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雪烹茶,憶舊談今,彼此敞懷以待的江虞二人至此無話不談,亭中氣氛轉為真切的諧洽與和馨。
天色越發光亮,算算時間,應是到了晌午。興致不減的江先生掃了眼外間的景色,忽然道:“又有客人來了。”
“是來找我的?”虞鳳羽沉吟。
“不,是來尋江某的。”江先生神態自若。
虞鳳羽看著江先生篤定的樣子有些好奇,但也沒有發問。這一次來人的速度倒是頗快,江先生語落不過十數息時間,來人便穿過霧色走了過來。
在虞鳳羽的感應中,此人卻是奔走而來的,目的十分明確。
定睛瞧去,此人身著白布長袍,頭戴綸巾,作一儒生打扮;面相在三十上下,白膩無須,初見尚覺些許俊朗,細看卻是眼袋黑漲,臉色發青。其一手端著柄文人扇,一手提著個三層長筒狀竹盒,步伐略見急促,一襲文士裝束卻無幾分文人風度。
他竭力穩住因連續奔行而有些起伏不定的呼吸,顧不得拭去衣肩和發眉上的雪跡,便徑直走到了亭榭階前。
“江先生,這是您託迴風樓烹製的飯食,我替樓中夥計給您送來了。”他如此說道。
“放於階上即可。”江先生淡淡道。
來人依言把竹盒放下,卻沒有立即離開,站在原地稍稍猶豫後,還是開口道:“江先生……”
“還有何事?”江先生晃著盞中茶水,神情渾不在意。
“江先生,不瞞您說,我對您是慕名已久。我名曰劉恕明。您的詩詞大作享譽杭城,小生自幼便於桌前榻下反覆品讀,如今更是每得閒暇就將詞本拿在手上把玩,心中對您欽慕不已。今日得以來此拜會先生一睹真容,小生真是喜不自勝啊。”這白袍書生劉恕明這般陳述道。
虞鳳羽聽其述說,只覺不但言辭不當,邏輯更是不甚清晰。對座的江先生亦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但也只當他是一時喜悅致使得語無倫次,也無過多計較。
“你且進來罷。”
“是。”
劉恕明聞言更是歡喜,幾步之間就入了亭,立在江先生身側三尺外,期盼地看著江先生。虞鳳羽觀其舉止無措,站姿不端,眼神中竟還透出幾分諂媚,心料得此人怕是有求於先生。
“冒雪涉足至此也堪勞苦,卻不知來尋江某人,意欲何為?”江先生並未看他。
“先生尊前,豈敢妄談。只是小生崇慕先生日久,私下也曾寫有幾篇辭作,所以今日精選其一獻於先生,還望先生指教。”劉恕明恭謹道。
“如此,便呈於江某一觀罷。”
聞聲,劉恕明激動地探手入懷,從衣袍夾層中翻出一卷裝訂浮華的紙卷,拉開遞上江先生面前。江先生垂首凝眸不消一息,便收回了目光,只是手持茶盞不住呷飲。
虞鳳羽自也投去了目色,見那桌上包邊花哨的紙頁上,歪歪斜斜地蠕動著幾條“墨蟲”,一眼之下辨識出的便有甚麼“鶯燕調情,魚水承歡”、“暖風入帳,暈醉芙蓉裙底香”之字眼。更有甚者,他不過潦潦一瞥,已覺雙眼刺痛,當下移開了目光。
“先生看過,不知以為如何?”偏那劉恕明竟於此時開口了。
“立足市井,貼合世貌,也算是落筆於實處。”
此話一出,便是虞鳳羽也暗自慨嘆江先生修養之深、話術之妙。
“過獎過獎……”劉恕明面上已經歡樂起來。
“卻不知——閣下辭作與江某人有何干系?”江先生語氣一轉。
劉恕明卻好似沒能體察江先生的意思,自顧自地澄清道:“先生不知,小生幾番靈泉枯竭之際,皆是承受先生高作滋潤,方能捕獲才思,創下這許多作品。”
這一刻,虞鳳羽視線中,江先生握盞的手似乎微微顫了一下。
“哦?既然如此,江某倒是好奇,你讀過鄙人的哪些詞作?”
“噫嚱,那可就多了。如先生的《醉山青》、《華露驚夢》、《寒雁書》,小生可都是愛不釋手。而最使小生沉迷的,還當數先生的那半首《水調歌頭》。”
“是麼?想必閣下對江某拙作很有些心得了?”江先生面無表情地問。
亢奮不已的劉恕明還以為江先生存了考校之心,答道:“不敢不敢。江先生學識淵博似不盡汪洋,於小生裨益深廣。對於先生真意,我日夜思索,為今自忖已得十之三四。”
“那麼,江某想知,江某所作之半闋《水調歌頭》,其為首二句你有何見解?”
