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夏,希國望帝帶著希國使團幾千人,浩浩蕩蕩到了岐國。
過幾日便是姬昂三十歲壽宴,希望和姬煦送來了三十車壽禮。
……
父母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重回岐國西京皇宮。
……
姬燕以為故地重遊,看見東宮他會痛苦萬分。
進了皇宮才發現,東宮已夷為平地,此時滿園青草地。
莫說宮殿,連一塊地磚都沒留下。
他揉揉緊繃的額頭,隨著隊伍到了極致殿。
親衛們鎮守,主子們飲宴。
他本該作為皇親國戚入殿,卻時刻謹記職責。
更重要的是,他害怕,不敢去見那人。
……
他站在極致殿外,追風與他輪流休息吃飯。
輪到他下去吃飯,他找了個陰涼的亭子,坐下來扒拉大碗裡的飯菜。
一道人影倒吊著探出頭來“閣下可是燕兒?”
姬燕眨眨眼,身穿明黃錦緞,在這宮中,自然是位皇子。
姬燕放下大碗,起身道“正是。”
那孩子雙臂交叉仔細打量他“父皇夢裡常喚燕兒,聽母妃說,燕兒是個跟父皇有七八分像的男人。一眼便被本皇子認出來了!”
“你是?”他稱父皇……那就是……是……
“這皇宮裡,只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都告訴你了,我是皇子,自然是姬杏成。”
“給小殿下請安!”
“勉禮!你真好看。”
姬燕輕笑,這孩子與離兒差不多大“小殿下可是有事?”
“你若是不忙,去見見父皇可好?他太可憐了。”
姬燕頓了頓“你是說,皇上?”
“自然是!本殿還會喊他人父皇不成?你就說見不見嗎!”
姬燕遲疑了一瞬“小殿下,恕難從命。”
姬杏成噘嘴“你這般無情,怪不得父皇酗酒到吐血。”
酗酒到吐血……
姬燕心裡難受“卑職告退。”
……
他在前面走,那小殿下就在後面跟著,時不時嘆氣“父皇若是不在了,本殿可弄不動這麼大個國家!您老人家行行好,哄哄他!吵架打架而已,哪有十年不原諒的!小心眼!”
姬燕懶得跟一個九歲孩子解釋,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馬提劍,威風凜凜。
那小殿下看看他,過來叉著腰,仰著臉怒問“你開條件吧!怎麼才肯去哄哄他?”
姬燕哭笑不得,血淚長痛,讓這孩子說得過家家一般。
見他不理,杏成抱著膀傲慢道“本宮有九十九塊果味糖!八種口味噢!厲害極了!好吃極了!都給你!”
姬燕嘆氣“卑職正在值守,小殿下請回!”
“大不了,把本殿攢的七十二個金錠子送你!”
姬燕搖搖頭。看來這孩子也不怎麼受寵,九年才攢了七十二個金錠子。
……
姬昂聽到殿外傳來姬燕的聲音,心上一抽,找個由頭匆匆出了大殿。
遠遠見天子儀仗出門,姬燕等人下馬跪地。
臺階下正是他的燕兒。
……
姬昂緊張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十年了,第一次面對面見到燕兒。
他太緊張了……
他挑眼一看,那小崽子怎麼在呢?
“成兒,又惹事了?來人!拖下去,打三萬個手板。”
姬燕一聽,好好的,打孩子做什麼?三萬個,那不打死了?
他看著孩子委屈巴巴含著眼淚撇嘴向他求助,只好開口“稟皇上,小殿下並未惹事,只是與卑職打個招呼。”
姬昂心頭一凌,燕兒跟他說話了?
說了,一二三四五……十九個字!十九個字!
他高興地原地來回踱步。
姬燕以為他不信,接著道“皇上若不信,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
十五個字……十五個字……他手心全是汗,在龍袍上蹭了蹭。燕兒什麼意思……打還是不打?
“呃……打還是不打?”
