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
房間裡暗暗的,段離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離他遠處有一道屏風,屏風另一邊的榻上躺坐著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
女人戴著白骨面具,猶持匕首半遮臉,一手撐著腦袋,旁邊的桌上放著香爐,正燃著帳中香,惹人一片迷濛。
段離不太喜歡這個味道,忍不住皺了皺眉。
女人緩緩睜開眼,瞧了瞧,隨心所欲地坐起身,道,“回來了?”
“嗯。”
“蕭決呢?”
“蕭決?無相宗宗主?”
女人聞言愣了愣,抬手摁了摁眉心,似乎對此事苦惱已久,“他還沒跟你碰面?”
“……”段離鎮靜自如,搖了搖頭,漠不關心道,“屬下不知。”
女人嘆了一口氣,而後起身從屏風側面走出來,腳上只穿內襪,見此段離下意識偏過頭去,視線儘量不落在她身上。
她站在段離身側,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那可能是他還不信任你,本座今日將此事戳破,也是希望你能主動聯絡他,只有你們兩個互相信任,才能更好的為本座辦事。”
“屬下明白。”
女人又道,“今日可帶回來了什麼東西?”
“屬下晚去一步,顧諒的七魄被神官所得,不過白翊他帶回了方肆意的一魄。”隨後段離將白色光珠呈上去。
“方肆意?”
“主公也不知其人嗎?”
女人捂嘴笑了笑,“倒也不是,只是很久沒聽見他的名字了。”
段離頷首,“屬下言錯。”
“無事。”女人接過那顆光珠,拿在手上對著窗外的天光翻來覆去地看,她看得極為認真,也看了很久,久到段離藏在袖口裡的拳頭都不由自主握緊了些。
“段大人。”她的聲音很輕。
“屬下在。”
“這一魄,是真的嗎?”
“當然——”段離欲答,卻被人一口截斷。
“當然不是。”有個白袍人突然出現在門外。
段離身軀僵了僵,女人被他吸引過去,又斜睨著看了段離一眼,笑了笑,“你可知誣陷段大人是什麼後果?”
只見那人跪下來,恭敬道,“主公,您會錯意了。”
“哦?”
那人垂首道,“段大人在回來的路上用法器制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交給屬下,命屬下前往安州交予路堪言,段大人是想不被引起他們的懷疑,可屬下剛到安州才發現這東西拿錯了,只得又快馬加鞭趕了回來,望主公恕罪,饒恕大人之過。”
女人見他說話間卻有急喘之狀,額頭上也冒著汗,又側目瞧著身邊的段離也沒有異常,便問道,“段大人,你這下屬說的話可是屬實?”
“是的,主公。”段離道,“屬下深想過後,仍覺得路堪言那邊還需監視著,他們的信任,不要白不要,若是來日這份信任能夠促成主公心之所願,那屬下這顆棋到最後也算是死得其所。”
“段大人言重了。”女人擺了擺手,揮袖轉身,“等本座武登高位之時,必然護段大人一族萬世千秋。”
段離微微低頭,垂下腦袋的時候眼睛裡驀地劃過一道暗光,“多謝主公。”
段離回到自已的地方才鬆了口氣,方才那白袍人一直跟著他。
段離想喝口茶壓壓驚來著,卻被那白袍人搶先一步提走了茶壺,段離莫名瞥了他一眼,隨口道,“你是路堪言派來的?那方肆意的一魄七大宗門的人能放手?還有他怎麼——”
段離頓住,面前是那人端過來的一杯熱茶,心中一緊,看了看眼前的茶,又轉頭看向那白袍人。
“……”
白袍人的帽子都很大,能遮住他們的臉,段離有點不確定但還是輕聲問道,“岐不要?”