“啊哈,先生的《水調歌頭》著筆甚妙,論見深邃,小生越是鑽研,越是慚愧於自身見識之淺陋。”
劉恕明話到此處,“唰”一聲甩開手上文人扇,顯出其上幾行張揚潦草的墨字,裝模作樣地搖起扇面來。只看他側身仰頭,努力擺出幾分瀟灑氣度,抬著嗓子一頓一頓道:
“此《水調歌頭》之起首二句乃是‘感物逐塵末,涵氣展雲阿’,依小生之見,其釋義為——欲要深刻感受事物的內在,哪怕是如塵土般微末的枝節,也不能放棄追逐之;想要涵養高尚的氣節,便要首先展翅沖霄,登上雲端一覽人間微渺。如此獨到務實之洞見,放眼古今也唯有江先生可以探知,如何不令小生臨文歎服也?”
話音落下,亭榭半晌無語。那劉恕明彷彿為自身慷慨激昂之論調所陶醉,竟也一時無有發覺,待得氣血平復、情緒緩和,他才品出有所不妥,忙轉向江先生問道:“小生一時說得忘我,不知先生看來如何?”
此刻的江先生眼波平靜,卻不予品評,僅是朝虞鳳羽看去。
“虞小友對江某的兩句詞可有見地?若另有釋義,不妨於此闊論。”
“晚輩舊日並未讀過先生此作,如今突遭先生問起,卻是不敢妄評。”虞鳳羽如實道。
“無妨,小友依現時之思緒暢言即可。”
“先生有邀,晚輩便說些自已的拙見。”劉恕明之論調,虞鳳羽當然不能苟同,當下也便順水推舟提了自已的見解。
“晚輩以為,此二句之首句‘感物逐塵末’,實為化用先賢‘和光同塵’之典故,綜合在前的‘感物’兩字,應譯為——潛心感悟萬物變化之道理,於是知曉了逐同塵末的妙處。同理,次句之‘涵氣展雲阿’,亦是在說——經由涵養浩然舒展之意氣,精神所以能夠不受束縛地縱遊四方雲霄。卻不知此等超脫之語,江先生在記述之時,究竟是何等思緒。”
“江先生,這……”聽得虞鳳羽此言,一旁的劉恕明頓時忍不住出聲。
“昔有伯牙擅琴,一曲高山流水寄意於聲,只為知音鍾子期而奏。而今多少春秋過去,江某終於得遇虞小友這般知已,此後羈旅千年,縱至海角天涯,吾道亦不孤也!”江先生驀然發話,卻是情懷大好。
“先生如此褒獎,實是讓晚輩心中惶恐。”虞鳳羽答。
聞聽兩人一來一往的話語,便是再遲鈍之人,也明白江先生對詞句釋義的態度了。那劉恕明臉皮終也不如城牆般厚實,霎時羞得滿臉燥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本欲請江先生給自已詞作題名之想法,此刻他也無從談起了。
正於其時,亭內空氣倏地一滯,江先生漠然開口道:“飛雪未歇,念劉公子來此一趟不易,索性也不須走了罷。”
劉恕明還不知大禍行將臨頭,只怔怔立在原地,思索起江先生的話來。
難道,先生終是憐我為可造之材,打算收我為徒了?
“江先生,清景難得,不宜辜負。這位劉公子總歸是出於崇敬前來,既然飛雪阻礙了歸途,先生不若干脆送他一程?”虞鳳羽恰於此時說道。
“也罷。”
話音未落,江先生信手一揮,漫天大雪忽分出一條突兀的通道。劉恕明唯覺一陣天旋地轉,等到神志恢復之際,已經回到了他動身之際所處的迴風樓前。
“我這是……怎麼了?嘶,剛剛發生了什麼,好像……我忘卻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晃了晃腦袋,仍是不見回想起什麼,索性也不繼續多心。規避開連綿風雪,嗅著那空氣中傳來的隱約靡香,劉公子不禁又是一陣心猿意馬,於是趕忙加快腳步,直奔那不遠處坐落的數里煙花巷去了。
……
“坐忘”亭內,沒有了“閒雜人等”鬧騰,亭榭再一次迴歸清靜,與外間天地的素潔合為一體。
江先生眸光冷若寒鋒,瀚如星穹。
“世上俗人便是這般,庸人自擾趨炎附勢,不請自來來即予求,一知半解自以為是,沉湎聲色媚俗為雅……罷了,諸如此徒者,江某千年以來不知碰見凡幾,卻是避之不及除之無盡,終教人惡懷敗興。小友雖心善,到底不該對這些人寄予過多願景。”
“卻也未必,”虞鳳羽神情平靜,“先生豈不聞‘蓮出淤泥而不染’之典述?淤泥尚可出清蓮,況乎世界之博大,泥潭以外尚有淨土,何愁不能覓通曉先生真意之士?”