姬燕心裡無奈,這是什麼皇上,又喝醉了?“請求皇上饒過小殿下。”
姬昂得了聖旨一般“對對對,饒過饒過。”
杏成被放開,眨眨無辜的大眼睛,我拿出全部家當討好你惦念的人,你倒要來打我的手板!哼!
杏成乖乖行個禮,起身走了。
……
姬燕也謝了恩,回去值守。
姬昂就站在大殿前,一瞬不瞬的盯著姬燕。
比過年時身子厚實了,定是日日在校場練兵,練起了肌肉。
他仔細端詳著,忘了此時大殿裡還有一大家人等著他。
……
希望出來拉他“兄長!兄長!回去喝酒!”
他擺擺手,雙腿木樁似的巋然不動“喝什麼喝,天天吐血,再喝就送走了。”
“吐血?”
希望伸手按住他的胃,瞬間,他就覺得常年疼痛的胃部舒服了,回頭看看妹妹“給我修好了?”
希望乃造物主,修個破損的胃自然不在話下“能喝了!快走!”
他還是擺手“朕戒酒了。”
“剛才還喝呢,戒酒了?”
他眼睛粘著姬燕的臉“嗯,朕再也不喝酒了。”
希望順著兄長的目光,心裡明白了,大聲道“鳳君親衛修整一天。”
姬燕謝了恩,打馬率隊離去。
姬昂一跺腳“怎麼給打發走了……”盯著背影看到沒人影了,還不肯回神。
……
希望嘆氣“先把宴會應付下來!散了之後,你去單獨見他。你的機會到了。”
……
……
他急得滿頭大汗,這宴會總算結束了。
無錯書吧匆匆趕到給希國使團騰出來的侍衛營房,皇帝駕到,眾人跪拜,他推開眾人直接進了營房。
房間裡只有姬燕一人,坐在床邊擦劍。
見皇帝駕到,立即收了佩劍,放得遠遠的。
姬燕剛要跪下接駕。
姬昂率先噗通跪下了。
姬燕都愣了“皇上……”
兩人面對面夫妻對拜似的額頭碰地。
“皇上折煞卑職。”
“燕兒,我來給你當桌子,當柱子,當牛馬。燕兒別拿我當個人,我就能在燕兒身邊了。”
……
姬燕一愣。
桌子……
他緩緩起身,驚訝的看著姬昂。又發瘋了?胡鬧什麼?“卑職不敢。”
姬昂向前挪了挪膝蓋,離姬燕更近些。
近在毫釐,他昂抬眼小心翼翼的看著姬燕,姬燕沒躲,淡藍色的眸子裡映著姬昂此刻欲哭的臉“燕兒,我我……把我擺在這,可否?還是擺遠些?”
姬燕攙著他,拖著他起身。他死死抓著地上石縫,指甲都扣出血了,就是不肯起。
姬燕看著他流血的手指,低聲哄著“別鬧了。皇上回去吧。”
“我等不了了……受不了了……今日,你不要我,我就死在這,哦對了……我讓你噁心,一碰你,你就吐……我去外面死……不髒了你的屋子。去外面……去找一把刀……或者隨便什麼……”
他抖得不行,臉上全是眼淚,姬燕第一次見他哭。他慌張的往外跑。
姬燕追出去,見他抻出侍衛的刀就朝著脖子砍,一腳踢上刀柄,刀甩出去。
姬昂崩潰的扯著頭髮“別讓我活著受罪了,別讓我受罪了……”
侍衛們全體嚇壞了。大氣都不敢出。
姬燕下令“全體出去值守,任何人不得進來。”
……
扯著發癔症的姬昂進了他的營房。
姬昂歇斯底里“你看我活受罪,是報復我嗎?我折磨你一年,十年償還還不夠?讓我死吧……我當個桌子你都不要……我沒有一點活下去的力氣了……”
姬昂委屈的三歲小孩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不讓死就算了,讓你親眼看看我活這十年是不是酷刑。等你回了雲城,我再死。你就這麼恨我。一丁點也不心疼我了……”
……
姬燕道“哥哥,過年,還要到雲城來看燕兒。”
……
姬昂的哭聲小了,頓了頓“什麼?”
