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是欽天監測出的吉日,諸事皆宜。
這日的天氣極好,天空湛藍無雲,御駕旌旗搖搖,帝攜百官自午門,過正陽門大街,一路出城,向著西山行宮而去。
春天是繁衍的季節,萬物復甦,本不宜殺生,所以春獵與秋獵不同,是以祭儀為主的。
皇族春獵,實際上是一種獵祭,以策馬跑動的方式祭天敬神,以祈福求壽,避災迎祥。
所以每年春獵的地點都會選在西山行宮。
這座行宮離上京不遠,坐馬車也就半日的路程。
行宮裡有密林有草場,亦有蜿蜒流淌的河流。這裡曾是昭帝的狩獵之所,裡頭的禽獸皆由皇家圈養,用以春獵,最適合不過。
只是被圈養起來的獵物沒有真正的野獸靈敏,也不懼怕人類。
男子們對這樣的獵物無甚興趣,反倒是女眷們,摩拳擦掌,對春獵充滿了期待。
蘇綰寧本與顧夏同坐一車,可馬車才出了上京,她就嚷嚷著要出去騎馬。
顧夏也不好攔著,但還是著人去通稟了王妃一聲。
蘇綰寧今日穿了一身寶藍色的勁裝,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手持馬鞭,裙裾迎風,頭上的同色髮帶隨風獵獵飄動,瞧著很是英姿颯爽。
她騎馬的姿勢也很漂亮,從顧夏這個方向看去,她的身體呈一條直線,是非常標準的騎姿。
“夏夏,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嗎?”蘇綰寧策馬走在顧夏的馬車旁,再次跟她確認道。
方才還在馬車上時,蘇綰寧就出言邀請顧夏一同出去跑馬,被顧夏以騎術不佳拒絕了。
原以為她只是隨口問問,不想竟是真心邀請自已……顧夏一時簡直不知如何感慨才好。
內心深處,顧夏很是佩服綰寧,她始終表裡如一,不虛與委蛇。
顧夏也想做她那樣的人。
可她們畢竟身份不同,綰寧是郡主,是武德帝最寵愛的孫女,她生來就擁有一切。
而顧夏呢,不說她只是個妾,就算她是正經的瑞王世子妃,那也只是王府娶進門的媳婦,兒媳要守的規矩可比未出閣的受寵女兒要多得多。
現在的綰寧顯然還不知曉這點,顧夏卻希望她這輩子都不要知曉。
顧夏仰著臉望著蘇綰寧,一會兒,笑著說:“你瞧我這身兒衣裳,哪裡是能跑馬的?”
蘇綰寧看了一眼顧夏那身繁複的裙裝,頓時洩了氣:“好吧,也怪我出門前忘了提醒你……那我就自已去了。”
“嗯,你小心一些。”顧夏叮囑。
蘇綰寧粲然一笑,隨即一揚馬鞭。
顧夏坐在馬車內,掀開一角車簾,看著綰寧策馬跑遠,想了想,還是出聲吩咐一直跟在馬車左右的定安說:“你去跟著郡主,免得出什麼意外。”
“四周都是禁軍,郡主的親兵也會隨行護衛,您放心。”定安笑著說道。世子讓他一路跟著保護夏主子,他可不敢半路走開,再說了,以郡主的脾性,她不去找別人的意外就不錯了,誰還能讓她出意外。
話雖如此,可顧夏還是有些不放心,不覺又撩開了車簾,仔細地打量起四周。
目之所及,已全線封路,各處插滿了旌旗,由數千禁衛軍把守,綰寧本身的騎術不差,如此看來應當是無礙的。
正巧這時,顧夏派去稟告瑞王妃的人也回來了,那人帶回了瑞王妃的一句隨她去吧,以及一碟子金燦燦的枇杷。
王妃都如此說了,顧夏也不再多說什麼,朝王妃所在的方向微微躬身,謝了賞,便垂手放下了車簾。
定安見狀,頓時鬆了口氣。
馬車長龍的其中一輛車裡,李清姿將手裡的一封信丟進香爐裡點了。
周嬤嬤瞥了眼被火舌吞噬的紙張,壓低聲音道:“您雖讓清瑩攔下了小葉,可大小姐若打定主意要出手對付顧夏……奴婢擔心她還有後手。”
李清姿沉默。
她的女兒她知道,忍到現在,已經是盼兒的極限了。
春獵是大事,幾乎所有數得上號的皇族貴胄都到場了,她決不能讓盼兒在春獵上惹出事來,她們已經將寶押在了蘇御身上,蘇御的名聲容不得丁點的瑕疵,他必須是將來的皇帝!
李清姿緊緊攥住手,光滑的指甲幾乎刺入掌心。
若非顧夏,她們何至於落到如此被動的地步!
