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在假死的最後那段日子裡的感受,宛如真的死了一次。
他曾經想象過自已死的時候。
父皇一定很難過,澈兒也會很捨不得。
因為放心不下澈兒,也怕父皇傷心,他一直努力地活著。
端王一黨被剷除後,得到了解毒的辦法,蕭恆心中是很高興的。
他雖然不怕死,卻希望能活。
活著多好啊!
可沒想到疼愛了他二十餘年的父皇竟然突然就要他去死,只因為懷疑自已的身世。
蕭恆早就接受自已會早死的事實,卻沒料到會是如此死法。
雖說是假死,可身體一天天的衰弱是真實的。那種連呼吸和動動手腳都愈加艱難的感覺讓人很難受,身心都很難受。
還得對著父皇演這出無聊的戲,彌留之際清楚地看到幾乎所有人都在盼著自已死。
有點悲哀!
他偏就不想死了。
他想活著,還想離開皇宮這個傷心地。
蕭恆自中毒以後,即便學了不少為君之道,卻從未想過要自已做皇帝。
他把自已懂的都儘量教給蕭澈,希望自已走後,弟弟能做德才兼備的一代明君。
這大概是他前半輩子都在忙活的事。
現在他有了解毒的希望,依舊沒想過要做皇帝。
蕭恆對父皇是有感情的。老皇帝雖說在他生命最後那段時間做得薄情寡義,可曾經實實在在地真心疼愛他這個兒子多年。
既然父皇寧願讓他死也不想讓他繼位,那他即便身體好了,也不想在這一點上忤逆父皇。
這算是對他二十餘年養育之恩的一個交代。
可蕭澈大有看起來要撂挑子不幹,想讓他繼位的意思。
他只得趁早跑。
這一跑就是十年,還帶上了蘇婉。
他從未後悔過離開,卻不敢說自已做得對與不對。
他是一個做事極有謀劃,毫不拖泥帶水之人。可偏偏蘇婉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失算。
她真是一個難以控制的變數。
最初只是以為澈兒把她看得太緊了,她想出去玩玩。等她跟著自已玩夠了,自然會回去。
可他們一起去到藥王谷後,她竟然學起了醫術,還被藥王收做弟子。
蘇婉大概是真對醫術感興趣,一向看起來有點慵懶的她竟然能學得廢寢忘食。
一學就是一年,直到蕭恆體內的毒已解。他們離開的時候,蘇婉還帶走了兩箱子醫書。
一起離開後,還每天自已繼續學。
或許是因為從小瞎了,她有點文盲……認不得複雜生僻的字。
像醫書和列國志這種書,有許多平時用得少的字,她得靠猜。時不時就會跑來問蕭恆書裡講的是什麼。
不太會認字就算了,寫的字看起來也歪歪扭扭,不忍直視。
蕭恆覺得自已像教了個學生。
這和教澈兒那些經國治世的大道理不一樣,蘇婉感興趣的都是些大家閨秀通常不會接觸的東西。
她不喜歡學琴棋書畫,反倒對地理、動物植物,各類秘史、各國風俗,飲食習慣等,以及如何做生意賺錢感興趣。
其實蕭恆從小對這些也很感興趣,看過不少這類書,也喜歡聽大儒們講。只是以前他沒有機會出去走走看看。
有一次蘇婉又鬼鬼祟祟跑進蕭恆的書房,對著一排排書架子和牆壁上的畫一臉興奮樣。
蕭恆以前身體不好,養成了愛獨自看書的習慣。他的書房彙集了各門各類的書,包羅永珍。
蘇婉趁沒人在,開始肆無忌憚地翻翻找找。
她心裡特別好奇,這裡有沒有什麼禁書啊,比如世人都不知道的王朝野史;
或者能解決那些千古之謎的奇書,比如太公天書這一類的;
或者是失傳已久的武功秘籍,又或者探測星象穿越時空這類……
翻得正起勁,突然身後傳來涼涼的聲音:“你這次又要找什麼?”
