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旱區,河干湖涸,田地枯裂,秋日如夏日一般,沉悶燥熱,漫無邊際的死寂。
林沉鳶心頭沉沉如有巨石壓著。
日夜兼程,十日後到盛州府。
時值正午,宋還卻不在府衙中,去盛州城外的丘山探察水源。
東宋最大的河流黑河沿盛州金州段已經完全乾涸,曾經水草肥美,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不再,乾旱使得地下水位降低,老百姓打的水井一再往下挖,漸漸挖不出水了,如今連飲用水都很難得。
丘山裡略好些,水色慘淡,綠意還在。
宋還想設法把丘山的地下水引到平原解決老百姓的吃水難問題。
“姑娘歇著,我去看殿下。”陸執離開多日,擔心宋還,把林沉鳶送到內衙便要離開。
宋還住在內衙一角,單獨院子,一排三間房,西邊一間是陸執的,中間宋還,東邊是林沉鳶的,室內佈置很簡單,藍色蚊帳,鋪著蘭草編的草蓆,一床土黃色粗棉布薄被。
這是宋還讓人事先給她準備好的房間。
林沉鳶擱下包袱,走過去宋還房間,打眼看去,一模一樣的樸素至極的鋪陳,霎時喉頭酸堵。
旱情比她看到的還嚴重。
宋還貴為太子,也與百姓一般儉樸生活。
林沉鳶無法自在歇息,心頭沉甸甸喘不過氣來,把長裙大袖衫脫下,換上窄衣短裙,髻唇釵環都拔了,出門,往前衙去。
她想問問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前衙班房裡頭擱著幾十個麻袋,濃濃的藥草味,地上鋪著牛皮墊子,十幾個婦人蹲在一起剪藥分藥。
林沉鳶問道:“我能做些什麼?”
“幫忙剪藥分藥,快點,太子殿下吩咐,旱災水災之後怕有瘟疫,得趕緊把藥挨家挨戶發下去,讓大家都喝預防瘟疫。”一個婦人道,沒抬頭,身邊拿起一把剪子遞給林沉鳶。
林沉鳶蹲下去,跟大家一起幹。
大家都不說話,林沉鳶也沒開口,埋頭苦幹。
室內有些暗,近黃昏。
門外傳來說話聲,一人道:“殿下放心,不出十日,便能做到每家每戶都發放疫病預防藥物。”
殿下!
是宋還回來了嗎?
林沉鳶轉頭看去,五六個男人簇擁著宋還走來,高挑的身材,款式極簡單的一件藍色圓領長衫,袍擺撩起壓到束腰帶裡,袖子高高挽到手肘上,熟悉的眉眼,溫和親切。
林沉鳶呼吸一窒,近乎貪婪地看著,隨即意識到不妥,又忙回頭,低垂下頭。
婦人們一齊起身,朝宋還行禮。
林沉鳶也起身,隱在眾人身後,無聲無息行禮。
宋還溫和地點了點頭,目光沒有停留,看向那些裝藥的麻袋。
林沉鳶身體微抖,分別那麼多天後,難得的離他近了,她卻是連和他對視都不敢,這一刻,深深明白近鄉情怯是怎麼樣的心情。
宋還轉身離開了。
“殿下龍章鳳姿,真真讓人景仰。”林沉鳶身邊的婦人道。
林沉鳶沉默。
婦人用手肘撞她,“你怎麼看都不看殿下?”
