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叫趙欽,對,就是形容打呵欠的那個欽。
母后懶洋洋打個呵欠,朕就出生了,過程十分絲滑,父皇龍心大悅,為朕賜名“欽”。
母后給朕起了小名,叫——呵呵。
放肆!
爾等不許笑朕。
*
父皇母后都愛朕,朕知道,畢竟他們只下了朕這一隻崽。
朕登基後,以文化仁、武大力為首的男妃女妃加起來,足足天罡地煞一百單八將,他們也都深愛朕,朕曾經這樣認為。
朕的後宮鳥語花香,朕的後宮歌舞昇平。
當然,那是在朕生前。
朕已經駕崩一年了。
朕如何都想不到,在朕身後,竟然只有那個最冷漠無趣、最不識抬舉的御前侍衛楚雁丘,會偶爾來太廟看朕。
順便在朕的牌位前,貢上他啃剩的半隻桃。
有心了,愛卿。
可是朕不愛吃桃啊。
*
楚侍衛當然不是故意氣朕。
他是根木頭。
朕在宮裡第一次見到他,朕就知道,他是根木頭。
那年朕十八歲。
*
按理說這十八不當不正也不整,原本算不得大壽,但按照相關規定,十八是很重要的數字,朕須得大張旗鼓慶一慶。
都瞧見了吧?
朕年滿十八週歲了!
朕白日裡已經受過群臣的禮,入了夜,自然要與諸位愛妃同樂。
宮中私宴,按例由妃嬪們進行文藝匯演,順便扯扯頭花之類的。
朕獨坐水閣,一百零八位愛妃們,分別以男妃文化仁和女妃武大力為首,東西相向而坐,陪侍兩翼遊廊中。
正式演出開始之前,文化仁和武大力先貢獻了暖場表演。
文化仁撣了撣繡著一簇墨蘭的袍角,而武大力不甘示弱,立刻抖動金線滿繡金桂的紗裙,在夜光中閃閃發光。
文化仁說蘭花高潔,武大力說桂花熱烈。
朕笑呵呵端水:“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草木芬芳,生機勃勃,朕都喜歡。”(注1)
這話卻捅了炸藥窩。
文化仁和武大力聽罷都不滿,兩人又互相諷刺起來,率領其餘一百零六位妃子你來我往鬥得熱火朝天。
朕也不知,這場以花喻已的文藝復興,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一兩個人用還有新意,結果現在宮中妃子各個都以花自比,朕看了只覺得厭煩。
借物言志也要有個限度。
朕放眼望去,只覺得置身花鳥市場,這滿宮妃嬪,各個都有一顆做花匠的心。
太荒謬了。
那蒙童書上都說“一花獨放不是春”,朕的愛妃們怎麼就是不懂呢?(注2)
這話朕只敢在心裡嚼嚼,說是萬萬不敢說出來的,否則闔宮上下就都知道,朕是隻不想當花匠的俗龍了。
然後小妃子們開茶話會,佐茶的話題就會是“陛下不愛背花語,真粗俗啊嘻嘻嘻”。
文武貴妃吵不出個高下,一定要朕給他們的花評個高低貴賤。
朕捧起案前的蹄花湯,從湯裡挑起一筷子燕窩,只管埋頭嗦粉,假作不聞。
任爾東南西北花,朕只鍾愛豬蹄花。
豬豬真好吃嗚嗚。
文化仁一甩摺扇,在鼻尖扇了扇,嫌棄道:“以此粗鄙之物入湯,真是有辱斯文。”
武大力難得與朕同仇敵愾:“你懂什麼!豬蹄香著呢!本宮一頓不啃渾身難受! ”
湖中搭有戲臺,擺著一盆婀娜矮松,此時小內侍們已經把焦尾琴搬到了矮松前。
朕看暖場表演差不多了,連忙道:“愛妃們,且先聽琴吧。”
小男妃文琴第一個獻藝。
他長得清湯寡水,那一手鬼哭狼嚎的琴藝,更是令人聞風喪膽。
朕從前聽人說,名字要補命裡缺的東西,才賞了他琴美人這封號,又賜下焦尾琴,命他每天練習四個時辰,望他早日超度……
咳咳,朕是說,望他早日超越古人那“伯牙鼓琴,荊軻和而歌”、“高漸離擊築,鍾子期連呼善哉”的玄妙境界。
從那時起,文琴每次見朕哭喪著臉,原本清湯寡水的面相也苦大仇深起來,朕再未見他笑過。
失策啊,早知道朕就封他為哈美人了。
文琴長得乏善可陳,但身段還不錯,配上一身飄逸的書生袍子,遠遠看去倒有幾分吳帶當風,
文琴坐下了。
文琴苦著臉抬手了。
文琴他開始彈琴了!!
