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來了。”
沒來得及繼續往下想,路謐就揚聲提醒了一句,霎時間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坐好,看上去挺像那麼一回事兒。
隨即一位身著長筒直袍的中年人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路乘月悄悄坐直了身體,不管皇上是什麼想法,總歸各位講師不會是普通人,路乘月依著之前的印象辨認了下,想起這是位王太傅。
這位王太傅來歷可了不得,乃是一等一的大世家嫡系,出身永興王家,這個家族出過好幾位丞相。
這位王太傅在先帝時期也曾做過丞相,只是後來被奸人誣陷下獄後又被流放。
據說還是祁世安掌權後把他給撈了回來,只是這位對朝堂有些心灰意冷,就乾脆讓他來當太傅了。
這樣一個歷經兩朝,人生跌宕起伏的人過來講課,哪怕只是講講人生經驗都能讓人受益匪淺。
王太傅進來之後掃了一眼,在看到新皇未到後皺了皺眉,結果還沒等他說話就聽到外面有小宦官唱道:“皇上駕到。”
瞬間屋子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唯有王太傅坐在前面紋絲不動——作為太傅在課堂之上他是有特權的,不僅不需要對皇帝行禮,甚至皇帝還得對他行禮。
不多時,新皇乘坐的肩輦就被抬到了門口,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後面還有一個肩輦,上面坐著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
新皇視若無人地牽起了美人的手,邁著四方步走了過來。
而在他的座駕後面還有一個,上面坐著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
路乘月掩下驚訝的情緒,隨著眾人一同向他行禮:“參見皇上。”
新皇隨意地點了下頭:“起來吧。”
他眼睛掃了一圈,視線定在路乘月身上,笑了笑:“皇姐來了,若是有哪裡不習慣儘管與下人提,讓他們去辦。”
路乘月也笑著回了句:“謝皇上恩典。”
新皇略一點頭,轉頭看向王太傅說道:“太傅怎來的這般早,朕不是推遲了半個時辰。”
王太傅不卑不亢回道:“非是臣來的早,而是皇上來的遲,一日之計在於晨……”
韓曉不以為意地打斷了他,坐在最前面那個位置懶洋洋說道:“朕昨日睡得晚了些,是以現在還有點沒醒過神,太傅等等再授課吧。”
王太傅被他打斷也不惱,平靜地看著眾人說道:“是,既然陛下開口,大家便先自學,有不懂之事再來問我。”
路乘月:……怎麼大家都習慣了嗎,竟然沒有人提出異議。
然而更離譜的是新皇竟然讓跟來的美人入座了,書案上也迅速呈上了果切和茶飲。
路乘月忍不住瞟了一眼王太傅,發現王太傅正看書看得起勁,十分坦然自若。
她暗自搖搖頭,這路誠一開始還像個祁世安的低配版,結果這麼快就暴露本性了,連帶他本就捉襟見肘的相貌氣質又大打了折扣。
“習慣就好。”
路乘月轉過頭,路鏡顏捂著嘴小聲道:“他就是個偽君子。”隨即翻了個流利的白眼。
路乘月忍不住勾起唇。
“時辰到了,今日我們講……”
新皇和美人勾勾纏纏,王太傅直接當看不見兩人,走到了第二排面對眾人開始講書。
不得不說,王太傅不愧於太傅之名,講課妙趣橫生,引經據典,毫不死板,路乘月聽著連連讚歎。
一堂課下來,路乘月只覺徜徉在古文化的海洋裡無法自拔,路鏡顏一臉敬佩地看向她:“我感覺你比王太傅更厲害,你竟然一直聽進去了。”
路乘月笑笑:“書上的文字雖然是死板的,但王太傅學問深厚,又歷經人世幾十載,經由他講出來的東西,就也蘊含了很多哲理,多聽聽是有益處的。”
路鏡顏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我以後也好好聽聽。”
隨即她又雀躍起來:“下課了下課了,你要不要去我那裡歇晌?”
