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叛逃仙京前的一次祭天節上。

這天百姓會為自己信奉的神靈點起孔明燈，將自己的願望寫於孔明燈上，以告知神靈。

那時，胤昭已經幾年都沒收到天燈了。她本不想參加了，因為每年都會因為收不到天燈而成為眾神仙的笑柄。可不去，又會被人說成她霓旌上神怕了。兩相權衡，她也未梳妝打扮，直接去了瑤池赴宴。

果然她一出現就是此起彼伏的嘲諷。

“這都多少年沒收到天燈了，怎麼還來啊？”

“我賭霓旌上神今年還是倒數第一。”

空氣寂靜片刻，隨即爆發出刺耳的鬨笑。就連坐在上面的浮黎都忍不住搖頭嘆息。

“這還用你說？”

霓旌對於他們的嘲笑充耳不聞，只是面色平靜的喝著自己面前的酒。

“哎？”有一人發出疑惑的聲音，“那不是霓旌上神的天燈？”

眾人向外面望去，只見眾多的天燈中有一個耀眼的光亮。許願人的心越誠，燈火便會越亮。那盞天燈的光亮堪比太陽。霓旌也有些好奇的抬起眸子，如今還有哪個傻子為她點燃天燈？

“願霓旌上神，平安……順遂？”

“這誰啊？”

“哈哈，還是頭一回看見有人為神靈祈福的。”

除了那禿驢，還有誰會這麼傻。霓旌扔下酒杯衝了出去，去成千上萬的天燈裡，尋那盞為她祈福的天燈。

如今幾百年過去了，那盞天燈早就不知被她扔在了哪裡，可她永遠都記得那天燈上的字。他抄經時，清新飄逸的小字霓旌倒是見過，可如此筆力雄健，力道入木三分的大字，她還是頭一回見。如此恢宏有氣勢，倒有些不像是他的性子。

胤昭笑著收回思緒，隨意翻著他擺在桌上的抄經本。單個字她都認得，只是連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何意了。這心經沒有寫完，最後一個字甚至只寫了半個，看墨跡已經是好久之前寫的了，這半個字就這麼放著，一直沒有補全。

“不知你今日會來，沒什麼準備，隨便弄了些。還請仙子…見諒。”

“無妨。”

她看著幽釋將綠油油的菜葉子一盤一盤的擺在她面前。

這人倔得很，他吃飯時，周圍的人也不可以吃帶葷腥的東西。時間長了她竟也喜歡上了清淡的味道。

胤昭如往常一樣不忍拒絕他的好意，即便是有損修為也勉強吃了幾口。

*

不知是因為幽釋的想象，還是因為混沌之地就是如此。外面的陽光溫暖而明亮，耀眼但不刺眼。灑在身上很是舒服。

她躺在院子裡的椅子上閉目養神，聽見那人小心翼翼的接近，在她身旁站定。他的影子投在自己身上，他竟是在幫自己遮擋太陽。

胤昭睜眼，看見他腦門上細細的汗珠，笑道，“小和尚不熱嗎？”

“…還好。”

這和尚渾身上下嘴最硬。

她也不想讓這脆弱的魂魄再曬出個好歹，於是起身進屋了。

方瑜見她進去了，轉身背上了竹簍，說要出去採藥。胤昭目送他離開院子，然後悄悄跟上他。

他走進山裡，路過當時撿到她的位置。

那時她確實傷得不輕，但畢竟沒傷到元神，在原地躺個幾天，也會慢慢痊癒。只是沒想到被他見了回去。

方瑜一路上並未停留，也沒有低下頭去尋找草藥。而是像早就有了目的地一般，悶頭朝前走。直到找到一片花海。

他將藥簍放在一旁，專心致志的挑選地上的野花，將它們一朵一朵仔仔細細的收集在手裡。

其實幽釋早就這樣做過。只不過等他回去的時候，胤昭不辭而別。

花等到枯萎，也沒等來那個人。

胤昭比他快一步回到茅草屋，當作無事發生一般，坐在書桌前，翻看他擺在書桌上的經書。到今天才發現，佛祖說的做這些話，要比武功心法要難參悟的多。難怪如來那老頭也是個不好相與的。

幽釋回來的時候，看到胤昭還在，眼角多了一絲笑意。他從櫃子裡翻出來了幾個陶罐，將採來的花都放在了陶罐裡，書桌上擺一個，窗臺上擺一個，床頭上擺一個。忙進忙出，樂此不疲。

“和尚什麼時候這麼有情調了？”

“我這屋子裡光禿禿的，怕仙子覺得了無生趣。”

“我不是仙子，我是個武神。”胤昭從未糾正過她的稱呼，按仙資排位，武神算得上是仙京不可多得的上神。幽釋聽著這話，還以為自己多此一舉了，神情帶著些尷尬，可胤昭話鋒一轉，“不過…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

