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嘉和三十年秋末,靈鹿郡,玉京城
此時天方初亮,玉京城內沿街的酒樓鋪子也才陸陸續續開門迎客,但路上行人卻還不算太多,只因這一日是大魏官方於每月月中指定的休沐日,除卻商人與簽了賣身契據的奴僕,尋常玉京百姓大抵還在家中睡個懶覺,是以平常人流如織的玉京主道才顯得頗為冷清。
而在莊嚴肅穆的大魏皇宮內,此時一位鬚髮灰白的老者正端坐於皇宮內的一間書房之中,手中還端著一隻小巧玲瓏的陶瓷茶杯,茶杯內並無茶水,僅作物件把玩,而老者只是輕輕摩挲杯沿,似在假寐。
而在老者身後還有一位年輕人侍立一旁,相比於老者身上自然而然散發而出的貴氣,這位年輕人就顯得平平無奇,雖然也身著魏朝官服,但這官服顯然已被漿洗多次,不少地方已被洗得褪色了些許。
過了有一陣子,一位看起來胖乎乎的中年太監一路小跑著踏入書房,嘴中竟不住埋怨道:“趙相!趙相!您可真會挑個時候,有甚麼事情朝會的時候不說,反倒要等休沐這一日才來拜會陛下?”
站立在老者身後的那名年輕官員眉頭一皺,似乎想要出言呵斥,但見了這名太監的面容,不知為何呵斥的話語竟生生嚥了下去,只是臉上仍然是餘怒未消。
老者睜開雙眼,瞥了一眼那胖乎乎的太監,嘴巴如同眼睛一般眯成了一條縫,笑眯眯道:“馮主管,耽擱了您休沐,玉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胖太監剛剛踏入門檻,才見老者身後還有個人,不由嚇了一跳,原本臉上隨意的神色收斂了些許,語氣變得小心了一些:“沒想成小董狀元也在?”
“嘿,馮公公有禮了。”那姓董的年輕人勉強拱了拱手道。
“小董狀元有禮。”胖太監躬身笑道:“我聽聞您昨日方從地方調任回來,加上又撞上了月中的休沐日,想來應當是明日朝會才能見著,倒沒想到與趙相一同來了。”
幾人談話之間,倒將各人身份一一挑明,這位鬚髮灰白的老者竟然便是宰執大魏近二十年之久的趙相趙玉符!
而這位胖太監來歷也不簡單,此人名為馮天御,現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幾乎是皇帝身邊最為得寵的大太監,堪稱是將宦官這一條路走到了盡處,說是太監中的天下第一人,並不為過。
站在趙玉符身後的這位年輕人,卻是三年前殿試的新科狀元董中書,亦是趙玉符門下最得意的學生,當年於殿前論策技驚四座,原本立時便能入朝中館閣謀一個清貴差使,卻自請下放到地方做官,當時此等作為很是引起了一番震動。
“馮主管,不知陛下……”
“陛下還在勤政殿批示公文,先遣我來與趙相拉拉家常。”馮天御攏著袍袖,笑呵呵道:“也是怕趙相等得不耐了,這不,我著急忙慌的就來了,差點還衝撞了小董狀元。”
“陛下休沐日還在批示公文?”董中書眉頭一挑,語氣欽佩:“早聞陛下勤於政務,數十年如一日,實為人君楷模。”
“嗨,小董狀元這話可千萬別當著陛下的面說,他老人家就吃這一套!”馮天御翻了個白眼,一拍大腿:“要我說那公文整天堆得跟小山一樣,靠著陛下一個人哪能批得完?再說好不容易趕上月中休沐一日,也該好好休息一番才是,正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我看馮主管這是嫌棄陛下連帶著耽誤了您自己休沐才是吧?”趙玉符似是與馮天御關係不錯,嘴角含笑揶揄道。
“哈哈哈,趙相您這話可更不能讓陛下聽去了,否則馮某脖頸上的這顆大頭怕是要和底下的小頭一樣挪個位置了!”這太監說得興起,竟當著趙玉符兩人的面講起了葷段子。
董中書聽得怒從心起,心中忖度:大膽閹豎,竟爾敢背地裡妄議人君!
