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二十年臘月,蘇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因著天氣驟變,本來要在春節前開業的蘇城琳琅閣的計劃也被擱淺了。
林姝顏這些日子說不出的煩躁。
除了鋪子的進展不順利,還有某些不可名狀的氣氛悄悄發生了改變。
王家三老爺壽宴第二天,呂氏族長曾派人傳話,透了幾分想要壯士斷臂的決心。
等她想好了如何回話,對方卻一副不理解你何出此言的態度。
而對林姝顏的態度,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禮貌周到,卻少了一絲殷切。
林姝顏獨坐窗前,看著雪白的一片。
心中多少有點不安。
雖然她並不是一定要做這個傳話筒,只是到底因為什麼事,導致呂氏態度轉變。
她抓不住,想不通,有點不安。
正想著要不要寫信問一問兄長的意見,卻聽前面通報,呂珊珊來了。
林姝顏睫毛輕顫,多日未見的呂珊珊,又因何而來。
呂珊珊不過十五歲,身量卻和林姝顏相差無幾。
一張巴掌臉,瓷白嫩滑;柳葉眉,杏仁眼。
一舉一動皆是水鄉女子特有的溫婉靈動。
見了林姝顏,行禮告罪:“表姐,近日天氣寒冷,我越發疲懶不願出門,多日未來陪表姐,還望表姐勿怪。”
林姝顏笑笑,抬手讓她坐了,回道:“我也疲懶不願出門,你倒是與我一樣。”
兩人說了一些閒話,呂珊珊從懷中掏出一張圖紙。
“表姐,大哥哥有一好友,聽說表姐手下有一群能工巧匠,善於製作首飾,特意求表姐,能不能幫忙按這個樣式做出來。”
“那位先生本是打算等琳琅閣開業,親自去鋪子裡找師傅製作的。”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鋪子沒開,才求到大哥哥這裡。”
林姝顏接過那首飾看了,不過是一串手串,既沒標明材質,也沒更多的要求,讓林姝顏很是不解。
只能抬頭問道:“大表哥呢?”
“大哥哥正與那位先生在前院相談,讓我把這圖紙送來,如果表姐有疑問,此時也好去問他。”
林姝顏靜靜地看著呂珊珊,小姑娘開始還強裝鎮定,眨著眼睛強裝鎮定。
可惜年紀到底小,面對林姝顏似笑非笑卻又洞悉一切的目光,呂珊珊逐漸招架不住,只能不住地低頭喝水掩飾內心的慌亂 。
在她幾乎繃不住的瞬間,林姝顏點點頭。
“如此甚好。”
說完對著沁馨道:“你把黃師傅送去前院,讓他好好聽聽這位先生的意見。”
又笑著對呂珊珊解釋:“今天黃師傅給我送來一些花樣子,如今還在府上,正好讓他去聽一聽意見。”
呂珊珊愣了一下,覺察到自已的傻樣,緩緩地閉上嘴巴,扯出個尷尬的笑容道:“是。”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呂珊珊找了個藉口,方才匆匆離去。
等沁馨回來,跟林姝顏說了。
呂家大公子稱那個客人為彭先生,對他十分尊敬的樣子。
那彭先生二十來歲,長得高大,五官深邃,倒是英偉不凡。
據說這個手串是要做給他的未婚妻的,只是他素來對這些女兒家的事物不是很懂,偶然聽說琳琅閣的大名,這才求到呂家。
沁馨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據說那位彭先生的未婚妻,其實已經過世了正月二十七,是那未婚妻的忌日。”
他還說,懇求林掌櫃能幫個忙,在這個日期之前,把這手串做出來。
林姝顏皺眉,這麼深情,還能剛好讓自家丫鬟聽到了,實在太巧合了。
只是這些事沒等她想太久,很快更讓她頭痛的事情就找上門了。
墨玉是紅玉帶進來的,一進門就跪地求道:“林姑娘,求你去見一見主子。”
林姝顏最近聽不得這個人的名字,甚至連與他相關的人或者事都聽不得見不得。
不然內心就會湧起無數道不清說不明的思緒。
自從他把她壓在身下,紅著眼問她願不願嫁給他之後。
一切就全亂了。
那些隱藏在昏暗車廂裡不欲重提的回憶,如同一團亂麻。
糾纏的是從上輩子就開始的羈絆。
她理了幾天都找不到頭緒,只能丟到一邊,眼不見為淨。
如今見到墨玉一臉慌張,林姝顏心也忍不住提了起來。
“明熙受傷了?”
又是什麼霸道得不行的毒藥嗎?借忠伯的嗎?
墨玉搖頭,不是。
又點頭,是吧。
林姝顏更煩躁,一掌拍在桌子上。
“是還是不是?”