幽釋從腦瓜頂紅到腳後跟。

胤昭拍了拍身旁的的位置，讓他坐過來。

“…你我不是夫妻，同坐一張塌…不合適…”

胤昭不由分說的把他拽過來，躺在他腿上，長舒了一口氣。

她從未像此刻這樣安心過。

找回身份後，她對幽釋的死無法釋懷，又不知心裡揣著對幽釋的愧疚，該如何面對方瑜。

而這些一切複雜的心情，都在推開那扇門的時候煙消雲散。

一直以來，她無比希望方瑜就是幽釋，但她又怕期待落空，所以一直不敢去探究真相。

胤昭自嘲般的嗤笑一聲，不過是問一句的事，她怎麼就沒勇氣開口呢。

“怎麼？”

這人身體僵硬的像塊木板，兩隻手擎在半空中，無處安放。

“想起一些舊事。”

兩個人就以這樣彆扭的姿勢，一直躺到夕陽西下。

直到幽釋的肚子裡傳來一聲抗議，胤昭才放過他。幽釋下榻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胤昭輕笑一聲，明明是個鬼魂，事兒倒還不少。

坐在餐桌上，幽釋吃相斯文的嚼著菜葉子。細細回想起來胤昭才發覺，除了身份不同，他們兩人的習慣大多如出一轍，比如力道穹勁的大字，比如溫和的性子……

她早該發現的。

“跟我走吧。”胤昭伸出手，掌心向上，做邀請狀。

面前的人將碗筷放下，想也沒想的將手覆上。

“你都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裡？”

“去哪裡都好。”

胤昭低笑一聲，捏著他的指腹。她竟對這虛幻不捨起來，這裡確實美好。

她終是嘆了口氣，默唸起秦廣王告之的口訣。方瑜的魂化成一縷煙，飄在半空中。

胤昭從懷裡拿出瓷瓶，還沒等她將方瑜的魂收起來，茅草屋的房門被人一把推開。門砰地一聲撞在牆上。

一股強勁的掌風襲來，胤昭迅速起身，擋在那一縷青煙前面。現在方瑜的魂十分脆弱，輕輕一吹就散了，更別說揉著內力的掌風了。

為了將他的魂安全的收起來，胤昭硬生生的用後背接下來這一掌。

胤昭一口黑血吐在了已經蓋好蓋子的瓷瓶上，好在他的魂沒出意外。

“老身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心甘情願離開這混沌之地。天尊和皇帝還真是鳳協鸞和啊。”

胤昭抬手擦掉嘴邊的血跡，“那是孟婆大人活得還不夠久。”

孟婆五指成爪，抓向胤昭的胸口。後者格擋躲過，順勢一個轉身，一掌打在孟婆背後。

孟婆反而稀奇的看向面前的少女，雖霓旌上神的大名如雷貫耳，但從未想過她的內力竟如此深厚。

胤昭每每想到北陰酆都大帝攛掇眾人毀她仙根，逼她叛逃仙京之事，她就恨不得平了冥界。若不是酆都大帝在一旁煽風點火，眾仙家對她的怨恨不會如此之深。若不是酆都大帝將她吊在是、誅仙台，幽釋也不會慘死在泥濘之中。

胤昭眼睛通紅，砍下去的刀，一次比一次發力重。可她畢竟滿身是傷，目前最多能和孟婆打個平手。孟婆也知道，此時對她最重要的，就是她懷裡的那個瓷瓶子……

孟婆將她逼到角落，胤昭退無可退。她抬起手臂，死死護住懷裡的瓶子。

背後一道寒光閃過，孟婆閃身躲避，刀尖擦著胤昭的身子劃了過去。

“天尊！”秦廣王帶著援兵趕到。若胤昭在十二時辰內早早的回去了，那自然是相安無事。可若她沒及時趕回，秦廣王又怕突然出現驚了不穩的魂魄，只得掐著時間趕來。

胤昭靠在破木門上，將手裡的瓶子扔了出去，“去給他還魂吧。”

“小神帶著天尊一起走。”秦廣王接住瓶子，上前幾步，伸手護在她身側，隨時準備接住搖搖欲墜的她。

“我要去北海。你先去給他還魂，他已經不能再耽擱了。昆鵬在來的路上了。”

“可是天尊…”

“他不能死！”

胤昭打斷他的話，命令道。秦廣王看著手中的瓷瓶，躊躇片刻。

若昆鵬能及時趕來帶她去療傷，遠比自己帶著她先去皇宮，再去北海來得更穩妥。

“天尊保重！”秦廣王行禮，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秦廣王離開後，她靠著門框緩緩坐到地上。

不久，她聽見一聲嘆息，同那日他看到如同廢墟一般的宮殿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