“過年,來看燕兒。”
“過年……”他的心一下子活過來“我可以……可以去看你?”
“看吧。”
“我……我過完生辰,要去希國的祈福庵還願,那個……萬一要是跟你們一起走……可以嗎?”
“我又不是路霸。”
“那,還願之後,可能……讓舒伯伯給我調理身體,三五個月的……可以嗎?”
“舒伯伯同意就行。”
“要是……我退位,無處可去,月華宮缺不缺奴才?”
“希國沒有奴隸制。”
“對對對……缺不缺掃院子的、看大門的?”
“不缺吧。”
“那……我我我……我可以當個侍衛嗎?”
“您超齡了。”
“那……那我我我……餵馬總行吧?”
“您就當個太上皇不好嗎?”
“可是太上皇住不進月華宮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嗯……我……贖罪。”
“不必了,您好好的,咱們都好好的。都是有孩子的人,別尋死覓活的。”
“不尋了,不尋了……”他抹去眼淚,傻笑起來。
“皇上,可還有事?無事便回去吧。”
“朕……哭得拼命,有些頭暈,可否在此歇歇?”
“您到床上躺會兒吧,卑職在門口值守。”
“怎麼值守了……我想……執手……哦,好。”他閉了嘴。
姬燕在門口嘆氣,大概是生生死死過後,膽變大了,居然……不怕了。
……
五個月後
“兄長,岐國不管了?你賴在我這五個月了!”
“這不是調理嗎……調理……”
“你渾身上下好得很!”
“你你你……心裡頭,心裡頭傷得重,得慢慢調理。你不懂。舒伯伯給朕都熬好藥了。”
“你的藥怕是在月華宮吧?你天天往人家那跑,還吹迷煙,跑人房裡一夜一夜瞪著眼看,你幼稚不幼稚?一地灰色煙塵,他受過嚴苛的訓練,早就發現了。不過是沒揭穿你!趕緊走!回你西京去。”
“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夫妻恩愛……你兄長天天獨守空房!以淚洗面!痛徹心扉!”
希望暴躁“我去你……”她忍住,阿彌陀佛,親兄長“你那是活該!趕緊走!”
“走不了……國,不行就亡了吧,你接手,希國版圖再擴一倍,中原徹底統一。也好也好。”
希望跳起來“好個……呼……親的親的……朕不管!立即走!”
“那你來年等著參加兄長的國葬吧……親妹妹也不管朕了……都逼著朕去死……”
“你那六個妃子……你你你……哪就不想活了?”
“六個妃子這十年也沒碰過啊……憋的臉都扭曲了……你別管,我就在舒伯伯這藥房住著。再攆我,你就等著國葬的訊息。”
“你是看藥房離月華宮近吧!還刷上無賴了!”
……
姬燕輕輕敲門“陛下!姬燕想卸去統領一職。西京有個客棧,已經兌下來了……若是經營得好,說不定,年入百兩白銀。離兒也大了,不需要我整日陪著了。您看……這個小財,去不去發?”
希望看看兩人,一個賴著不肯走,一個願意送上門去,罷了罷了……
“好,你們倆可聽清了,無論遇到什麼事,不許互相傷害,再發生一次,給你們分到兩個世界,死了見閻王都不是同一位。”
兩個做兄長的,都臊紅了臉。
……
又兩月
西京東南一家歸燕客棧放鞭炮開張了。
小夥計熱情極了,迎來第一位貴客“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貴客咳嗽一聲“這菜譜上的菜都要了,順便,一間上房,包下來,就包三十年。”
“啥啥啥啥啥?”夥計差點咬著舌頭。
“三十年。”他提起包袱,裡面是幾十錠金子“夠了吧?”
“夠夠夠,把店盤下來都夠了。”
“不盤,就包。”
姬燕緩緩下樓,淡藍色的眸子裡盡是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