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死後，楚侍衛立刻效忠了武太后武大力，稱得上無縫銜接。
朕原本還偷偷擔心楚侍衛做傻事。
今日看到他真的只是識時務，朕才放下心。
哈、哈、哈、哈、哈。
你看朕笑得多開心。
*
楚侍衛偶爾會來太廟看朕。
按說太廟重地，他一個小侍衛沒資格進。
但楚侍衛輕功高強，總有神不知鬼不覺的辦法。
他似乎很忙，人也消瘦了許多，每次略坐坐，就又走了。
想來日子沒有在朕身邊那樣舒服。
有一次他還帶著傷，也不知道武太后武大力到底指使他做什麼去了。
朕不太高興。
武太后武大力謀害朕也就罷了，怎麼能不善待朕的侍衛呢？
*
武太后又來太廟聚眾運動了。
文化仁和朕並排坐在房樑上，文化仁瘋狂朝下面翻白眼。
不過他現在是半透明的了，眼仁兒眼白看起來差不多。
朕就當作沒看到，寬恕了他的大不敬之罪。
只是文化仁翻白眼的功力太強，朕用半透明的後腦勺對著他，都覺得難受，只能回頭勸他。
“你姘頭來了，你多看一會兒她唄？放過朕的後腦勺吧。”
文化仁捂上朕的眼，繼續翻白眼。
朕真的不想看。
可是朕的牌位在這裡，朕踏不出太廟一步。
*
這次，她的運動夥伴只有一個人。
一個朕熟悉萬分，又意外萬分的男人。
楚侍衛。
*
楚侍衛沒穿平日那套暗沉沉的侍衛服。
他換了一件松霜綠的金絲雲雁宋錦長袍，長髮以玉冠束起，插了根玉簪固定，簪首雕著一隻孤雁。
楚侍衛近來瘦了不少，大約是換了新主人，為了取信，才格外拼命。
袍子卻很合身，顯然是新裁的，料子不錯，連楚侍衛那張木頭臉都顯得矜貴。
這套衣服分明與當年……
哼。
楚侍衛在朕身邊從不打扮。
今日為了向武大力邀寵獻身，竟如此精心裝飾。
好，好得很。
楚侍衛果然識時務。
*
朕坐在房樑上晃晃蕩蕩，突然心裡也空蕩蕩，低頭一看，只穿過自已半透明的身體，看到積灰的房梁。
對哦，朕已經死了。
死人沒有心。
可不就是空蕩蕩的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一口氣笑滿了四十四聲，這兩個四分別代表朕死去的肉體和靈魂。
*
什麼？
你問朕為什麼要把四十四個哈字都寫出來？
當然不是為了水字數。
朕貴為真龍天子，怎麼會做出水字數這樣沒品的事？
只是朕駕崩後，不光沒有心，還沒有肺。
自從沒心沒肺後，朕的肺活量得到了顯著的提升，想笑多久就笑多久，根本不需要停下換氣。
因為朕也沒有氣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可真幽默。
*
往日都是文化仁引經據典、指天罵地，朕勸文化仁想開一點，今天他卻閉了嘴。
煩死了。
朕現在很想聽他講些“之乎者也非人哉”的廢話，什麼都好，只要能讓朕分心就好。
文化仁卻啞火了。
他露出一副“同是綠帽淪落人”的表情，拍了拍朕的半透明肩膀。
煩死了。
*
小內侍在外面關上大門。
楚侍衛一步一步走近武大力。
他的眼神要多專注，就有多專注，眼中人不是至愛，便是至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又犯蠢了。
哪裡有人會甘受至恨之人的驅馳，甚至獻身呢？
楚侍衛，他超愛。
*
朕看見武大力吞口水了。
很好，她也超愛。
*
其實他們要在朕的牌位前做這種事，朕再委屈也無可奈何。
可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
看來，連楚侍衛也不記得了。
生人過生日，死人自然過死日。
今日……原是朕駕崩一週年的忌日。
朕原本還期待，楚侍衛會半夜偷偷探望朕，順便貢上半枚桃子。
朕都準備好不嫌棄他的口水了。
朕明明……
算了。
*
楚侍衛在武大力身前一步處停下，單手抽下他頭上的玉簪，長髮披散。
玉冠滑落砸碎，裂成兩半拱形扣在地上，像兩座依依相望的小墳。
朕忍無可忍，終於從房樑上跳下來，落在武大力身前，面對楚侍衛張開雙臂，大喊大叫，試圖阻止他對武大力投懷送抱。
“楚雁丘你敢！！！”
“楚雁丘你敢！！！”
…… 啊？
朕怎麼喊出回聲來了？
*