周嬤嬤雖是李清姿的心腹,可她畢竟是個下人,有些事也不便多說,可她終究是不想李清姿將事做絕,徹底寒了大小姐的心,便勸道:“大小姐不是個蠢的,只是您一直讓清瑩勸阻她,又不給她一個確切的時間,她是慌了才會如此。二姑娘就快及笄了,眼下距離您原本預設時間也差不離,您總是要出手對付顧夏那個丫頭的,提早一些又何妨呢?也算安了大姑娘的心……”
李清姿閉了閉眼,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容我再想想。”
周嬤嬤本想再說什麼,但見她面露倦色,終是閉了嘴。
欽天監測算的出發吉時是午時,所以當馬車一路顛簸輾轉,抵達西山行宮時,太陽眼看就要下山了。
行宮前方是一片開闊的草原,青草蔥蔥連著綿延的山脈,金烏西沉,涼風習習,遠天一道紅光燒得天邊的雲彩瑰麗異常。
蘇御因為管著行宮的一應事宜,中途便脫離了隊伍,策馬先到行宮,提前排程好人手。待御駕至,他親自迎著武德帝去了行宮正中的乾坤殿,餘下的官員女眷則由侍衛和內侍領著去到各處的宮殿歇息。
瑞王府地位尊崇,所分到的殿宇,位置極好。
蘇綰寧作為王府最受寵的小郡主,被王妃指了一處帶湯池的小院。
顧夏隨她一起住。
抵達行宮的頭一晚是沒有安排活動的。
用過了晚膳,蘇綰寧便拉著顧夏去泡湯池了,她今日跑了半天的馬,正好泡一泡湯池,放鬆放鬆。
對於泡湯池顧夏還是有些拘謹的,泡在池子裡,她總是忍不住想起她與蘇御在慈恩寺山腳別院那夜的荒唐來。
幸好綰寧心大,並沒有瞧出她的不自在。
請示過了王妃,顧盼便吩咐下人掌燈,丫頭、婆子數十人,前後簇擁著往戶部尚書所在的側殿走去。一路上,不時能看到一些隨行的熟面孔,顧盼一一同這些人見禮。
側殿裡,李清姿還未歇下,半日的馬車顛簸,她的頭疾又犯了,周嬤嬤正在給她用自制的藥油揉頭。
周嬤嬤極懂藥理,李清姿用的湯藥一應都經她的手打理。
見顧盼進屋,李清姿撥開周嬤嬤的手坐起身,笑著問道:“可去見過你父親了?”
顧盼走到李清姿身邊坐下,道:“已經同父親請過安了,父親說您身子不適,讓女兒快些來看看您。”
“只是老毛病又犯了,沒什麼大礙的。”李清姿輕輕拍了拍顧盼的手,示意她不用擔心。
說話間,李清姿狀似無意地同周嬤嬤對視了一眼。
周嬤嬤停下泡茶的手,對顧盼說:“大小姐您可別聽夫人的,夫人近來勞心勞神,身子已經不適好一陣了。”
“母親?”顧盼皺眉看向李清姿。
李清姿面色不善地瞪了周嬤嬤一眼,隨即笑著對顧盼說:“也沒有什麼,就是在憂心你妹妹的事。”
顧盼恍然:“聽清瑩姑姑說,您最近在琢磨妹妹的婚事。”
“是啊,盺兒今歲也要及笄了,她不比你聰慧,也不及你貌美,這婚事著實令我頭疼。”李清姿嘴角含著笑,注視著顧盼,循循善誘地說,“你妹妹的婚事,你這個做長姐的可有什麼想法?”
“女兒也同您一樣記掛著妹妹的婚事,近來也幫她參詳了一番,定遠侯府的林世子、工部尚書家的李公子,還有二公主家的趙尋,都是極不錯的人選。”頓了頓,顧盼又說,“這其中又以林世子最為出挑。”
這些,都是李清姿示意清瑩不著痕跡的在顧盼耳邊灌輸的。
李清姿緩緩垂下眼,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定遠侯府滿門忠烈,林世子年少有為,侯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寬厚,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
顧盼想了想,道:“後日的馬球賽,讓妹妹也報名吧,屆時女兒會安排他們打同一場。”
李清姿唔了一聲:“也好,有你看著,母親放心。”
春獵第二日下午的馬球比賽是男女混合賽。
大應尚武,不少女子也善騎射,對於馬球的喜愛,絲毫不下於男子。
大應第一場男女混合的馬球賽就發生在春獵上,由綰寧郡主一手促成。
三年前,綰寧郡主在女子馬球賽上大殺四方,便將目光放到了男子馬球賽上。最後還真被她組到了兩支男女混合的隊伍,每隊十人,男女各有五人。
那場比賽很精彩,武德帝看後,大讚場上的女子巾幗不讓鬚眉,各個都賜了賞。
不僅如此,那場比賽還促成了兩對有情人。
往後兩年,混合馬球賽也成了春獵的保留專案。
燭火搖曳。
李清姿靜靜望著顧盼,燭光映著她的臉,襯得她的五官愈發豔麗。
“明知蘇御心裡沒有你,卻還讓你去毛遂自薦,還是以那樣自毀形象的理由,你可會怨我?”李清姿輕聲地問顧盼道。
“母親怎會這樣想?您是用心良苦,女兒明白的。”顧盼淡淡地笑著,語氣裡沒有絲毫怨氣,“況且您當時只是給女兒提了建議,並沒有強迫於我,最後做決定是我自已。”
李清姿聞言,臉上閃過一抹痛色,顧盼這般說,說明她是打心底裡信任自已的,可自已卻這般算計她。
她將控制人心的手段用到了自已女兒的身上。
就像當初母后對錶姐做的那樣。
表姐恨慘母后,那盼兒呢?