林沉鳶“嗯”了一聲算作回應,抬頭,深深望著宋還的背影。
抬步離開的宋還突地停下腳步,轉身看過來。
林沉鳶閃避不及,目光與他直直對上,宋還眼裡狂喜的光芒亮得灼眼,林沉鳶身體一晃,站不住,她想是蹲得太久了。
宋還快步走過來,抓住林沉鳶肩膀。
“殿下。”林沉鳶喃喃叫了一聲,眼裡突然滾出淚水來,喉間嗚咽之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想剋制,伸手堵住嘴,屏住呼吸,一時間,臉漲得通紅。
宋還抓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而後,抓起她的手往外奔。
“殿下!”林沉鳶驚呼。
周圍一片寂靜,眾人都驚呆了,張大嘴,直愣愣成了一個個木頭。
“張府尹,孤有事先走了,你們晚上討論一下,擬個引水進城的章程,明日呈給孤看。”宋還大聲道,說這句話時,已拉著林沉鳶走出十數步遠。
前衙到內衙百多步遠,很遠,又好像很近。
林沉鳶只覺被宋還抓著的地方又麻又癢,麻癢很快竄到體內,臉頰都燒起來,疾走帶起的風吹來,也未能讓人冷靜下來。
乾旱的天氣如烈火,把落日時分的天穹燒成深重的血紅色,雲層湧動,鮮紅的雲層中又藏了深沉的紫紅,乾燥的空氣幾乎要灼傷鼻腔。
林沉鳶覺得體內的血液被燒熟了,岩漿般要往外噴濺,迫切地需要冷卻。
然而又不盡是,似乎想要更高的溫度,將自已燒成灰燼。
林沉鳶感到害怕,她像是一隻腳踩在懸崖的邊緣,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摔下去,將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可怕的是她還拉著宋還。
宋還拉著林沉鳶進了他的房間。
藍色蚊帳在眼底成了絢麗燦爛,蘭草草蓆別有一番韻味,土黃色粗棉布被褥亦有一番春意。
宋還用腳踹上房門。
室內黑暗而安靜,兩人紅著眼,定定看著對方。
許久,宋還把林沉鳶壓進懷裡,低低喊她名字:“沉鳶。”
他的身上還帶著山林樹木的氣息,混雜著泥土味,想必是密林裡找水源沾上的,那是心懷百姓,奔波忙碌不畏辛苦造成的,與在東宮時的清新氣味截然不同,然而,更迷人了。
他的面板曬黑了些,衣領上方露出來的脖頸,薄薄一層汗,強烈的男人味。
林沉鳶靠在他胸前,貪婪地吸了吸鼻子。
許久,宋還鬆開了林沉鳶,仔細地,上上下下看她,要確認她完好無缺,就在自已眼前的神情。
“殿下還要看多久?”林沉鳶漲紅了臉。
“想一直看下去。”宋還輕嘆了口氣,抓著林沉鳶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聽說月媚被母后杖死,孤後悔極了,當時離京時應該把你帶上,幸好你沒事。”
林沉鳶心臟被擰絞住,又疼又酸。
他待她那麼好,她卻……她不值得他這樣的對待。
林沉鳶有些後悔到盛州來,甚至想,下次王皇后和宋榷要取她的命,她不思量脫身了,死了好。
“殿下,你在屋裡嗎?”傳來陸執喊聲,房門噠噠叩響。
林沉鳶急急後退,離宋還兩步遠,低頭理了理衣裳,又摸摸頭髮。
“在。”宋還應聲,有些不情願,沒過去開門。
“陸公子中午去找你了,沒遇上?”林沉鳶小聲問。
“沒有,要遇上,知道你來了,孤就……”後面的話宋還沒往下說。
林沉鳶抿唇,控制不住笑意。
“殿下。”陸執又喊了一聲。
“真不長眼。”宋還小聲抱怨,還是開了門。
陸執表情有些凝重,看到林沉鳶了,卻沒跟她打招呼,對宋還道:“殿下,臣下午去找你,路上遇到一個大夫……”
盛州城外一個村子裡,有一個村民突發急病,高燒寒戰,頭痛、嘔吐、呼吸急促、心跳快得不可思議。
不過一兩天時間,半個村子的人都得病了,症狀相同。
那大夫懷疑是得了鼠疫。
十五年前,黑河決堤,大片田地村莊淹沒,水災之後跟著瘟疫,那場瘟疫之後,十室九空,東宋元氣大傷,過了這些年方好些。
那樣深刻的教訓,年紀大點的都有印象,年輕的也聽老一輩說過。
宋還因此在發放賑災糧食的同時,還命發藥物給百姓,預防疫病。
陸執跟著那大夫去看了,他也覺得,應該是鼠疫。
“什麼!”宋還遽然變色,來不及跟林沉鳶交待什麼,拔足往外疾走,口中交待陸執,“快,馬上把盛州府大大小小官員召齊到公堂議事。”
“殿下,瘟疫不認人,你是否還是假裝不知道,先回京……”
陸執話未說完,被宋還狠狠打斷,“陸執,孤絕不做逃兵。”
林沉鳶追到門邊,一隻手死死掐住門框,她也想說陸執同樣的話,疫病傳染性太強了,一個不慎便會被傳染上,染上了,能否活命難說,但是她知道宋還不會聽,她也說不出來。
身為儲君,丟下危難的百姓逃命,如何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