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雁丘第一天到大理寺點卯,先拜見了頂頭上司大理寺卿文正,與諸位同僚熟悉,才來到自已位置坐下。
不多時,錄事捧了兩冊泛黃卷宗,呈送給他。
楚雁丘掃見那捲宗上,寫著「前太傅楚崧嶽謀逆案」,墨跡陳舊,紙頁平整,或許自歸檔後從來無人翻閱,洇著書箱中困久了的黴味。
他面色不動,也沒有接過,只是隨手翻了翻,一目十行掃過結案文書,便收了手。
楚雁丘冷聲道:“此案結於今上踐祚之初,已逾十三載。罪臣楚崧嶽及全家一百零八口悉數問斬,並無遺漏。為何無故將此卷宗翻出?”
又專門送到我面前。
錄事腰弓得更低了些,輕聲細語道:“文大人交代,這件案子條理清晰、罪證周全,絕無冤假錯漏,正適合少卿大人學習,才差遣卑職呈與大人過目。”
錄事又閒話道:“當年罪臣楚崧嶽謀逆,辜負先帝與陛下深恩,陛下聽聞後傷心重病,差點就追隨先帝去了。卑職聽老大人們提起,也覺得心痛不已。少卿大人是宮中出來的天子近臣,必與我家文貴妃一樣,心向陛下,想來聽說此事,也覺悲痛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若是再聽不明白,他楚雁丘也白活一世了。
文家勢大,直接以陽謀壓人,攤牌知道他楚家遺孤的身份,又把當年的卷宗直接送到他眼前,便是明白告訴他,任他拿出本事翻江倒海,在文家眼中,不過蚍蜉撼樹而已。
這是給他的下馬威。
文家容他活著,一是不屑動手,二是看著小皇帝面子。小皇帝后宮鶯燕雖多,但暫時無所出,若有三長兩短,他們沒了傀儡,反而麻煩。
*
日上中天。
錄事已經離開很久了,楚雁丘看著桌案上的兩本卷宗,遲遲沒有動。
楚雁丘心中想,上一世趙欽對他忽冷忽熱,也是出於無法掌控命運的無奈嗎?
他自以為一直在保護趙欽,原來他們二人俱在觳中,趙欽也在小心翼翼護著他。
這十三年來,趙欽便是如此煎熬過來的嗎?
楚雁丘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
他陪著趙欽用過早膳才出宮,此時已有半日未見趙欽,趙欽上午去四通園了嗎?午膳進了多少?睡午覺前消食了嗎?喝不下的安神湯又賞給了誰?
趙欽趙欽趙欽……趙欽!
小皇帝究竟給他下了什麼藥,為何只分別半日,腦中已然擠滿了小皇帝 ?
便是上一世,趙欽被,被……後的一年裡,他滿心復仇,片刻不敢鬆懈,只有偷偷去太廟陪伴的片刻功夫裡,才敢想一想已然躺進帝陵的嬌氣小皇帝。
明明這一世只做君臣,思念卻一刻都停不下來。
楚雁丘,你真沒用。
楚雁丘心中煩躁,剛剛站起來想去院子裡走走,卻見佐史引著面白無鬚的紫服內侍從院子裡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侍衛,看打扮,分明是從宮中出來的。
待走近些,楚雁丘認出來,那內侍便是在趙欽身邊伺候的福內侍。平日裡微微弓著背,笑得比誰都和藹,此時出了宮,卻也是人人逢迎的“大人”。
只是他為何來此?
楚雁丘心頭一跳,難道趙欽出事了?
福內侍遠遠看到楚雁丘,先迎了幾步,眉開眼笑道:“誒呦我的楚爺爺誒!您怎地在這裡躲閒?宮裡可出了大亂子了!”
這一世楚雁丘不願留在趙欽身邊,福內侍不把他視作競爭對手,面上恭謙許多。
楚雁丘看他神色,才懸起來的心又放下了,抱拳一禮:“福內官親至,可是有陛下旨意要宣?”
趙欽他……也思念我嗎?
福內侍側身避過,湊到楚雁丘身前,才低聲神秘道:“鬼神作祟,哪裡敢鬧到陛下面前去?只求楚爺爺可憐可憐老奴,將案子查清楚罷。”
鬼神作祟?
楚雁丘蹙眉:“內官何出此言?”
福內侍道:“唉,此事錯綜複雜,老奴也說不清,楚大人深受聖寵,還請您親自進宮檢視罷。”
宮中防務原由武大力掌控,她近來不知為何沉迷養豬,不太理旁的事。
怎麼才幾日功夫,宮中就有人不安分。
楚雁丘不信鬼神,即便他經歷過生死,仍是不信。
人世間若有鬼神,那上一世他一敗塗地,父親在天之靈,為何不現身降罪於他?
那一年的天人相隔中,趙欽又為何不肯憐憫他一次夢中相見?
這必是有人在作祟。
*
楚雁丘進了宮,才發現,宮中興風作浪的,竟然不止一隻鬼。
*
文化宮的小男妃文琴嚶嚶嚶:“餓死鬼!力大無窮的餓死鬼!我們宮裡小廚房的門鎖都被捏斷了!”
小男妃文琴揮舞粉拳:“那可是拳頭大的黃銅門鎖啊!生生捏斷的!小廚房裡所有食材一夜之間全消失了!對食物執念至此,不是餓死鬼還是什麼?”
虎賁宮的小女妃武劍指天誓地:“吊死鬼!我親眼看到了,穿白衣的吊死鬼,倒懸在樑上,滿頭長髮蛛絲般飄蕩,怨氣沖天,激得我汗毛倒豎,至今仍未平復。”
說著,小女妃武劍略微提起裙角,露出一截強壯小腿,果然根根汗毛倒豎,彷彿一根茁壯茂盛的仙人掌,連裙襬裡側都刮抽絲了。
小男妃文琴偷偷瞟了一眼,紅著臉繼續嚶嚶嚶。
宮道灑掃的小內侍戰戰兢兢:“水鬼!一定是井裡淹死的水鬼來索命了!奴每日天不亮就在宮道灑掃,原本路都是乾的,刮過一陣妖風,奴再睜眼,便看到兩道長長的水痕憑空出現。”
楚雁丘把視線投向一直沉默的吉內侍。
吉內侍苦著臉道:“鬼童,這宮中有鬼童。老奴最近在內侍宿舍附近聽到孩童哭聲,淒厲非常。”
“楚大人,您可能不知道,這內侍也不是人人都有命當的,很多小孩兒,捱過刀子卻沒活下來,死後屍骨都不全,肯定有怨氣。”
楚雁丘聽罷四人供詞,沉思片刻,道:“此事我已知曉,定會詳查,在結果出來之前,還請四位保密,不要傳播鬼怪之言。若引得宮中人心惶惶,陛下與兩位貴妃震怒,可就不好了。”
福內侍攏著拂塵立在牆角,等諸人都散了,才走到楚雁丘身側:“楚大人,以您看——”
楚雁丘望著斜陽,卻道:“酉時了。”
福內侍笑了:“楚大人急著下值?”
楚雁丘自顧自道:“陛下該用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