“非是不能,而是極難。人世逢迎,有賴緣法。今日江某得遇小友一人,已是萬幸,再覓其他,談何容易?此籌算之論,機率之結也。”
“今者機率雖小,不過源於民智不開,倘教化盛行,社稷清正,百代傳承之後,猶可期也。”
“呵,”江先生聞言輕笑一聲,“姑且當小友說的是對的罷。”
於是相顧會意,快然同足,解盒列宴,共進珍饈。金玉為食,瓊漿為飲,銀裝作幕,彩雲成舞。裙紗與落雪齊飛,意興凌寒風搖舉。
已而餚核盡,靈臺清,江先生置箸停杯,道:“小友可好奇,江某那半闋《水調歌頭》,首二句以後是何內容?”
“正欲請教。”虞鳳羽答。
江先生略一拂袖,檯布便卷著狼藉的碗碟杯盤悠悠飄去,一併回落到了亭階上的竹盒之內。一幅書卷與配套筆硯同時飄來,各自安穩降至桌案上,書卷展開,內中卻是未著點墨。虞鳳羽瞭然,那是劉公子未來得及帶走的物件。
毫筆蘸上剛研出的墨汁,被一隻修白手掌輕輕握住。江先生懸腕揮毫,筆勢起降間,半闋《水調歌頭》已於眨眼間落成。虞鳳羽垂目,只覺其上神韻天成,錯落環扣的筆鋒好似躍動的龍蛇。
“感物逐塵末,涵氣展雲阿。
東杭千載浮夢,蒼莽化桑澤。
一夕群青綴玉,何夕沉金點鏡,袖手挽山峨。
馮虛日星轉,造化渚天合。”
“此作寄意高妙,詞境渾融,先生胸襟,令人傾服。”虞鳳羽感嘆道。他已經明白,為什麼江先生所賦《水調歌頭》僅有半闕了。
江先生聞言只是淡然一笑,道:“此詞為江某舊日重遊東杭一帶,於睹物興懷時所作。只是半闕之後,卻再難落筆下文,今日既遇知音,不妨就請虞小友補全下闋。”
“此作上闕之意似已圓滿,晚輩學問尚淺,只恐有辱先生妙手。”
“小友何必過謙,江某以為,除子之外,當世怕是難尋第二人賦此下闕。且放手腳,一盡胸臆即可。”
由是再無推辭,虞鳳羽接過筆毫,面對捲上字跡沉思片刻後,浸墨行筆。不多時,下半闋《水調歌頭》浮於紙上。
“展胸壑,思故土,賦離歌。
刃霜未拭,夙夕搔首自消磨。
斬落瓊花千朵,裁引煙雲幾簇,極意眺清波。
寡飲諸江水,歷久嘆蹉跎。”
墨痕數行,雖不若江先生所題一般灑落,卻也自成一家,有寒江浣刃,清夜鳴刀之意蘊,字裡行間沉澱的是低轉的蒼寂。
江先生就側立在虞鳳羽身畔,看著筆鋒不斷於紙上揮灑跳動,一對鳴鳳之瞳漸生光華。直至虞鳳羽擱筆一刻,他悠然道:“小友所書下闋,單看時自成一境,縱覽全篇又可與上闕交融,可謂深合吾心。浮世兜轉數百年,此篇《水調歌頭》究竟是於今日賦畢了。”
稍頓了頓,他又道:“舊時每逢盛筵逸會,其後必有序文流傳,今者小友為吾作成此闕,吾與子相交之意,自可承敘於斯文。然則,吾觀小友詞意,顯是仍有執念深種,而非等閒悲愁。小友若還想於武道一途更進一層,尤需謹防心魔作祟。”
江先生的話,說得才放下筆的虞鳳羽神志一恍,心緒不由飄回了自已六年前在白鶴樓走火入魔那一幕。方才揮筆,他心中所念自然而然映照進了紙上詞文裡,果不其然被江先生一眼洞察而出。
“江先生,似您這般超脫凡塵之人,不也有無法忘懷的離恨殤情麼?”
