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城外送來一陣微風,將微綠的樹木吹得搖曳起了身姿,太陽剛剛從地平線升起,人間蒙上一層淡淡的金黃。
從青灰的城池眺望過去,遠處一團黃沙逐漸靠近,像是風裹挾著沙土往前行進。等到在離近一些,才發現是行進的軍隊。
整齊劃一的步伐,一步一步帶起了塵土,同嚴整劃一的軍隊一起聲勢浩大地前進著,在靠近城池的時候終於停下。
連日趕路,霍不疑的臉上鮮少帶了些疲憊。
抬頭看向熟悉的都城,莫名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
文帝身邊的曹公公,帶著車攆來接霍不疑回城,“霍將軍一路風塵僕僕辛苦了,陛下在宮裡等候您多時了,快些上馬車隨老奴去見陛下吧!”
霍不疑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身後,人頭攢動,都是來接他的宮人,不禁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沒有她。
隨即又諷刺一笑,他真的是失心瘋了。
竟然期待著她會來接他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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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的義子好不容易從苦寒的邊境回來,文帝大張旗鼓地為霍不疑張羅了一場接風宴。
義子苦守邊境五年,抵禦外族來犯,這樣的功績自然是需要好好嘉獎一番的,更不要說剛在隴西打了一場勝仗,成功擊退了外族,文帝將接風宴辦得聲勢浩大。
幾乎是整個都城裡的人都來了。
宮宴上,坐的滿滿當當。
霍不疑休整了一番過後,就去拜見了文帝。
剛見到霍不疑時,文帝還拿喬,保持著高冷的態度,想要晾一晾他。
可是看清楚霍不疑臉上的風霜之後,文帝再也高冷不了,一拍霍不疑的肩頭,就開始傷感起來,“你這個豎子!朕命令你了多少次讓你回來,你就偏偏待在那隴西!”
一句不鹹不淡的斥責過後,文帝嚴肅不了了,上下打量著霍不疑,一陣心疼,“你人消瘦了許多。”
霍不疑冷著臉,沒有什麼表情,“臣本就是待罪之身,為國戍邊本為贖罪,擔不上陛下這一句。”
過於官方客套的一句話,讓文帝抿緊了唇,沒有什麼好氣,輕哼一聲,“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這些年在背後做了什麼!”
人在隴西,卻沒少打聽凌瓊的近況。
看得文帝都快愁死了。
好不容易等到霍不疑有了心儀的人,結果卻是凌瓊!還不如是當初那個程少商呢!
如今凌瓊與那袁慎恩愛情長、幸福美滿的,文帝看到霍不疑如今這麼大歲數,還孤身一人就頭疼。
被文帝點到,霍不疑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眼裡的黯淡。
宴席上觥籌交錯,人聲鼎沸,霍不疑落坐在自已的位置上,悄然張望環顧著。
看了一圈,都沒有看到自已想見的那個人,霍不疑不免失落。
抬頭對上對面袁慎的視線,心裡又是一緊。
袁慎微笑著同霍不疑舉杯,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霍不疑抬手回敬了一杯。
在宴會散去的時候,霍不疑攔住了要歸家的袁慎。
人攔下來了,卻一句話都沒說。
袁慎不禁挑眉,“霍將軍是有話要說?”
宴會散得晚了一些,天幕已經從湛藍蛻變成了橙紅,霞光照耀在人身上,蒙上一層神聖的光,照得人分外柔和。
霍不疑冷峻的面容,都顯得溫柔了很多,也將他的欲言又止照得一清二楚。
“怎麼?霍將軍攔下我,又不說有什麼事,是閒的了?”袁慎微笑著,唇邊勾起完美的角度,但是眼睛卻沒有一絲笑意,禮貌而又疏離,“還是說隴西五年,霍將軍染上了什麼歪風邪氣,不便言語了?”
袁慎微微歪頭,話說得分外難聽,陰陽怪氣。
霍不疑卻沒有絲毫動怒,“蓁蓁怎麼樣?”
神情歉疚,眼裡滿是擔心,還帶著些無法言喻的欲言又止,看得袁慎直皺眉。
“蓁蓁?”袁慎一挑眉,心裡閃過一絲不爽,“蓁蓁是我的妻,這樣親密的稱呼不是霍將軍一個外人能叫的!還請霍將軍擺清自已的位置!”
擺清自已的位置?霍不疑聽著不禁攥緊了拳頭。
他與凌瓊相處的十幾年,這個稱呼也叫了十幾年,不過一個名字,為何就叫不得了?