此時卻有一道溫厚醇和的聲音自書房外響起:“小柱子,你又在背後編排我呢?”
馮天御一個激靈,連忙道:“哎呦,這下子正主到咯!”
趙玉符自座位上站了起來,看向門外,一位身著淺棕色常服的老者慢慢跨過門檻,兩側各跟著一位手腳伶俐的小太監小心攙扶。
此人正是在位三十年之久的當今魏帝,魏正行!
魏正行二十九歲即位,如今三十年過去,還不到六十歲的他卻是須發皆白,臉上的褶皺比趙玉符還要縱橫密佈得多,看著宛如年逾古稀一般,對於一個皇帝而言,他的形貌實在是蒼老的過分了。
“陛下。”趙玉符微微躬身:“老臣見過陛下。”
“微臣見過陛下!”董中書連忙同時作揖道。
“董卿也在?”魏帝有些吃力地睜開略顯渾濁的雙眼,似乎要認真看看這位年輕的狀元郎,隨後笑道:“你昨夜遞上來的萬字長篇我看過了,很好,真的很好!這三年你在蜀地也是大有作為,孤心甚慰。”
董中書臉色漲紅,激動下拜道:“多賴陛下賞識,微臣實在不敢居功!”
一旁的趙玉符嘴角含笑,忽地問道:“陛下,您覺得如何?”
魏帝似乎是知曉趙玉符的弦外之音,點頭道:“確是棟樑之材。”
“那便成了。”趙玉符點點頭:“陛下,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臣也該給年輕人挪挪位置了。”
董中書此時方才聽懂自家老師話中的意思,大吃一驚:“老師……”
“玉符,你真的要走?”魏帝嘆了口氣,臉上竟爾浮現出傷感之色。
“陛下,臣宰執天下已近二十載,此時急流勇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趙玉符躬身道:“況且,臣已經老了。”
魏帝看著趙玉符鬢間依稀可見的白色髮絲,感嘆道:“是啊,你老了……我們都很老了。”
“罷了,你要走,孤攔不住你。”魏帝緩緩道:“只是你走之前,孤還有一件事情要請教你。”
“陛下請講。”趙玉符點了點頭。
“你覺得老二、老三、老六這三人裡,哪一個能夠繼承大統?”魏帝丟擲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站在趙玉符身後的董中書身子一抖,表面雖是平靜,內心早已驚濤駭浪!
陛下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趙玉符卻似乎早就料到了魏帝的問題一般,神情隨意道:“陛下挑個喜歡的便是,其實哪一個都差不太多。”
董中書此時就連表面的平靜也做不到了,他以為趙玉符會旗幟鮮明地站隊某一位皇子,他也猜測或許趙玉符會打個太極,他猜到過一百種可能,唯獨沒有猜到自己的老師會這樣回答。
這算什麼回答?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魏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或許還輕輕嘆了口氣,或許並沒有。
然而這出大戲並未結束,此時馮天御忽地插嘴道:“陛下,我倒覺得六皇子不錯。”
大膽閹豎!
董中書豁然抬頭,死死盯住馮天御的胖臉,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竟敢插手立儲!
他怎麼敢?
“哦?小柱子,你怎得忽然說起老六的好話來了?”魏帝倒是並未動怒,反而隨口問道。
“嘿嘿,六皇子知曉微臣喜歡古玩物件,前些天特意自西域購回一件周朝年間的雲紋花瓷彩件。”馮天御豎起大拇指道:“這玩意兒可是有價無市,六皇子出手可是敞亮得很!這樣的人做皇帝,大氣!”
“哈哈哈,老六倒是懂得投其所好。”魏帝竟爾開懷大笑:“小柱子,你這話可別讓老二老三聽到,否則等孤死了,若是立了這兩位,你脖頸上的大頭豈不是要挪個地方?”
馮天御縮了縮腦袋,忽地想到了什麼,神色黯然道:
“陛下,小柱子不想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