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覺睡醒,神清氣爽,用過早飯,還是如常帶著楚侍衛到文化宮遛彎。
文化仁早就起了,領著他手下的小男妃們幫朕批奏摺呢。
文化仁自從嫁進宮,成了朕的文貴妃,每日宵衣旰食、夙興夜寐,未嘗有一日鬆懈。
朕五歲登基,日日吃喝玩樂。
文化仁還沒登基,就已經吃盡了皇帝的苦。
愛妃,辛苦了。
朕去了,吃過點心用過茶,有內侍呈了文書給朕過目,權當解悶的話本。
光頭女刺客的身份調查出來了。
原來她是一名犯官已出嫁的女兒。
犯官得罪了文丞相,下獄後不久便“畏罪自殺”,他的全家男女老少被千里流放,都死在蟲毒煙瘴之地。
按大梁律,孃家犯法,外嫁女不連坐。
但她比較有骨氣,所以瞞著夫家來行刺朕,她剃成光頭,是為了偽裝成庵裡的尼姑,方便靠近朕。
其實依朕看,她刺殺朕的理由還蠻充足的。
她全家因莫須有的罪名而死,朕作為天子,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怎麼想都很應該被刺殺呢。
雖然她失敗了,但其情可憫、勇氣可嘉。
她那一箭力若千鈞,就是武大力宮裡那群威武雌壯的小女妃們,都沒有幾個能射得出來。
如果她能活下來,武大力或許跟她能成為朋友。
可惜她的小命不在朕的手裡。
文化仁批奏摺批累了,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又站起來走了兩圈,掃了一眼朕手中當話本看的文書,才坐回到他的位置上。
文化仁執筆揮墨,淡然道:“此女竟敢行刺陛下,還險些損傷龍體。若不將她抄家滅門,不足以平本宮心頭之恨。”
抄家滅門。
朕嚇得手中的文書都掉了。
“何至於此?”
“朕終究沒受傷,反正她頭都剃了,直接送去當尼姑罷。”
“她力氣那麼大,能幫佛寺裡的姐姐妹妹扛柴火呢!”
文化仁輕哼一聲,不屑道:“陛下久居深宮、宅心仁厚,卻不知斬草除根、除惡務盡的道理。”
朕還想幫她爭取一下,又勸道:“可是她孃家人已死盡了,她來刺駕,夫家並不知情。朕看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文貴妃還是再斟酌斟酌?”
文化仁手下的小男妃,都是學富五車的翩翩美書生,各個出口成章,心眼比蓮藕還多。
文化仁難得遇見朕這般“天然質樸”的人物,一時有了當老師的興致。
他端著教書先生的架子,慢悠悠教誨道:“陛下今日放過一個垂髫小兒,便是為逆賊留下一星火種,有朝一日星火燎原,則悔之晚矣。”
楚侍衛單膝跪下,拾起地上的文書,雙手捧到朕面前。
朕搖搖頭,他便將文書放到桌上,退回到朕身後,安靜又恭順。
文化仁目露精光,顯然是陷入抄家滅門的熱情中,不再理朕。
朕知道,這就是“沒得商量”的意思了。
那女刺客的父親,是因為得罪了他父親文丞相,才招來滅門之禍,如今被他找到誅連的機會,他自然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朕看著桌上的文書,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
朕想起來了。
抄家滅門,朕剛登基時見過一次。
就是那一次,朕寬恕了犯官家的罪婦,送她們去了九山裡的佛寺出家。
那年朕五歲。
*
當時朕剛剛登基,還是個只知哭鬧的稚子。
文丞相和武將軍為了助朕早成明君,帶著朕去看楚太傅楚崧嶽一家如何被抄家滅門。
當然,抄家的過程太囉嗦,朕看的是抄家滅門的最後一步——滿門抄斬。
刑場在菜市口,很多百姓來看熱鬧,朕不便露面,在遠處一座高樓上觀刑。
楚太傅滿門一百零八口,一批一批被押上臺,一批一批被斬首。
好多血啊。
楚太傅一身雪白囚服,死前仰天高呼一聲“陛下”,轉眼頭顱就骨碌碌滾下枕木。
他口中呼喊的“陛下”,應該是朕的父皇。
可惜父皇聽不到,父皇已經死了。
朕聽到了也沒用,畢竟朕才五歲。
楚家的大人殺乾淨了,輪到孩子了。
楚太傅年方十歲的長子被押上臺,他頭髮蓬亂、面目青腫,穿著破破爛爛的松霜綠金絲雲雁宋錦袍子,想來是在獄中遭了刑。
朕顫抖起來,尖叫被堵在喉嚨裡,視線被淚水模糊,再看不真切。
朕聽到了。
明明隔得甚遠,又有百姓喧鬧,被捂住的尖叫悶得朕耳畔轟鳴,但朕就是聽到了。
朕知道朕聽到了。
——咔嚓。
他幾個幼弟倒還好些,衣飾完整,似乎沒受太多苦。
咔嚓。
咔嚓。
咔嚓。
最小的才兩歲,被放在枕木上,泡在父兄冒著熱氣的血水裡,還不知道怕,對著劊子手咯咯笑呢。
武將軍扳著朕的頭,文丞相扒開朕的眼。
他們湊到朕耳邊,輕聲說:“陛下,您看仔細了。”
朕看著呢。
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在血泊中滾動、相撞、再滾動。
那些失去光彩的眼珠,蒙上一層鮮血,空對著青天白日,卻什麼都望不見了。
烏鴉在空中盤旋。
它們銜著舊日父皇對楚太傅的稱讚,一次又一次當空振翅。
“崧高維嶽,駿極於天。朕得楚卿,如周得申伯耶。”(注1)
那聲音在半空中轉啊轉。
朕都聽著呢。
百姓們看了熱鬧,興致頗高,彷彿殺了舊朝寵臣,新朝將政治清明更盛往日,喜洋洋山呼“萬歲聖明”。
呵呵。
萬歲聖明是假,萬歲生病才真。
朕當場嚇得驚厥,就是抽搐昏迷吐泡泡。
是的。
朕被嚇成了一隻泡泡龍。
朕回宮後養了好久,喝了太醫無數苦藥,才慢慢恢復如常。
朕病復後,也如文武愛卿的願,再不任性胡鬧了。
朕很乖呢。
*
肩上一重,朕嚇得一個哆嗦,從回憶中緩過來,看到楚侍衛給朕裹了件披風。
不是他那件侍衛用的黑披風,是從雲觀主那裡順來的雪狐腋下裘,所以頗有些分量。
楚侍衛的木頭臉上露出些微關切神色。
朕看著他,一時失神。
楚侍衛輕聲問:“陛下臉色不好,可是哪裡不適嗎?”
朕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看到楚侍衛眉心微動,才恍然,清了清嗓子:“朕無事。”
楚侍衛點頭,又退後半步。
文化仁真是賢惠,埋頭疾書,還不忘騰出時間關懷朕的身子:“陛下該用午膳了,不如移駕吧,若是陛下為了陪伴本宮而龍體有損,本宮心裡也過意不去。”
朕點點頭,意識到文化仁看不見,才應了一聲,站起來,往外走,楚侍衛立刻跟上。
文化仁沾沾墨,沒有抬頭,只朗聲道:“本宮忙著抄家滅門,就不遠送了。”
抄家滅門。
朕腳下一軟,還好楚侍衛及時扶住了朕。
朕整個人落進楚侍衛懷裡,一時沒有動,只仰頭端詳他臉色。
楚侍衛一言不發,和平日一樣,根本沒有臉色。
也沒有雙下巴。
很好,他果然是根木頭。
朕一拂袖,自已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