蘇婉驚得手一抖,手中一本《神異經》掉在地上,轉過頭髮現蕭恆在身後,被抓了個正著。
蕭恆一向不喜歡別人動他書房的東西,蘇婉想要什麼型別的書他可以給她找。可蘇婉偏就說她喜歡逛“圖書館”。
“額……你你你……好啊!”蘇婉緊張地尬笑道。
心想他不是有事出去了嘛,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真糟糕啊,前天才乖乖答應了他不能隨意進出書房。
蘇婉總是習慣性地忘了有暗衛這回事。蕭恆若是鐵了心不准她進去。她連靠近書房都做不到。
蕭恆眼中帶著幾分無奈的縱容,俯身拾起地上的書,臉上並沒責怪之意,笑著問她:“喜歡看這本嗎?”
蘇婉一臉期待地點點頭。
蕭澈看著書神情若有所思,彷彿在回憶什麼,然後翻了翻大概掃了一眼。
隨即將書遞給她:“拿去看吧。”
蘇婉開心地接過書:“謝謝蕭恆哥哥。我能就在這兒看嗎?這裡好適合看書。”
蕭恆其實不是介意她進書房,只是她太愛亂翻亂找了。自已以前在有的雜書上寫過一些奇奇怪怪的筆記,他實在不好意思讓她看到。
她既然想看,自已在書房陪著她一起看也無妨,於是點點頭:“好,你可以去躺椅上慢慢看。”
哪知蘇婉笑著擺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就在這兒。”
說罷往地上一坐,靠著書架子興致勃勃翻看起來。
蕭恆:“……”這看書習慣同自已小時候好像,可惜張太師從來不準自已這麼幹。
於是鬼使神差的,蕭恆也隨便拿了本書往地上一坐,津津有味讀起來。
兩人就這麼安靜地一起待著。
“唉,怎麼沒有啊。”蘇婉突然一臉疑惑的樣子小聲嘀咕起來。
蕭恆聞言抬頭看向她:“怎麼了?”
蘇婉往蕭恆這邊挪了挪,一臉好奇:“這上面沒有記載大熊貓,這裡有沒有大熊貓?”
蕭恆聽罷也很疑惑:“什麼貓?”
“額……”蘇然糾結地想了想。
然後開始繪聲繪色手舞足蹈描述起來:“有沒有這樣一種動物,它成年了快有老虎那麼大,喜歡吃竹子。長得像熊的一種貓,哦不,長得像黑白相間的貓的一種熊?”
蕭恆想了想,挑眉問:“你是說齧鐵獸?喚它熊貓還挺形象。”
蘇婉興奮地笑道:“對對對,現在就發現這種動物了呀,多不多?”
蕭恆對她總拿著書問自已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已經習慣,這會兒正常回答她:“南方山林間時常能見到。”
蘇婉更開心了:“那它好不好吃啊?”
蘇婉:我特喵好想嘗一嘗!
蕭恆表情有點裂開,抿了抿唇,一本正經地說:“我聽人說起過,它是種很兇險的動物。你要是想吃熊掌,我可以帶你去酒樓吃。”
蘇婉抓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饒,一臉期待:“我就想吃大熊貓!好想嘗一口。”
蕭恆:“……”
“我上哪兒去給你抓熊貓……”蕭恆也是無奈了。
“那咱能去南方找一隻嗎?”蘇婉突然奇想。
蕭恆皺眉問:“你不會又想養熊貓吧?”這丫頭上回跟他說想養只小老虎試試……
蘇婉想了想:“能養嗎?”
蕭恆扶額嘆氣,一口回絕:“太危險了,不行!”
蘇婉知道他肯定這麼說,沒有繼續胡鬧:“算了,熊貓可不好養。”
這會兒剛看完《神異經》,蘇婉又問道:“蕭恆哥哥,這裡有沒有講如何盜墓的古書啊?”
蕭恆:“……”你到底想幹啥?