“悲歡無情,世事難料,此恨自古難全。即便於江某而言,也是一樣的。”
“難道,先生就從來不曾主動施為,以身干預之?”虞鳳羽不解。
“春花秋落,朱顏暮去,此自然輪迴之道也。”江先生笑了笑,神情竟顯出些許疲憊,“有些事情,縱然江某有心,也未見得能夠改變。”
“倘若,我一定要去改變呢?”虞鳳羽不死心地問。
“小友,指的是什麼?”江先生側首看了他一眼。
“先生可知,這世上是否存在起死回生之法?”虞鳳羽容色一肅道。
“起死回生?難,太難,此法近乎不可能實現。小友既有如此境界,也當知吾輩修行,即是與天相爭。天道自有其綱常倫理所在,與天鬥已是千難萬險,何況小友欲行的是這逆天回生之事?”江先生的語氣聽來不容質疑。
“千難萬難,那便也還有所希冀,不是麼?況且江先生自身便是超脫輪迴之人,難不成也會忌憚那所謂的天道綱常?於晚輩而言,只要不是全無希望之事,那便是事在人為,結果猶未可知。”
江先生聽得此話,突地長笑數聲,道:“小友有此等心氣,卻教江某大喜過望。也罷,江某便於小友說上一說。
據吾所知,世間行醫之術,大抵歸為兩道。其一為外搜靈藥仙草,或煉成丹,或熬為湯,以喂服之法遣藥石之力入病患之身。此求之於物也,其登峰造極者可活猝死之人。然而依子之言,此道怕是難達小友之望。
其二乃內修無上功法,煉天地之靈、日月之精為已身之神氣,待功力通玄之日,便可一試逆天回生之舉。此道之效能有賴施術者之玄功,修為愈深,效用愈盛,是故江某亦不敢妄斷其上限所在。小友如有心,便可朝此方向著手鑽研。”
虞鳳羽聽得不甚明瞭,又問:“內修回生之道,可有什麼限制要素?江先生本領絕塵,卻又如何看待此道?”
江先生明白虞鳳羽實際想問些什麼,面上淺笑,答:“自然,如若只需功力精深便可,這世上早該聽聞有起死回生之事了。所以不成者,皆因欲施此道之人,必先懷有屬性殊異之功法,再以受術者與已身之聯絡為媒,如此方有實踐可能。
只嘆這般條件確是苛刻,故荏苒千年,江某從未見得有成事者。三千餘年前曾有一邪道修士,號‘兩極聖君’,獨創一門奇異內功,撮清濁二氣於一身,清為生濁為死,欲以此功勘破生死之道,超脫輪迴破入長生之境。雖說其在最後統合二氣之時,似因內氣衝突而死,江某彼時卻查驗過其屍身,僅從肉身遺骸上看,此人是成功了的。
武道之巔,便是極境。極境者,凝神化極,是為極意。極意作為凝結至極之神意,具有種種不可思議之威能,堪稱意隨心轉,物隨意變。也即極境的本質,是觸及規則力量,通俗地講就是‘唯心’。
假使某人的極境能力可滋養長生,如此只消逆行其道,倒灌生機於他人屍身,起死回生也就並非奢望了。所以江某至今以為,此人所創功法是最有希望達成小友夙願的。”
“至於江某……”江先生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吾雖身具遠超旁人之悠長壽元,卻並未超脫輪迴,也無有助人逆轉生死之能力。小友可曾聞說,古時彭祖的故事?”
彭祖者,雖無神功,卻享壽八百載,為上古武道未興時代一大奇人也。
如此長生造化,修短有別,豈能以尋常道理度之?若一昧考究下去,時人匹之,不亦悲乎?
虞鳳羽一直認為,江先生是憑藉著無上修為,方能度數千寒暑如一秋。如今思來,他恐怕恰恰想錯了。
“多謝先生解惑。”
虞鳳羽朝江先生鄭重一揖,問:“照先生所述,‘兩極聖君’之功訣,今世可有下落?”
“江某亦不知。彼時吾前往查驗時,未曾在其身上發現內功籍本。此人雖在當時創下數個教派,卻生性多疑,兼又剛愎自用,其核心功夫鮮少授於徒眾。到得今朝,相關教派業已消亡上千年,只恐其內功已經徹底佚失,再無重現天日的可能了……”
江先生將舊聞娓娓道來,卻讓虞鳳羽聽得喉頭乾澀,他喃喃道:“這便是……先生說的千難萬難麼?”