可是霍不疑知道,他沒有動怒的資格,也沒有向袁慎爭辯的資格,他不配。
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
袁慎才不管他心裡想的什麼了,“霍將軍,若是沒有事我就要回家了,畢竟我家裡有妻有子,有人記掛著,先告辭了!”
一甩袖,袁慎就上了馬車,長揚而去。
只留下霍不疑站在宮門口,駐足凝望,腳下移動不了半分。
橙光的圓日已經慢慢沉入地下,連帶著耀眼奪目的晚霞,也一同被黑夜慢慢侵染,天空升起明月,照耀著萬家煙火,將腳下的人影越拉越長。
夜裡慢慢掀起晚風,將遮蓋天幕的烏雲吹散,也將衣角吹起,沾上一點寒涼。
霍不疑久站在宮門口,駐足眺望著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將心裡的衝動壓下,拖著沉重的影子,慢慢離開。
袁家,已經點上了照明的燈籠,暖黃色的燈光,讓人心裡有些安慰。
院落裡,凌瓊倚著榻慵懶地看著書,等待著。
進了房間,袁慎將披風脫下,等身上的寒氣全都散盡了才靠近凌瓊,“陶陶呢?”
凌瓊眼睛盯著手中的書卷,翻了一頁,“已經睡了。”
袁慎聞言,點了點頭,只是將腦袋埋在凌瓊的肩窩處,不再言語,似乎情緒有些低落。
女使送來醒酒湯,袁慎看向凌瓊,與她相視一笑,隨即一口喝完。
知道今日有宴會,凌瓊特意吩咐人做的,怕袁慎明日醒來頭疼。
“今日我回來時,他叫住我了。”
凌瓊翻書的動作一頓,神情有些恍惚,或者說,從那日袁慎告訴她霍不疑要從隴西回都城之後,她對這件事就一直耿耿於懷。
沉默了一會兒,凌瓊繼續看著手中的書卷。
見凌瓊沒回應,袁慎繼續和她說道,“他攔下我,卻什麼也沒說,還是我先開了口,他才問了你的近況,還稱呼你為“蓁蓁””。
“他不配叫這個名字!”
凌瓊氣憤地合上了書,情緒有些激動,起伏的胸脯讓她的壞心情可見一斑。
她的乳名是淳于氏起的,她不願意讓一個殺了她阿母的人這麼親密的稱呼她的名字。
而袁慎原本的意思,是想告訴凌瓊,霍不疑對她的態度不太一般。
袁慎握住她的手,耐心寬慰著,“我自然也是這麼說的。”
“如今他回來了,你要避著他嗎?”今日的宴會,凌瓊沒去就是避著霍不疑的。
可是袁慎有些擔心她,擔心凌瓊委屈著自已,心裡不舒服。關鍵是都城就這麼大,怎樣都會遇得上的。
“陶陶出生之後,還沒有回過膠東,不如咱們回膠東一段時間,你在都城住了多年,正好去膠東玩玩,看看膠東的風景!”
袁慎提議著,他實在不想凌瓊委屈自已委屈得心裡不舒服。
因為誰都清楚,文帝那麼寵愛霍不疑,凌瓊沒有辦法對他怎麼樣,更何況如今她有袁琛,有了牽掛,就會瞻前顧後,更加沒辦法對霍不疑怎麼樣了。
凌瓊不是什麼心氣好的人,就算經歷了一場變故,背脊依舊是昂著的。
若是待在都城,整日知道霍不疑的近況,恐怕凌瓊會心氣鬱結,再不然就是脾氣不好起來。
袁慎有些擔心。
凌瓊一聽,手裡的書直接一扔,摔在了書案上,“我為什麼要躲著一個劊子手!”
凌瓊神情激動,眼眶卻微紅了起來,帶著她未曾察覺的委屈和不甘。
袁慎看著,只覺得喉間一梗。
當即就伸手將人摟在了懷裡,輕聲哄了起來,“我並非讓你躲他,只是怕你傷心,若你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不光我,陶陶也會憂心,我擔心你。”
從前因為霍不疑那件事,凌瓊哭了多少,人消瘦得不成樣子,袁慎是真的擔心。
聽到這話,凌瓊沒什麼反應,只是情緒明顯平靜下來。
“你畢竟在都城長大,習慣了都城的繁華,膠東雖然風景秀麗,恐怕你會嫌棄冷清,膠東沒有岳母,那咱們就留在都城,陪岳母好不好?”