那人沒回他,聽見段離的聲音只是動作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地抓起段離的手將茶杯輕放在他的掌心,一言不發轉身就要離開。
舉止這般摸不著頭腦,估計只有岐不要了。
段離手疾眼快地攥住了他轉身時因為生氣都快要甩到段離臉上的長袍衣袖。
“……”他定住了腳步。
“你……”段離確定這人就是岐不要,手裡緊攥的衣袖同時也壓低了聲音,“你怎麼來了?你知道這裡有多危險嗎?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趕緊回——”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重力關上,一轉眼,段離被眼前人反手壓在輪椅上,手裡拿著的茶杯也被打翻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痛呼一聲,低聲怒斥,“你發什麼瘋——”
然剛一仰起頭段離就熄了火,帽衫被這股勁帶動抖了抖。
岐不要向來情緒穩定,若不是真的惹到了他也不會與之計較,而此時沉下了臉,眸若寒霜。
段離是頭一次見他這樣,甚至千年前都沒曾見過。
他被岐不要這副摸樣嚇得不輕,張了張嘴什麼屁話都說不出來。
像他這種見慣了空話的可憐蟲,忽然遇到岐不要這種這種實打實的甚至可以滲透進每個細節對自已好的人。
他真的沒法控制自已不去喜歡,不去沉淪。
就像一顆裹著酸澀外殼的糖,剛吃的時候又酸又苦,就像段離永遠在說反話永遠在推開他。
不想利用他,可是二人都在棋局之中,段離走錯一步都是萬劫不復。
“阿離。”
聽見他的聲音,段離手上掙扎的動作倏而停了下來,然後低頭側目。
岐不要神情緊繃,見他一聲不吭,深吸了一口氣,腳伸出去在旁邊拖了個板凳正對著他的輪椅坐下來。
“……”
二人沉默良久。
直到段離感覺自已都快被他盯得雞皮疙瘩掉一地了,咳了兩聲,緊接著他又遞來一杯茶,接過來抿了口茶渾身不自在,只好先開口找了個話題道,“路堪言讓你來的?”
岐不要搖頭,“我自已來的。”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路堪言應該都不知道這地方吧?他是怎麼找到的?
岐不要道,“你身上有神息。”
“不是已經被法器遮蔽了嗎?”
岐不要移開眼,“這種遮蔽不了。”
他說的這種神息,不是神官身軀上的那種氣息,而是神官情絲的氣息。
在岐不要的眼中,他甚至能看見自已的情絲輕輕地纏著段離的身體,絲絲縷縷的情絲圍繞著他。
段離也沒在意,又問,“你真把方肆意的一魄拿來給他們了?”
“嗯。”
段離驚詫不已,“那趙歸微他們不得褲子都跳掉啊?”
岐不要沒再跟他扯淡,突然張開雙腿夾住段離的雙腿,兩隻手都搭在他的輪椅兩邊,微微靠近瞧了瞧,又偏著頭道,“若是今日我沒來,你會如何行事?”
沒等段離開口,他又道,“阿離,如若你回答不知道,我現在就能把你敲暈扛回去。”
他不是說說而已,段離能看到他眼裡的糾結,想了想,正色道,“若是你沒來,我會把這一切都推給那個叫白翊的豬腦子,讓他們自相殘殺。”
其實段離是想說,本來就是這樣安排的,結果他這一出現,倒還無緣無故救了白翊一命。
但是看著眼前這個隻身前來的呆子,段離能怎麼辦?
哄著唄。
“只不過,他們作甚要把方肆意的一魄重新送回來啊?”
“不知道。”
“……”段離思索片刻,聲音沉沉,“注意注意無相宗宗主,這人藏得很深,小心些。”
“好。”
片刻,岐不要似乎又想到什麼,問他,“主公是何人?”
“不知,我從未見過她的真實樣貌。”
話音剛落,似乎有感應似的,岐不要瞥了一眼門外,見有身影閃過,赫然回眸,“你注意安全,我去替你把雜碎清理乾淨就離開。”
“……”
岐不要走到門邊正欲開門的時候,段離叫住了他,“岐不要。”
“……”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
岐不要離開了,屋子又變得安靜。
他走得很急,要去處理那個剛剛在屋外一閃而過的黑影。
但是他一定聽見了。
段離微微揚唇,臨了微風還帶回來岐不要的一句“回來再說一次”。
段離知道這次路堪言是想把方肆意的一魄故意交到這邊來,但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讓岐不要跑一趟吧?
估計是岐不要這呆子不放心他,自已偷偷溜來的。
夜裡有人來報,說白翊被人殺了。
段離慍怒,連夜稟報主公,希望主公將此事嚴查,可是卻被告知主公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
段離微微蹙眉,他記得千年前,他們這位主公平日裡可是從不離府啊。
難不成是嫁人了?