楚雁丘行刺前那一瞬間，彷彿看到了駕崩一年小皇帝趙欽。
半透明的小皇帝，穿著入殮時的華服，張開雙臂護在武大力身前。
小皇帝氣鼓鼓呵斥他：“楚雁丘你敢！！！”
這一年來，楚雁丘私闖太廟無數次，小皇帝從不肯憐憫他一次重逢，如今卻為武大力現身。
難道小皇帝在天有靈，還記掛著這個害死他的毒婦嗎？
便是死了，也要護佑武大力，小皇帝果然對她有情。
即便如此……
楚雁丘也沒有辦法原諒這害死了小皇帝的毒婦。
他為了這場行刺，足足忍耐了一年，千辛萬苦、死裡求生，才取信於她。
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今日一定要為小皇帝報仇。
*
其實忤了小皇帝的意更好。
這樣，等他死後，小皇帝就會來報復他。
刀山油鍋、剝皮剜心，什麼懲罰他都甘願承受。
只要小皇帝不再棄他不顧。
怎樣都很好。
*
危險近在咫尺。
武大力卻望向半空，神色大變，似乎看到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
武大力顫抖道：“文……文……”
*
這一刻混亂極了。
朕撲向楚雁丘。
楚雁丘用玉簪捅穿武大力脖子。
武大力對半空中飄著的文化仁尖叫。
朕穿過楚雁丘飄出去很遠。
楚雁丘被武大力一把甩開，砸上桌角，肚子被雕龍玉石撞穿了個血窟窿。
文化仁飛下來對武大力做鬼臉。
武大力尖叫一聲，脖子上插著玉簪，翻著白眼，倒地抽搐。
楚侍衛的玉簪插歪了，出了許多血，卻沒能要了她的命。
武大力是被文化仁的冤魂活活嚇死的。
*
朕駕崩這一年來，武大力再不去四通了。
她光明正大的來太廟聚眾運動，來時還專門換一身素服，頭上簪一朵雪白珠花，擺出一副未亡人的做派，為他們的運動增加禁忌感。
宮人們早就習慣她的張揚做派，因此聽到聲響也沒膽子進來檢視。
況且楚雁丘可是朕御筆親封的“四通王者”，公狗腰的威名傳遍後宮，沒鬧出動靜才奇怪呢。
*
楚雁丘肚子被撞出一個血洞，此刻人趴在地上瀕死喘息，松霜綠的新袍子浸滿了血，看著狼狽落魄。
他掙扎著撐起胳膊，勉強倚在桌腿坐直，身後還拖著一節腸子，泡在他自已的溫熱血泊中。
朕呆呆站在五步開外。
奇怪。
朕明明沒有心，怎麼覺得胸口那麼痛。
好多血啊。
楚雁丘流了好多血啊。
*
楚雁丘痛得面無血色，額角汗珠滾滾。
他知自已必死，也沒去管那節拖在體外的腸子，反而抬手在貢桌上摸索。
他摸到一個牌位，拿下來一看，是東太后文化仁的，隨手擲出去，又繼續摸索。
連著擲了三四個牌位，楚雁丘終於找到了想要的那一個。
「梁哀帝趙欽之位」
楚雁丘很不喜歡這個諡號。
蚤孤短折而曰哀。*（注1）
趙欽五歲喪父，他自已被毒殺時，尚不滿十九歲。
他們殺了趙欽，再假惺惺嘆他不幸，真是可笑。
趙欽的母后若是在天有靈，知道她的心肝兒呵呵被冠上這樣的諡號，該有多心疼。
呵呵。
*
楚雁丘氣息奄奄，吐出一口摻著碎肉的血，熱乎乎澆淋上他懷中趙欽牌位。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有趙欽的聲音。
楚雁丘強撐著力氣，抬起眼皮。
他竟看到半透明的小皇帝趙欽，淚眼朦朧的撲在他身前。
這就是迴光返照嗎？
楚雁丘笑了：“小殿下怎麼又掉金豆豆了？哥哥騙你的……”
楚雁丘又吐了一口血，抱著牌位的手用力太緊，手指微微痙攣。
他抬起染血的手，去幫趙欽擦淚，卻穿過趙欽的半透明臉頰。
果然是幻象。
楚雁丘放下手。
他看著眼前嚎啕大哭的趙欽幻象，心中不忍，喘息著勉力安慰道：“哥哥騙你的，其實一……一點都不痛。”
幻象也好，他本不願看到趙欽為他落淚。
*
楚雁丘渾身是血。
朕跪在他身前，半透明的手去捂他肚子上的大洞，又一次次穿過去。
楚雁丘竟然還笑得出來。
他不知道自已馬上就要死了嗎？
什麼小殿下？
朕登基十三年了！
朕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五歲的小太子了！
可朕……
可朕還是救不了他，十三年前朕救不了他，如今還是救不了他。
朕的……雁丘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