朕嗦罷燕窩,端起攪了椴蜜的熱羊乳,喝了一大口,垂眸看眾妃嬪的反應。
文化仁人如其名,是精通六藝的儒雅君子,原本該是最不能容忍魔音貫耳。
但文琴是他堂弟,文化仁為了體面,也只能裝作欣賞。
武大力卻忍不了。
她大手一揮,不耐道:“別彈了!夜深露重的,你這嚎喪曲兒若是引來什麼妖魔鬼怪,衝撞了陛下怎麼辦?”
聽聽,武大力她真的好關心朕。
文化仁聽罷,卻應和著神鬼莫測的琴音,以扇柄擊案,敲打節拍。
文化仁裝模作樣敲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道:“武貴妃此言差矣,妖魔鬼怪已然落席,本宮面對面看了一夜都不怕,陛下神武非凡,又何懼之有?”
看看,朕在文化仁心中的形象多麼偉岸。
武大力聞言詫異,左右探頭尋找:“什麼?妖怪在哪兒?”
武大力身後的小女妃附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她勃然大怒。
武大力隨手擲出盛酒的黃金淺盞,怒喝道:“好你個文化仁!你竟敢罵我粗笨醜陋!”
文化仁搖著扇子,笑不露齒道:“本宮可什麼都沒說,武貴妃怎麼就說自已粗笨醜陋?武貴妃多心了呢,嘻嘻。”
武大力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眼看著東西兩宮就要文斗升級成武鬥,卻被水閣上伺候的小內侍的淒厲慘叫打斷。
“陛下!落水了!”
眾人循聲望向水閣,只見原本乖巧喝奶的小皇帝不見了。
小皇帝坐席後面的廊柱上,嵌著武大力隨手甩出去的黃金酒盞,高度正好是小皇帝脖子的位置。
所有人在心中驚歎:武大力,她是真的很大力啊!
*
首先朕要宣告,朕不是故意要表演自由落體的。
朕只是想避開武大力甩過來的酒盞暗器,完全沒想到有人提前鋸斷了一側的欄杆,還重新刷了油漆,讓人看不出鋸口顏色有異。
水閣頗高。
朕在墜落中,甚至來得及閉上眼睛,準備以最安詳的姿態落水。
見朕遇險,愛妃們急壞了。
文化仁抖開摺扇,掩嘴驚呼:“嗚呼!陛下落水矣!”
武大力急得原地坐下,抓起烤豬蹄,大啃了一口壓驚。
她忙著狼吞虎嚥,還不忘對左右急切道:“快救救陛下啊!”
宮人們也急得團團轉,像腳下生了根的陀螺,在原地轉出風來,也不挪動一步。
朕的愛妃們就是太愛朕了,才會關心則亂。
其實有什麼要緊。
朕姓趙,不姓朱,不是那種易溶於水的皇帝。
依朕看,他們大可以繼續歡宴,配合著文琴那鬼哭天愁的琴音,欣賞朕在水面上漂來漂去的唯美畫面。
只要在朕的屍體泡脹之前撈起來就行了。
耳畔風聲呼嘯,朕已經聞到湖水淡淡的腥氣了。
“陛下莫怕!”男人喊道。
朕撞進了一個溫暖堅定的懷抱。
“陛下!陛下!臣來救您了!”男人焦急道。
朕訝然睜眼,看到男人正抱著朕踏波飛掠。
從朕的角度看去,圓月恰好環在男人腦後,皎皎瑩瑩,像一場依真起妄的幻夢。
朕一時看住了,沒注意到男人已經抱著朕回到了岸上。
朕看著他,他也看著朕。
文化仁和武大力都趕了過來。
他們太過擔心朕的安危,連忙質問抱著朕的男人:“低等侍衛都在外圍值崗,你怎麼敢擅自越眾而上,冒犯陛下龍體!”
低等侍衛打扮的男人先回過神來,他想放朕下來,但朕的龍爪緊緊箍著他,他只好抱著朕請罪。
男人道:“臣救駕來遲,讓陛下受驚了。”
朕恍如夢中:“楚——”
男人瞳孔略微放大,眉目間閃過一絲異色,似是期待,又似壓抑著什麼更幽深的東西。
文化仁已覺出不對,眯著眼來回打量,問道:“陛下識得此人?”
文化仁緊接著又向男人發問:“你是何人?姓甚名誰?入宮幾載?父祖官居幾品,在何處任職?”
朕猛然驚醒,轉頭看向文化仁,激動道:“楚人遺風!文愛妃!朕在死生之際,心中牽掛的唯有你衣角那簇墨蘭,頗有楚人遺風!果真風雅至極!”
武大力被朕肉麻得吐了,但烤豬蹄太過美味,她本著不浪費糧食的精神,嚼了嚼又咽了回去。
朕再接再厲:“文愛妃!你不愧是朕心尖尖上的愛妃啊!”
這下文化仁也吐了。
倒不是因朕肉麻,他是看了武大力反芻,被噁心吐的。
朕激動得亂揮龍爪,男人順勢將朕放下。
眾妃上前,將朕團團圍住,圍繞著“蘭與桂孰雅”展開了瘋狂的辯論。
那個救了朕的男人被眾人遺忘了。
他叫楚雁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