上疏陛下,言太子無威,導致蒼天示警,妄圖改立福王為東宮太子,陛下差點聽從。所幸葉閣老以謬言治謬言,言此乃吾皇天威浩蕩,上天特賜祥瑞,太子方才躲過一劫。”
林修文心中暗暗點贊,要不說這位葉向高能當上內閣首輔呢,腦袋就是不一般,這個時候如果有誰上疏為太子辯解,那就是有違天道,陛下必不能聽從,反而葉向高這種操作就很高階了,以迷信治迷信,雙方都說不出話來,讓彼此繼續保持原有態勢。
“皇太后去年冬天時,便鳳體有恙,如今更是口不能言,整日養於榻上,說不定哪天就。。。。鄭貴妃聞聽此事更是肆無忌憚。”
趙秉忠說到這,抬起頭,緊盯著林修文的眼睛,緊張的說道:
“修文,你可知,十數日之前,皇長孫殿下差點被人謀害於宮中!”
林修文嚇了一跳,剛才趙秉忠暗示有人想要謀害朱由校,他還感覺比較正常,宮鬥嘛,我想罵死你,你想罵死我,等到一方罵不過了,就想著動手,這些都是太正常的事了,一點都不奇怪,只不過,按照趙秉忠的說法,鄭貴妃竟然已經下過手了??這事歷史書上怎麼沒寫呢??
看著林修文震驚的模樣,趙秉忠趕忙壓壓手,示意林修文淡定一些,緊接著繼續說道:“此事,如今朝臣之內也只有數位重臣知曉,萬不可傳入他人之耳!切記切記!”
林修文稍微振了振精神,腦袋一轉,明白剛才為什麼趙秉忠說此事乃萬劫不復之境了。
假如林修文並不知曉此事,也未做任何提防,鄭貴妃一旦得手,方方面面的證據一定不會指向鄭貴妃,到時候她隨便推出來幾個替死鬼就可以將嫌疑洗脫的乾乾淨淨,反正皇帝又不喜歡太子和孫子,但此事又涉及皇族性命,而且又事發東宮,可以直接將太子拉下水,自已待在皇長孫身邊,若皇長孫有事,自已這條命一定是徹徹底底的交代了。
林修文想到此,又想到剛才趙秉忠說過,此事壓根沒幾人知曉,頓時明白了趙秉忠的用意,眼圈微微一紅,一陣暖流湧上心頭,站起身,鄭重的走到趙秉忠身前,納頭參拜。
“學生多謝大人抬愛,此情此恩,學生永不相忘!”
無錯書吧見林修文大禮參拜,趙秉忠拍了拍他的肩膀,鄭重的將他扶了起來。
“說到底,老夫其實對你心中有愧。你本是江湖一書生,滿腹經綸,雖然目前略有困境,但族親仍在,回到族內養息三年,憑你的聰明才智,想要出仕入臣,並非難事。本想借著陛下旨意,順勢將皇長孫接出宮外,但是誰料陛下。。。事發突然,老夫也是無可奈何,迫不得已只能將你推到前臺,修文,你莫記恨老夫。”
想到自已讀了一輩子聖賢書,二十五歲便高中狀元,本來官途一片光明,偏偏碰上了這麼位懶散的皇上,如今更是要將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推到前臺來替他們這班大臣遮風擋雨,便自覺一陣羞愧。
趙秉忠微閉雙目,嘴角顯出半分苦笑。
林修文見此情景連忙說道:“大人言重了,學生萬萬不敢當。此事大人做的極對,皇上偏私,大人能把握機會,做到如此地步,已是廢盡了心力,修文定當牢記大人教誨,傾盡所能,盡全力保護皇長孫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