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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瑣事(十)

由皮硝李到恩濟莊:我所知的李蓮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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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碑文記載,雍正皇帝出於關懷太監群體,在他們去世後能有個安息之地,特地撥款萬兩白銀,並劃出數百畝的土地,同時下令修建關帝廟,廟內設有居民看護,故此地命名為恩濟莊,寓意著皇帝對太監們的恩澤,期望他們世代感恩回報。

李蓮英去世時,由於老劉生病,我代替他去祭奠了一下,由於李家女性賓客稀少,我也不願過於顯眼,遂乘車匆匆而去,又匆匆返回,感覺到李家接待客人的氣氛冷清且魂不守舍。後來我到恩濟莊完全是因為我個人的事。民國二年,老劉去世,我將他安葬於此,以未亡人的身份參與了送殯、抱罐等一系列儀式,首次以太監家屬的身份踏足了這片太監墓地。

恩濟莊可明顯分為三個區域。以關帝廟為核心,廟南是一片開闊的田野,這裡有約二千六七百名太監的墳墓,大小不一的墳頭排列其間。據看守墓地的孫老伯所述,過去太監有一個公會,由內務府管理,負責整理墓地,每年清明時節會僱傭人為每個墳頭填土,並維護墓地四周的樹木。墓地並非雜亂無序,而是有組織地排列編號,按照死亡的先後順序安置墓穴。正中央是一個特別大的空墳,立有高大的石碑作為分界標誌,將墓區分成東西兩個區域。這裡也體現出太監貧富之分:富有的太監可以佔據多個墓穴,打造大型墳墓,立碑設供桌;貧窮的太監只能擁有一座簡單的土墳。窮困的太監辛苦一生,死後能得到官方提供的柳木棺材和四尺寬的墓穴就已經滿足,至少還能保全屍首,不至於像被處死的太監那樣暴屍荒野。

關帝廟的北面則是另一番景象,呈現出鮮明對比。南方是荒冢連綿,淒涼悲慘;北方則是矮樹叢生,青磚瓦房,生機盎然,讓人頓感生死榮枯的巨大差異。

在關帝廟北數十步之遙的位置,有一座拱橋,過了橋即步入石牆圍成的院落,一眼可見矗立的石牌坊,橫額上鐫刻著“欽賜李大總管之墓”。(崔玉貴對此欽賜之事頗為不滿,後來他在海甸藍靛廠的立馬關帝廟附近購置了6頃80畝土地作為自已的墓地,堅決不入葬恩濟莊。)牌坊上的字跡顯然是在下葬後由石匠刻上去的。穿過牌坊是一條大理石鋪設的神道,直達墓穴,這就是所謂的神道。墓穴上方堆起一堆高高的黃土,築成墳丘形狀,黃土之下才是他的地下墓室,放置他的靈柩。這是因為他生前得到了老太后的口諭,允許他提前安排墓地,否則他也不敢擅自稱為“欽賜”。神道兩側各有一座石基磚砌的亭子,稱之為祭亭。神道東側樹立著漢白玉石碑,記述了他的一生事蹟——儘管裝飾得莊嚴肅穆,但終究不過是外部一圈石頭圍牆圍繞著的孤獨墳墓,昔日大總管的威風已蕩然無存,留下的唯有淒涼與寂寞。

緊鄰墓園西側矗立著一座李公祠,推測當年主持修建墓地之人必與李蓮英有著深厚的交情,並熟知他對於雅緻潔淨環境的偏好。儘管李蓮英外表略顯憨直,但他內心細膩,深得太后讚賞。這座祠堂乃仿照皇宮內書房格局精心構築而成,擁有三開間的北房,精工細作的磨磚對縫牆體,五尺寬綽的遊廊,廊柱上懸掛著赭紅色的對聯,底下鋪設著方磚地面。窗戶採用傳統什錦窗格設計,木窗臺低矮樸實,搭配著漢白玉鋪砌的臺階,整體觀感清新宜人。祠堂的大門緊閉,透過窗戶窺見室內設有供桌,桌上擺放著存放神主牌位的木盒。正房西側附帶兩間耳房,外設屏風分隔,可能是專為女眷準備的起居空間。另外還有三間西廂房,估計是用來接待賓客之用。然而,整個庭院顯然已久未有人跡,滿目皆是蛛網與塵埃。