“你缺銀子?”蕭恆有點詫異地問。
蘇婉興致勃勃地笑著說:“我就想去以前的帝王啊,王侯家的陵墓裡面去看看。”
帝王家的蕭恆人快傻了,面無表情回道:“你要是嫁給澈兒,不僅可以去看看,還可以百年之後住進去。”
蘇婉:“……”
這樣的對話發生過很多次。蘇婉還問過有沒有人魚傳說,有沒有女兒國等等。
時不時纏著蕭恆給她講歷史故事,還總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蕭恆發現自已一點也不反感,反而挺喜歡和她聊這些,因為她是個有趣的人。
他覺得蘇婉暫時待在自已這裡也不錯。
或許最初是因為一個人解毒的日子太無聊,有蘇婉在一旁嘰嘰喳喳的時候,心情似乎會更好。
但是不能讓她待太久。澈兒一直在找她。
很快蕭恆便收到訊息,蕭澈堅持要封蘇婉為皇后。這麼做一定會遭到群臣反對。
他勸蘇婉該回去了。
結果蘇婉壓根不想回去,還說以後都不回去。
“你這裡這麼好玩,我幹嘛要回去啊。”
這話讓蕭恆感到心憂。
不管她願不願意,自已也得把她送回去。沒有蘇婉在身邊,澈兒會過得不開心。
可哪知她竟然會哭著求自已不要送她回去,還說她回去會死。
蕭恆第一次感覺到大麻煩,很難解決的麻煩。
為了澈兒,他應該把她送回去的。
可是她回去會不會過得不開心?後宮的生存環境可不比外面。哪怕有澈兒護著,也沒有那麼輕鬆。
蕭恆突然有點不忍心,還有點捨不得。
他心想這事再緩緩吧,再讓蘇婉待一些時日。或許澈兒足夠厲害,過些日子就能找到她呢。
這樣一晃三年又過去了。
蕭恆覺得,蘇婉好像已經把澈兒給忘了……
她太能折騰了!
就算不用相夫教子談戀愛,她也能找到一大把的事情做。
她甚至有雄心壯志,要完善列國志,想編撰一部萬國圖譜。
蕭恆最初還會同蘇婉一起去四處遊玩。很多地方他也很感興趣,想親自去看看。
可漸漸地他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陪著她一起做這些事的人不該是自已,應該是蕭澈。
終於有一次,蘇婉再次一時興起提出要去書上說的女兒國看看時,蕭恆一口拒絕了。
“啊,你不也說這個很神奇嗎?我們去找找看唄。”蘇婉笑嘻嘻地提議。
蕭恆皺了皺眉,眼中的情緒極為複雜,看著蘇婉的目光帶著幾分說不清的無奈和糾結。
蘇婉突然意識到他要說什麼了。臉上的笑意不見了。
果然,“你該回去了。澈兒一直在找你。”蕭恆的聲音空幽幽的。
蘇婉有點難受,他總是催她回去找蕭澈。明明他是喜歡同自已一起去這些地方的。
也對,他如果不這麼做,就不是他了。
蘇婉覺得無論是同紀凌淵待在一起,還是同蕭恆待在一起,都很輕鬆自在,很開心。
尤其是蕭恆,他給人的感覺真是發自骨子裡的溫和俊雅。這樣的人即便你沒喜歡上,也會很欣賞,讓人忍不住親近。
可她偏偏遇上了蕭澈。
“我不能再繼續陪著你。這些是澈兒該帶你做的事。”
蕭恆沒有看蘇婉,只微微垂眸不知看向何處。聲音中含著幾分淡淡的哀愁,卻顯得很堅決。
蘇婉懂了。
談戀愛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沒關係。
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守著愛情過一生。哪怕守著,久而久之,也會變成平淡的親情,或者氣得想老死不相往來。
她從容自在地笑了笑:“你不用陪我一起。不過我真的想去看看,你派點屬下跟著我好不好。我不想回去。”
蕭恆想再勸她幾句,可是又知道根本勸不動。
他感覺這輩子到現在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蘇婉。
難怪澈兒會對她如此著迷,即便知道自已被蘇婉騙了,發現她的真面目,不僅沒有放棄這段感情,反而越陷越深。
因為真實的蘇婉更吸引人。
要不要把她送回去?