來宮中上學的幾人身份都不低,都各有宮室以供休憩,不過路乘月覺得路鏡顏很有趣,而且還是新皇的嫡親妹妹,多接觸些總沒錯,於是她愉快地答應了。
路鏡顏也很開心:“你初入宮中,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不過這裡四四方方,規矩又很大,其實也沒什麼看頭。”
路乘月心中一動:“我想去藏書閣看一看。”
路鏡顏聞言大驚:“什麼?!竟然有人主動要去藏書閣看書!”她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路乘月一番,眼睛的震驚都要溢位來了。
路乘月心裡被逗得樂呵呵,面上卻表現出遺憾來,輕輕嘆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世,以前是無路可尋,現在有了機會,我就想多學一學,提高一下素養。”
路鏡顏的表情由驚訝變成心疼,她捂住心口,連聲道:“我帶你去,他們不敢攔著,你想看哪本就看哪本。”
路乘月翻閱著各類古籍,又得了路鏡顏積極給她討來的令牌,兩人的友誼進展飛快,感覺收穫實在滿滿。
下午安排的是騎射課程,眼前天下正是大亂之時,全民尚武,這些世家子或多或少都有基礎,但和上過戰場廝殺過的老師有很大不同,當然路乘月除外,她的武力和技法吊打現在的人八百條街。
騎射課程是京外大營裡的一位五百主教導的,這人看上去官職不高,但卻是驃騎將軍之子,生的孔武有力,正式教導之前就直接抄起弓箭連射三發,次次皆中紅心。
然而眾人反響平平,幾個世家子見過這種水平的武人不少,甚至自已也能做到連發中靶心。
路乘月更不覺得有什麼了,不到一百步的定靶,連續三箭中了紅心而已,她記得史料裡記載有百步穿楊的,有一箭雙鵰的,還有什麼幾箭穿過同一個洞眼的,那才能令人驚豔呢。
更何況這種落後的遠端武器,那攻速在她眼裡慢得很,她基本可以徒手去抓。
五百主便有些紅了臉,他託了關係進宮來,是想在皇上面前表現表現,求個好前程的。
然而皇帝眼中只有美人,是的,皇帝又帶了美人來武場,只不過換了個人,兩人依舊勾勾纏纏,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皇帝心中冷嗤,祁世安將軍權牢牢把握在自已手裡,這麼一個普通小兵他能安排到哪裡去,也不想費那個心思。
好在眾人雖不驚訝也不熱情,但還是順順利利完成了課程,畢竟比起王太傅的文化課,這種體育課怎麼上都有趣得多。
接下來幾日都是如此,宮裡也並不是龍潭虎穴,只不過路誠好像對路謐有些不滿。
路鏡顏隨口解釋道:“我爹我娘感情不深,我爹更喜歡現在的廣原侯夫人,也就是路謐他娘,當初立世子時,我爹屬意路謐,礙於我外祖家的聲勢,世子之位才落到皇兄頭上,之前皇兄上位後倒是乾脆,讓路謐接替了世子之位,覺得自已揚眉吐氣了,路謐只能接著他不要的東西,其實人家一家三口偷著樂呢。”
“其實路謐還不被他放在眼裡,你知道他最羨慕誰嗎?”她小聲嘀咕。
路乘月便也小聲接道:“誰?”
路鏡顏:“攝政王。”
“你別不信,攝政王的身世你也知道吧,從一開始就那麼風光霽月,頻頻遇見貴人,頻頻被破例,他的品貌才幹以及光明坦蕩的前程,在皇兄眼裡都來得那麼輕易,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唾手可得’,對比自已呢,一個世子之位都要汲汲營營,面上還要作出雲淡風輕的姿態,他不羨慕才怪。”路鏡顏撇撇嘴。
路乘月輕笑道:“我信。”
路鏡顏給了她一個“還是你懂我”的眼神。
兩人溜溜達達出了宮室,被宮人提醒下午不是騎射課程,攝政王終於騰出空來,要教他們時政了。
如一道驚雷劈下,學室裡人仰馬翻,攝政王如今權勢滔天,身上威壓甚重,敬佩敬仰之外,更多是敬畏,這樣的人要來教授他們,眾人恨不得找個縫兒鑽進去不被看見,全都老老實實的。
路乘月和路鏡顏拿出宣紙來練字,氣氛端正得很。
這些時日路乘月著手做了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宣紙就是其中之一,只不過還在研究階段,存量不多,除了送給合作伙伴祁世安的,宮裡她只當禮物單獨送給了路鏡顏一些。
兩人對著竹簡邊抄邊練,時不時交流一下經驗,忽而室內一靜,路乘月眼角餘光掃到一片黑色衣角。
她不著痕跡地碰了碰路鏡顏,兩人抬頭便看見祁世安正看她倆練的字。
以她倆的身份,倒不必再對祁世安恭恭敬敬行禮,只是也不好這麼尬著,路乘月靈光一閃,喊了聲老師。
祁世安挑了下眉,笑道:“這個稱呼不錯,在其位,謀其職,在這裡我便只是老師而已。”
也不知道這句話在點誰,祁世安也沒繼續往下說,只緩步到正前方開始講課。
祁世安的講課風格和他本人的氣質很不一樣,直中要點,果斷且幹練,第一眼見他的人或許會覺得他是個溫柔仁善的人,但其實他是個殺伐果斷十分理智的人。
眾人都聽得很認真,其中以皇帝為最,這次沒帶美人來,好似正經得很,然而他隔幾句便提出一個問題,明眼人都看出來他在故意搗亂了,祁世安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次次擋得他啞口無言,而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路乘月看得直搖頭,路誠看著也是個正常人,怎麼一遇上祁世安就上躥下跳的,她捏著手指算了算,路誠也十九歲了,怎麼還在叛逆期呢。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祁世安也講到了尾聲,最後放課之前,他起身說道:“今日回去都寫一篇策論交上來,後日再上課時我會進行點評。”
路乘月手一頓,作業這種東西,真是久違了啊。
可問題是這策論要怎麼寫?