隨後,當返回至關帝廟時,從老孫頭口中得知,西偏殿中竟然珍藏著一幅李蓮英的畫像,他懇請我鑑賞其是否肖似真人。

這幅畫像並未安置在李氏家族祠堂內接受香火,而是被敬獻於關聖帝君的偏殿之中,此番情景令我頗為驚異。走進西偏殿,果真看見一幅高約二尺的李蓮英全身坐姿畫像。畫面自頭頂開始展現:佩戴著象徵二品官階的紅頂子,身披繡有團龍圖案的護心黃馬褂,穿著絳紫色的吉服,胸前垂掛著代表身份的朝珠。腳蹬一雙粉底高筒靴,雙腳呈八字形穩穩踏在腳踏上,雙手自然下垂擱置膝上。畫家巧妙地將他的頭部略向右側描繪,以便展示出腦後的孔雀翎飾,這正是清代官員畫像的一種常見手法。細觀面容,畫中人擁有一張典型的赭黃色面龐,顴骨高聳,臉頰稍長,眼泡微腫,眼神半闔,鼻樑挺拔,嘴唇豐厚,下巴修長。無疑這就是李蓮英的形象再現,不過在眼睛的表現上略有欠缺,未能捕捉到他那雖小卻異常敏銳的“胡椒粒眼”特點。似乎李蓮英有意透過畫像傳遞出一種莊重而質樸的氣質給後世子孫。

看廟的老者孫先生解釋道:“這畫像乃是李家後人特地送來此地,委託我代為供奉並照料,每逢年節他們會給予一些香火錢作為酬謝。時值動盪戰亂,世事不安寧,李家也只能依靠我來盡這份心意了。”

我向孫老者求得一縷清香,將隨身攜帶的點心一一擺在供桌上。我遵循老北京的習俗,深深地向亡者表達敬意,以他為大,虔誠地跪拜。這是我作為後來者對他的一份心意,畢竟我們曾在宮中共度了一段時光。

我曾在民國二年為老劉舉行了葬禮,次年週年時又為他添過一次墳。但之後,我再也不敢去了。那個地方荒涼且常有土匪出沒,我一個年輕的寡婦,何必再給自已添麻煩呢?

然而,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去的。

她的話語中,似乎暗示了我她未來的歸宿。

聽完老宮女冗長的敘述,我們兩人相對無言,陷入了沉思。我的思緒漸漸飄遠,回到了年輕時的那些日子。

我年輕時並不努力,卻喜歡閱讀閒書,尤其是關於李蓮英的故事。那些紛繁複雜的傳聞讓我如墜雲霧之中,現在回想起來,我終於能夠大致勾勒出他的輪廓,澄清一些誤解。我也希望那些和我有著相同困惑的人,能夠從中得到一些真相。

根據墓碑上的記載,李蓮英生於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1848年11月12日)。他在咸豐五年(1855年)八歲時淨身,次年進宮,那時他只有九歲。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軍焚燒圓明園時,他隨駕前往熱河。咸豐十一年(1861年),咸豐皇帝去世,他隨同兩位太后返回京城。兩位太后垂簾聽政,同治六年(1867年),年僅十九歲的李蓮英被封為二總管。同治八年(1869年),安德海被殺後,李蓮英晉升為大總管。光緒十四年(1888年),四十歲的他隨醇親王視察海軍。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五十歲的李蓮英一度失去了寵信。到了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他隨駕逃往西安。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他又隨駕返回京城。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太后去世,他向隆裕太后獻上寶物並請求退休。宣統元年(1909年),在太后去世百日之後,他離開了皇宮。宣統三年(1911年),六十四歲的李蓮英去世。總的來說,他從九歲入宮到六十一歲離宮,共度過了五十二年,可以說是陪伴了那拉氏太后的一生,也是晚清史上一個重要的人物。至於他的功過,自有歷史學家來評判,我並無資格置喙。我之所以囉嗦這麼多,是因為我小時候受到了一些稗官野史的誤導,比如關於李蓮英青年時嫖娼宿妓、拐騙婦女、賣良為娼等荒誕傳聞,還有他在熱河用膏藥貼密詔於髮辮之內,得以晉見恭親王商議大事等離奇故事。試想,以慈安的穩重和慈禧的機智,怎麼可能把生死奪權的大事託付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呢?我記得晚清學者王照先生在他的《東方園雜詠紀事》後記中,對那些荒誕不經的野史表示了憤慨,並努力澄清事實。我雖然沒有王照先生那樣的宏才大志,但我也希望把我年輕時受騙的一些經歷寫出來,以消除心中的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