懷裡的人點了點頭。
袁慎這才鬆了口氣,大掌摩挲著凌瓊單薄的肩,心裡莫名湧上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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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不疑只宴會那日攔住了袁慎,之後,凌瓊就沒聽說過他的任何事情。
凌瓊以為,是他知道她宴會避開他,知曉她厭惡他至極,所以不再打擾了,卻沒想到,他會直接堵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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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連綿星灑的小雨,悄無聲息地潤澤著萬物,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泥土氣息,連同著青草味,讓人莫名心曠神怡。
水邊的柳樹已經慢慢抽了葉,輕輕拂過水麵,泛起一圈圈漣漪,逗弄著深藏水底的魚,以為是什麼美味降臨,探頭去咬,結果撲了一場空。
繡鞋踩過草地,青草嫩綠的汁液隨著雨水一起浸透了裙襬,留下斑斑綠點。
凌瓊牽著袁琛,一起來到熟悉的墳塋前。
而袁慎,在馬車處等候,將時間留給凌瓊。
準備好的供品一點一點擺放在墳塋前,袁琛學著凌瓊的動作,小心地對待著。
火盆裡,一張張紙錢燒過去,煙霧繚繞下,凌瓊的眼睛逐漸溼潤,袁琛乖巧地待在她身邊,感同身受著她的悲傷,看著凌瓊,眼裡是和袁慎如出一轍的擔憂。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是衣襬擦過草地的娑娑聲。
“不是說讓你在外面等嗎?”
袁慎一向是善解人意的,知道凌瓊想單獨和淳于氏待著,從來就是守在馬車旁等候的。
凌瓊轉過身去,眼裡的溫情頓時變成了速凍的寒冰,吐露出的字眼也是分外不歡迎,“怎麼是你!”
霍不疑是從樹林裡出來的,凌瓊看了看外頭的袁慎,心想若是從正路過來,恐怕袁慎第一個就攔住了,“霍將軍如今也會做雞鳴狗盜之事嗎?”
霍不疑一身的水氣,不像是待的時間短的樣子,那就只能是早早就來了這裡,守株待兔的。
所以凌瓊才這麼諷刺他,淨幹一些齷齪事。
袁琛還在身邊,凌瓊只能先讓她離開,“陶陶,你先去找阿父好不好,阿母一會兒就回去了。”
袁琛看了一眼霍不疑,然後才緩緩地點了點頭,自已慢慢走向袁慎。
袁慎守在馬車旁,正擔憂著呢,想著凌瓊今年可能心緒起伏大一些,時間要長一些,看得袁琛出來一驚,“怎麼這麼快?你阿母呢?”
看到袁琛出來,袁慎更加擔心了,生怕凌瓊哭得太厲害,身子受不住。
“有一個怪人和阿母說話,阿母好像很不喜歡他。”袁琛同袁慎說著。
袁慎一聽,立馬變了臉色,他沒想到霍不疑這麼不要臉,竟然偷偷來了淳于氏的墳塋,就為了等凌瓊。
立馬動身想要進去。
剛走了兩步,就停下了,看著裡面有些擔憂,凌瓊讓袁琛出來就已經表明了態度,她想自已面對。
袁慎只能拉著袁琛,在一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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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淨的墳塋一看就是有心人用心打理的,沒有一點雜草。
墳塋前的火盆裡,還有未完全熄滅的火灰,火星一閃一閃,似乎還想要多燃燒一會兒。
凌瓊冷眼看著面前的男人,眼裡全是憎惡。
“我還以為,霍將軍永遠不會回都城了呢,不過想想也是,您是陛下最喜歡的義子,陛下怎麼可能放任您留在隴西呢!”
凌瓊語氣溫柔,吐露出的話分外狠毒,“聽說隴西外族襲擾頻繁,很難對付,你怎麼就沒死在隴西呢!”
從前還是凌不疑的時候,他去隴右那些年,凌瓊擔心得不行,去寺廟上香祈福。聽說凌不疑這樣殺敵的人,會有孽障留在身上,對身後不利,凌瓊擔心他,就為寺廟添了無數的香火錢,為凌不疑積福,求神告佛,祈求凌不疑平安回來,幾乎都城所有的廟宇裡,都有凌瓊為凌不疑供奉的長明燈,平安符也是接連不斷地送去隴右,讓他帶在身邊。
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