這都多少年了,她嫁個人也不奇怪吧?
安州。
顧諒挨著阿崽睡得極沉。
路堪言側目看他良久,不知何時,他靠在顧諒身上做了個噩夢。
夢裡他為顧諒習慣性地添了一件衣物,怕他著涼。
顧諒身上總是冰冰的,路堪言一眨眼人就沒了影,慌忙轉身,瞳孔一縮,顧諒變成了雪地裡的一塊石碑。
石碑上還停著一層厚厚的雪。
路堪言睜開眼,肩上早就滑落的披風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下意識抬眼望去就被顧諒在唇上偷了個香。
“阿崽。”
“……”路堪言出神地盯著他。
還是白髮,還是不著調,還是他。
顧諒彎了彎眼,等他許久也不見阿崽有個聲兒,又遲疑著輕輕叫了聲,“阿崽?”
又一次聽到顧諒的聲音,路堪言回神,緩緩移開了眼,“嗯。”
“怎麼又不看我了?”顧諒好像每次都能很快察覺到路堪言的不對勁。
路堪言在他懷裡待著不太自在,老是動來動去的,似乎有意逃避顧諒的問題。
顧諒笑了笑,趁阿崽不注意將他整個人都調轉過來面對面地坐在自已腿上,有意伸手環住他的腰,任他怎麼逃也逃不掉。
路堪言對這樣的姿勢有些難以啟齒,白皙的脖頸漸漸浮起一片淺淡的紅色,從耳根蔓延下去,他身體緊繃。
“顧諒,鬆開……”
顧諒眼眸微眯,忽然靠近吻了吻阿崽隔著薄衫的胸口,同時又抬頭望著他,勾起唇,“阿崽,我們玩個遊戲怎麼樣?”
“不玩,你放開我……”
顧諒抬手攬過他的臉旁,領著他的唇落在自已嘴上邊親邊咬,然後那隻手又悄悄扣住他的後腦,輕輕揉了揉。
直到路堪言弓著身軀,靠在他肩上氣喘吁吁。
過了好一會兒渾身還是麻麻的。
在他的印象裡,他從未被顧諒這樣親過。
顧諒眯了眯眼,言笑晏晏道,“阿崽,接下來我問你一句,你就要答一句,不聽話就親到你聽話,阿崽,我想聽你全部的真話。”
“……”
路堪言沒說話。
顧諒往肩上瞥了他一眼,神色是極為的柔和,他緩緩道,“要是不說話也親到你說話,若是說假話,那我只好親到你願意說真話為止了。”
“若是三回都一聲不吭,那就不親了,換成折騰。”
“……”
顧諒沒給阿崽反應的時間,直接問出了第一個問題,“阿崽,你剛剛躲我的視線是不是認為你現在面對的是千年前的我?害怕我?”
“沒有害怕。”路堪言直起腰身與他對視,“顧諒,我從未害怕。”
“那就是認為我是千年前的顧諒了。”
“……”
“阿崽,告訴我,為何躲我?”
路堪言選擇不言,但看著顧諒要湊近的臉,微微低眸,身體後縮,閉著眼睛顫了顫。
只是一瞬。
“顧諒,你不救我……”
淚意潸然時,連顫抖都是委屈的。
“……”顧諒頓了頓,鬆了口氣。
正欲回他時,路堪言無神地看著顧諒,悶聲喃喃道,“如果不是輪迴之力保留了你前世的記憶,你這一生都不會回頭看我一眼,顧諒,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救他們那種爛人都不肯救我一命……”
“阿崽,不是那樣的……”顧諒此時好像被裹著布的匕首捅了一刀。
路堪言低著頭,縮在他的頸窩裡,“那是怎樣,反正都是不喜歡,不喜歡……”
“喜歡的。”顧諒瞭解自已,即便沒有記憶也知道自已那個嘴硬的死樣子是如何如何的窩囊。
“阿崽,我想千年前的我將厭生改成念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喜歡你很久了,或許甚至更早,早到我自已都沒查覺到,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已早已對你情根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