王氏要活埋陰戶的事情傳來,明熙還躺在床上。
等他調集護衛趕到相救,仍是有三個幼童因為窒息太久,沒搶救回來。
墨玉當時就站在他的身邊,只覺得主子的身子一抖,直直地往後倒去。
而他身上有傷,雖然接住了主子,但是卻支撐不住,兩人雙雙跌倒。
所幸卜墨眼疾手快,把主子及時扶住。
只是這天之後,主子就把自已關在房中。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任誰去請,都沒有踏出房門半步。
這已經五天。
他們都怕主子要熬不住了。
林姝顏聽了,緩緩坐下來。
對墨玉道:“我去也沒辦法,你們這麼多人,直接闖進去就好了。”
他們闖進去了,濟懷總管親自與主子談的,最後他也嘆息地退了出來。
實在是沒辦法了,墨玉才想到來找林姑娘。
越聽越火大,林姝顏讓紅玉送客。
這都是什麼事,我又不是大羅神仙。
明熙有什麼事都要找我的嗎?
紅玉只能把墨玉請了出去。
墨玉走後,林姝顏寫了一下午的字,除了滿屋的紙團,一張滿意的字帖都沒有。
等到了晚膳,林姝顏不過略用了幾口,便讓人撤了。
紅玉又帶著人過來求見。
氣的她把帕子一丟。
紅玉你有完沒完,不行你回去你主子那裡。
這次來的是懷濟。
因著上一輩子的記憶,林姝顏對懷濟十分尊敬。
見了林姝顏,懷濟就要行禮。
在思索回籠前,林姝顏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懷濟叔不用多禮。”
說完就恨不得敲敲自已的腦袋,看看裡面是不是進去了好多水。
此時只能繃著臉緩解尷尬道:“有話請說。”
懷濟來不及吃驚,懇求道:“林姑娘,還請去勸勸主子。”
林姝顏嘆了口氣,終於開口:“還請稍等,我收拾一下就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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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的靈均被關在一個巨大的金屬籠子裡。
籠子裡有清水、食物、被褥、暖爐。
甚至還有蠟燭和書籍。
如果忽略周圍哭求喧鬧甚至是辱罵的聲音,此地也不失為一個學習明智的好地方。
蜀地水災,數萬居民受災。
明熙被置身巨大的牢籠,放在災民中間。
他們看到籠子裡有清水食物被褥等生存必需品,而籠中只有一個清俊少年。
忍不住就起了心思。
開始是懇求,求明熙能不能施捨一點。
見少年雖然一臉冷淡,卻並沒有斥責他們。
就有膽子大的人,嘗試伸手去勾。
只是這籠子周圍的縫隙極小,連小童的手指都無法伸進來,不得其法 。
也有人嘗試用工具伸進來。
無奈籠子太大,縫隙太小。
一時哪裡能找到這樣的工具。
眾人就會想要伸手去推搡籠子。
期望翻轉傾斜,讓正中心的食物可以滾到旁邊。
只是每當有人出手時,就會從遠處射來利箭, 直接插入動手之人身上。
有人直接被射中了胸部,應聲倒地。
如此倒下了數人之後,就不會再有人敢動手了。
看得到吃不到,絕望的民眾開始咒罵,哭求,皆是對著籠中的少年。
有時候,還會有人爬上籠子,脫下褲子對著明熙頭頂小解。
既然不讓我活著,那大家都一同毀滅吧。
每當這個時候,明熙才會拿出早備好的雨傘,擋住那滿頭的恥辱。
他不知道這次會在籠子裡關多久。
上一次,他餓了兩天,忍受了兩天的渾身騷臭。
從他六歲開始,他父親以治學為名,帶著他踏遍大莊各處。
如果遇到災情,就會把他放在災民之中。
他在籠中,看盡了人生百態。
也成為了眾人的眼中釘,籠中怪物。
他從剛開始的驚慌無措,到如今的面無表情。
只需要一次不得理解的善心,和一次滿頭滿臉的尿液。
第一次,他嘗試把食物從籠子裡塞出去,因為離得籠子很近,他被人拿著利器隔著籠子刺傷了。
雖然傷口不深,但是那人見他回頭,不僅不躲,還紅著眼睛罵他畜生。
而那些僥倖得了他塞出去的食物殘渣的人,大概還沒感受到幸運降臨,就因為爭搶而被人傷害。
從那次之後,明熙再也不做這種無意義的舉動了。
餓殍千里,他那點食物,不過是徒增死傷罷了。
而自備雨傘,是上一次的經歷教給他的。
他的父親,從來不會在意他在籠中的感受。
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和他說:“靈均,這是你要身負的天下。你鬆懈一次,就會有無數人的人因你而死。”
明熙從來不會和他爭辯,自從他四歲那年,他已經知道,他不過是他父親打磨的一把刀。
為這天下而打的刀。
於一把刀而言,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只需要足夠鋒利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