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這才注意到朕，紛紛行禮。

只有文化仁杵在原地，臉色不明，上下打量了朕幾眼，片刻後忽作喜色：“本宮還未恭賀陛下大喜，在此賀過！”

文化仁斂袖作揖，一拜到底。

文化仁少有如此鄭重，朕不解：“琴美人生病，朕如何大喜？”

文琴還掛著淚，小鼻子一吸一吸的，看著我見猶憐，他撫摸著微微凸起的小肚子，開口道：“陛下，臣妾——”

文化仁打斷他：“陛下可曾記得，上月初一，您召琴美人侍寢，徹夜尋歡作樂之事？”

哦，是有這件事來著。

因為文琴的琴藝一直沒有長進，還是那般驚神泣鬼。

上月初一，朕夢到一件血淋淋的舊事，夜半驚醒，擦冷汗時突然想到，古代高人以琴曲通陰陽、知鬼神，文琴這一手琴藝，或許歪打正著，能幫朕溝通天地，與故人一敘。

朕當即搖醒打瞌睡的小內侍，翻了琴美人的牌子，然後虔誠的聽睡眼朦朧、怨氣深重的琴美人文琴，用二指禪彈了一夜《大出殯》。

琴美人過於勞累，清晨時終於昏睡過去，被小內侍揹著送回了文化宮。

眾所周知，皇宮地上鋪的是眼珠子，牆裡砌的是人耳朵，朕這種棉花做的真龍天子，是沒有隱私的。

當天早朝，就有言官斥責朕荒淫，竟將寵妃玩弄到昏迷。

也難怪後來朕深夜傳召楚侍衛，小內侍要攔著了。

朕回想那一夜的事，點頭承認道：“不錯，朕上月確實召幸了琴美人，勞碌他一夜。”

文化仁還沒說什麼，楚侍衛卻將手從朕的龍爪中抽出去了。

朕下意識用了些力氣抓握，卻錯過他微涼的指尖，什麼都沒留住。

朕想看他，文化仁卻又說話了。

文化仁道：“正是如此！恭喜陛下，琴美人已經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朕是沒文化，但文琴他橫看豎看都是個男人，身孕個六啊身孕。

朕餘光裡，看到楚侍衛垂下頭，退後了半步。

看看，文化仁發癲，把朕的楚侍衛嚇到了，臉色青白難看，好像他老婆被人睡了似的，哈哈哈哈哈哈。

文化仁道：“陛下。三位太醫都診出喜脈，想來不會有錯。”

朕看向三位留著咩咩鬍子的老太醫，老太醫們捋著咩咩鬍子，艱難回望朕。

他們自幼修習醫術，轉眼皓皓白首，卻忽然發現醫學不存在了，其實內心非常崩潰，但又不得不給朕一個答覆。

老太醫幾乎拔禿了咩咩鬍子，想不出一個所以然，只得祭出玄學。

老太醫道：“回稟陛下，聖人皆無父，感天而應。如今琴美人感琴而孕，大約有聖人降世，自有神異之處。陛下後繼有人，實是我大梁之幸啊！”（注1）

行吧。

相比之下， 琴美人怎麼懷的，又打算怎麼生都不重要了。

氣氛烘托到這裡，朕也得表達一下喜悅之情。

朕走上去圍著文琴團團轉：“真是辛苦琴美人了，文愛妃啊——”

朕看向文化仁。

“琴美人給大梁立了這麼大的功勞，朕決定封他做朕獨一無二的貴——”

文化仁掩嘴咳嗽。

哦，朕想起來了，貴妃本來就有兩個，從來不是獨一無二。

朕已經有文武兩位貴妃，再封就只能封皇后了。

可是這皇后的人選，朕三歲時就定下了。

雖然天不假年、木頭薄命，但皇后之位，朕還是要為那死鬼留著，此事不容商議。

但琴美人有孕，朕總得賞點兒什麼吧？

朕問：“琴美人，你有什麼想要的，儘管與朕講。”

文琴嬌憨道：“臣妾想吃西瓜，冰鎮大西瓜！”

現下雖是冬日，但宮中燒著地龍，多少有些熱。

文琴本就是個沒心眼的小少爺，他被堂哥文化仁和幾個老太醫圍著半天，早就渴了。此時皇帝問，他就答。

文化仁滿眼不認同，正要開口，朕已經揚臂允了。

朕大度道：“既然如此，朕就將宮裡所有的西瓜都賜給琴美人吧！”

西瓜價貴，但在宮裡也不算什麼稀罕物，原本各宮都供。

單給他西瓜，也不算賞，為了表現朕的寵愛，朕便將所有的西瓜都給他。

反正他是文化仁堂弟，便是別人不高興，也不敢說出來。

*

朕回了寢宮，吃著沒西瓜的酥山冰碗，踢開軟鞋，赤足晃來晃去。

楚侍衛杵在旁邊，眉頭不展，像一根不高興的柱子。

朕腳尖踩上楚侍衛的黑靴，用力點了點：“你熱傻了？”

楚侍衛放空的眼神在朕足尖聚攏。

足尖壓在靴面上，因為用力微微泛紅，足腹繃著圓潤弧度，像一瓣玉白蓮花，只在花尖上綻開一抹紅。

楚侍衛深吸了一口氣：“陛下，臣想單獨與陛下說兩句話。”

朕用下巴點了點打扇的小內侍，小內侍行禮後，帶著殿中其他宮人一同下去了。

朕挖了一勺浸羊乳的冰屑，看細碎的冰晶倒塌融化，又淌回碗中，漫不經心道：“說罷。”

楚侍衛跪下了：“陛下後繼有人，自是天大的喜事。”

騙人，朕看他臉上沉甸甸的，可一點喜色都沒有。

楚侍衛又道：“只是陛下剛剛親政，朝中尚無可依仗的賢臣良將，後宮此時突然有了喜訊，還是文丞相一脈……陛下要多為自已考慮，臣是擔心，擔心……”

朕扔下玉勺，反問道：“擔心什麼？擔心文琴前腳變出孩子，朕後腳就駕崩，文化仁當上太后大權獨攬？”

楚侍衛低頭不語。

朕抬腳搭在他肩上，壓著男人向後仰：“看著朕。”

楚侍衛緩緩揚起臉。

朕望著他的眼睛，問：“楚侍衛，你擔心朕會死，你不想朕死？”

朕悄悄屏住了呼吸。

楚侍衛眼中有一抹無法忽視的悲哀。

“臣……”

“陛下！不好了陛下！”

小內侍屁滾尿流跑進來，撲在地上叩首：“陛下！琴美人，琴美人他！！”

朕收回腳，平靜續道：“他流產了？”

小內侍搖頭：“不，不是，琴美人，琴美人他！！”

朕道：“琴美人根本沒懷孕？”

小內侍上氣不接下氣的點頭：“武貴妃帶人去了文化宮，請陛下親至。”

朕揮退他：“行了，朕知道了，朕一會兒就過去。”

小內侍滾了。

楚侍衛展開龍袍，問道：“陛下早就知道了？”

朕乖乖伸著胳膊，任楚侍衛幫朕套衣服，垂眸道：“文丞相與武將軍在朝中勢力平分秋色，若一方要打破平衡，另一方定然不會答應。”

“既然有人比朕更急，朕又何苦趟渾水？任他們廝殺罷了，朕只管看熱鬧。”

楚侍衛低聲道：“陛下聖明。”

朕看著他，意有所指：“反正臣子的命，朕從不放在心上。”

楚侍衛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