未等江先生回答,虞鳳羽旋即又搖搖頭。能獲知這許多秘聞,就已經足夠,剩下的路,他自會在將來一步步摸索前行,此時絕不應頹心喪志。
“如何,可還想探尋此道?”江先生聲含趣意。
“此心不渝。”平靜的回答,內中意志卻是堅定無可動搖。
“必須如此?”
“不得不為。”
江先生忽然溫和一笑,“小友為的,是那一劍意境的主人吧?”
虞鳳羽明白江先生意之所指,答:“是,但不止是她。”
不僅是姐姐,還有——子修。
“看來,今日論劍,對弈的同是故人之劍。”江先生看向亭外飄搖風雪。
兩個不同時代的劍仙,兩顆同樣清澈的心靈,於這一日,經由這離奇的弈局,彼此交匯到一起。
往事越千年,遠在時空彼岸的你,可解吾之心意?
這一瞬,虞鳳羽也笑了。
“故人之劍,今人之交。先生。”
再不多言。亭中兩人視線交接,默契舉杯。
杯盞相碰,茶水入喉,清蘊繞樑,唇齒留香。
一杯飲罷,虞鳳羽起身。
“多謝先生款待,晚輩這便告辭了。”
舉目望去,外間霧氣褪散,風雪漸小。瞧這勢頭,再有半個時辰雪就要停了。
他來此是為觀雪,雪將停,他自該離去了。
江先生也不挽留,只道:“明年可來?”
“以後,或許都不會再來了。”
“為何?”
“‘流水落花春已暮,沈園非復舊池臺’。”虞鳳羽微微嘆了口氣,“更何況,駱光能找來這裡,小孟也知曉我在杭城,可見此處已經不是應留之地。”
“也罷。”江先生道。
“江先生,珍重。”
一襲白色襯衣的虞鳳羽拾起放於石凳上的墨翎大氅,隨意抖了抖後披在肩上,一如來時般手持黑鞘「晴雪」,邁步走出了亭榭。、
這一次,他沒有展開環身的罡氣,迎著徐徐湖上冷風,任由殘餘的飛雪飄落在身上。雪點餘威未盡,好似漫春時節的柳絮般吹拂在衣袍上,罩落於他發緞眉梢,不多時已經長髮如雪,氅袍如銀。
乍看來,恍如一夕白頭。
其實,他本不必來此,他懷念的地方,從來都在嶺南。
只是,他記憶裡面,有著一場大雪。而嶺南,常年無雪。
……
“坐忘”亭內,看著虞鳳羽背影漸行漸遠,很快就沒了蹤影,江先生感慨了一聲:“虞鳳羽麼,真是個了不得的年輕人呢……未來這幾十年裡,江某人想必不會寂寞無趣了。”
過了半晌,獨自留在亭中的江先生似是也覺得乏了,揮了揮手,西子湖上僅存的最後丁點兒風雪,便盡數消逝無跡。一同消失的,還有亭榭周遭的四名綵衣女子,以及那一直默立於他身畔的清逸女子。
“一年一年又一年,然後年年,不道當年只料是等閒。”
白衣卓立的江先生抱起桌案上的錦瑟,步出亭榭,看似漫不經心,湖畔卻是不知何時已然沒有了他的影跡。
天,放晴了。
……
久沐飛雪,忽見晴天,杭城的氣氛忽地熱鬧起來了。不多時,便有喜好遊湖的杭城子弟曬著太陽前來,發覺自已熟悉的“坐忘”亭亭柱上多了幾行刻痕,讀來卻是一闋《水調歌頭》。回去後,這個年輕人將此事當做談資,於茶餘飯後的時光內告知了同伴。於是,前來觀賞此詞的遊人越來越多。
約莫一月後,一則訊息突兀傳出:杭城葉家的三公子葉沾衣,於“坐忘”亭上的題詞中悟得一分真意,不但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而且武學境界突飛猛進,從杭城著名紈絝子弟一躍成為東杭一帶有數的年輕高手。
訊息播散開來,杭城附近上至公子富哥,下至市井流氓,無不蠢蠢欲動,大批龍蛇混雜之人匯聚在西子湖“坐忘”亭周圍,爭相感悟詞中意境。火熱之時,將亭榭圍了裡外三圈尚且不夠,甚而在周邊排起了長龍。
只是再不見有所得者,部分來客選擇了離去。有不死心的,愣是呆在亭榭以內冥思數日,最終卻以體力不支精神衰竭為結局,一頭栽倒在了亭中的石板上。眾人哂笑之。
不料其後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只道有異,一溜煙地也作鳥獸散了。這以後亭柱上的題刻逐漸被世人遺忘,這座西子湖心的小亭再一次歸為了尋常遊人歇足的處所。
……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