蕭澈覺得幾年過去了,自已面對這個問題,當初那種糾結的心情變得更重。
為了澈兒,應該送她回去。可是又不忍心還捨不得。
反反覆覆想了又想,蕭恆最終下定決心。如果她不想回去,他會照看好她。如果她哪天想回去或者被澈兒找到了,自已會毫不猶豫送她走。
而自已的弟弟自已瞭解,蕭澈就一直沒放棄過找人。
蕭澈還用上了最狠的一招,用蘇家滿門的性命來脅迫蘇婉回去。
這讓蕭恆心情十分複雜。
如果換作是他,蘇婉想離開,他是不會如此執著不放手的。他覺得只要自已心愛的人過得開心幸福,她同自已在不在一起不重要。
那份幸福是不是自已給的,也不重要。
至於自已會不會傷心失落?會有一點。但是也沒那麼重要。
但蕭澈不會這麼想,他會認為自已心愛的女人就該待在自已身邊,她的一生幸福也只能是自已給的。
要是蘇婉跟了別的男人,蕭澈一定會去搶。
但蕭澈現在是一國之君,他不該做出這樣的事。這種行為讓蕭恆感到氣憤。
果然,蘇婉依舊不肯回去。
蕭恆真想罵這個弟弟幾句,你都要殺人全家了,怎麼指望姑娘跟著你。一定又想著先把人給逼回去,再慢慢哄。
蕭恆無奈之下只能寫信去勸導這個偏執狂弟弟。
可能是這封遺書有了奇效。蕭澈不僅放了蘇家人,還乖乖開始納妃了。
這讓蕭恆和蘇婉都以為他可能因為時間久了,終於不再執迷不悟,總算放棄了。
可蕭恆隱隱覺得不是。蕭澈依舊在找人,他甚至從宗室子弟中過繼了一個孩子給張貴妃。
不論如何,日子又像以前那般過。
蘇婉不再過多的要他陪著做什麼。
兩個人像老朋友一般,時不時待在一塊兒的時光很平靜。平靜自然得讓人心情愉悅。
蘇婉有時像只貓一樣懶洋洋,躺在院子裡安安靜靜吃著點心看話本看一整天。有時會有做不完的事,說不完的話。
蕭恆知道蕭澈將天下治理得很好。他可以放心了,該死的父皇也該放心了。
他唯一覺得不放心的事,還是這個蘇婉。
雖然蘇婉一副過得很開心的樣子,他依舊不知道自已是否做錯了。
日子竟然這麼平靜地過了十年。
直到收到蕭澈病重的訊息,蕭恆有些茫然和悲痛地發現,澈兒大概從未放棄過。
等到蕭澈終於得償所願後,蕭恆總算鬆了一口氣。
挺好的,弟弟往後餘生一定會過得很開心,沒心沒肺的蘇婉跟澈兒在一起也會很幸福。
蕭恆覺得他們二人能過得好,自已就放心了。
他和蘇婉一樣心性豁達。人生有很多美好,不用執著於一物不肯放手。
他也是這樣勸蘇清遠的。
蘇清遠曾經對蕭恆說:“永嘉死了,我此生再不會有其它女人。”
蕭恆當時悠然地笑道:“你為何不肯嘗試一下呢?她畢竟已經死了,或許同別的女人在一起也不錯。”
蘇清遠堅定道:“對我來說,她就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她走了,世上便沒人能再入我的眼。”
蕭恆點頭贊同他說的話,但卻拍了拍他的肩,笑著勸道:“世間最好的沒了,還有第二好的。第一和第二真沒差多少。你可以試試看。”
這話讓蘇清遠愣住了,像是想起來什麼。
這話興許對蘇清遠有效,但對蕭澈沒效。
偏執狂心裡只有我認定的和我不在乎的,沒有第一第二。
這世上唯一能從蕭澈手中搶走蘇婉的人是蕭恆。但這世間誰都可能同他搶蘇婉,唯獨蕭恆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