等得知了真相,她可會也同何靜一般,恨慘了自已?
見李清姿臉色不對,周嬤嬤趕緊上前將泡好的茶水奉給顧盼,打著圓場道:“夫人一到行宮就想到了大小姐您,還讓老奴將您最喜歡的菩提茶給備著。”
顧盼接過茶盞,剛沏的茶水散發著嫋嫋熱氣:“女兒多謝母親。”
再怎麼不願也是要做的,沒有什麼能比復國更重要!
李清姿閉了閉眼,強壓下心底的痛意,緩緩道:“你幾次出手想對付顧夏,都被母親叫清瑩給擋了回來,就連周嬤嬤也怪我不心疼你,她是榆木腦袋想不明白,但是盼兒,你得明白,你必須要受委屈,還要叫瑞王妃看到你的委屈,如此這些委屈才不算白受。世子明知顧夏已經定了親卻還堅持納她,這般執著,我們手上的證據根本不足以叫他對顧夏死心,所以只能從瑞王妃身上下功夫。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王妃定然不喜,而一直陪著她的你,賢良淑德,進退有度,王妃對你只會越來越滿意,由她撮合,你跟世子才有進一步的可能。”
頓了頓,李清姿又說:“男人啊,對於得不到的東西,他們能惦念一輩子,可一旦得到了,就不新鮮了,屆時你再對世子剖白心跡,何愁他不對你上心?也只有這樣,不能生養的謊言才能被揭過去,你世子妃的位置才可以坐穩。”
李清姿說的這些顧盼當然懂,她最開始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可世子對顧夏實在太好,好到她嫉妒,瘋狂地嫉妒。
沒有哪個女人能看著自已的丈夫對別的女子極盡寵愛而無動於衷。
尤其這個女人還是顧盼,出身高貴,又佔有慾極強的顧盼。
“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列首,可見時機的緊要,盼兒你要穩住,一切聽母親的安排。”李清姿諄諄說道。
燭花“噼啪”響了一聲,襯得屋裡愈發安靜。
李清姿這話徹底點燃了顧盼的怒火,她臉上維持了許久的平和麵具終於碎了,胸膛劇烈起伏,儼然是憤怒到了極點:“還不夠嗎?成親這麼久,我所受的屈辱還不夠嗎?”
她竟已這樣不滿!
李清姿心下一驚,卻也深知自已是攔不住她了。
想到盼兒原本在春獵上的計劃,難道……即便小葉未至,她也仍要一意孤行?
不!不行!絕不能叫她壞了她們的大事!
李清姿痛苦地閉了閉眼。
難道真的只能捨棄盼兒了嗎?
李清姿也是母親,最是知曉子女在母親心中的份量,以盼兒現在的作為,完全不足以讓瑞王妃因為心疼她而勉強自已的兒子。
現在出手,不僅收效甚微,反而會斷送盼兒在王府的最後一絲希望。可她沒有選擇了,盼兒這般已徹底脫離她的掌控。
一個不定時的炸彈,於她們的計劃完全無益,必須清除!
李清姿艱難地壓下心中湧起的煎熬,溫聲道:“母親自然知曉你受的委屈。”說話間,她溫柔的抬手拍了拍顧盼的手,“母親已經安排清瑩著手了,這次不讓小葉跟著過來,就是為了在王府里布局,等春獵歸後你便可尋機會動手。”
“真的?”本以為對方又要勸服自已,不想卻得了肯定的回答,顧盼驚喜極了。
李清姿笑著點頭:“我本打算過了五月在談此事,可見你如此委屈,母親又怎麼忍心。”
顧盼聞言眼眶一紅,母親這樣記掛她,剛剛說的每一句也都是為她著想,可她卻那樣同母親置氣。
“方才是女兒失態了……”
“傻孩子,你同母親又何必說這些?”李清姿注視著顧盼,目光柔和,“但是盼兒,春獵期間不要去尋顧夏的麻煩,也不要想著戳穿她的身份,若有人問起還要幫著周全,世子的名聲不能受損,眼下是考察太子人選的最關鍵時刻,你不能給他帶去一點兒麻煩,所有的事情,都必須私下進行,明白嗎?”
李清姿說話的速度還是那麼不緊不慢,卻意外的不容回絕。
顧盼點頭:“女兒知道分寸的,您請放心。”
李清姿牽了牽嘴角,燭火輕輕搖曳,在她眉眼碎了一捧光:“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今日奔波了許久,早點休息。”
顧盼順勢站起,福了福身:“那女兒就先行告退了。”
李清姿面上露出一點笑意,道:“去吧。”
顧盼告辭離開,李清姿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唇角笑意微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