她看向同桌,路鏡顏已經以頭搶書案,一看就為難得不行,看來是指望不上了。
她又捏著手指算了算日子,嗯,很幸運,明天晚上就要回去了,回去找智囊團請教一番,下一堂課前她肯定能做好準備。
路乘月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自從開始穿越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比別人多出一倍時間的好處。
她卻沒想到,這次在宮裡的收穫實在頗豐,以至於研究院上下數名學者都熱火朝天地參與進來這次的研究中,至於她的策論,只能自已跟著資料慢慢摸索了。
許蘭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俗話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估計還要在宮裡學習很長時間,寫策論這種事估計還會有,所以……”一切盡在不言中,她又拍了拍路乘月的肩膀,也趕著去整理這次帶回來的影片和物質資料了。
路乘月無奈地聳了下肩。
寫著策論要查詢資料,而分析祁世安的題目需要更多資料。
“論狄戎擾邊的應對之策”,這個題目範圍很廣,不過祁世安大概也沒打算真的採納他們的意見,只是想看看幾人的政治敏感度。
題目廣意味著條條大路通羅馬,然而真都寫了估計能寫到猴年馬月,正常情況下應該是選定一個方向深入挖掘,比如衣食住行士農工商之一,就這麼其中一方面也夠寫的了。
而路乘月的優勢是她知道結果,知道乾國是用了什麼方法平定狄戎的,政策的優劣也都在史書上寫著呢。
不過路乘月不打算選定一個人的觀點進行復制,她還是想寫一點自已想寫的東西的,而且學者們都是根據結果去分析過程,然後進行評判,很容易展露出一些不適宜那個時代的思想。
乾國跟狄戎的關係目前還是挺平和的,因為兩國並不接壤,一般不會有直接衝突。
所以路乘月的策論的中心內容就是“遠交近攻”,用友善的態度迷惑狄戎,設法在不知不覺間削弱狄戎的勢力。
國家之間不可能毫無保留地交好,而聯合起來攻打其他國家也不合時宜,現在階段的乾國最應該做的是統一中部地區,甚至連統一中部都要慎重,因為內政不順,對陳國的安置也都未完成,再貿然推進,實屬不妥。
所以除非狄戎主動出擊,否則乾國還是以友好往來為基調。
而狄戎也會相信乾國,因為一直以來雙方都是比較平和的。
之前陳國侵擾便是因為國土接壤,直接衝突一直存在,所以陳國突然襲擊殺傷力很強,而乾國也用了最有力的手段去反擊。
現在除去狄戎,乾國、烏周、雲蠻三國接壤且互相掣肘,形成了最穩固的三角關係,因而更不能與狄戎交惡,使平衡在乾國這裡被打破,不然一旦乾國處於弱勢,其它兩國不可能不出手,尚未完全掌控的陳國殘餘勢力也會躁動。
反過來,乾國這裡穩固,狄戎騷擾其它無論哪一個國家,乾國都可作壁上觀,積蓄實力,適時出手。
寫著寫著,路乘月也發散了思維,不過沒關係,還是那句話,祁世安懂的更多,她只要表達出主要的觀點就能過關。
這次回到乾國,路乘月帶了些種子,好在並沒有發生變異,只是也看不出來種子是否還有活性,她也沒糾結,讓李巡偷偷出京,將種子撒在了燕山上偽裝出來的草屋附近,若是還有活性,過段時間肯定能長出來的。
倒是再次入宮上學,讓路乘月有些不一樣的感覺,畢竟這次要交作業來著,說是並不緊張,但還是不那麼平靜的。
尤其路鏡顏皺著一張臉苦哈哈道:“我真的寫不出來什麼東西,就攝政王講的那些,我也雲裡霧裡的……”
路乘月:“攝政王應該也不想著讓我們寫出些很有用的建議,就是表明態度就好了,是打還是交好,再添上些緣由,基本就可以了。”
路鏡顏點了點頭:“這我倒是寫了,我寫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還之’,唉,也不知道對不對,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
路乘月:“害怕?為什麼要害怕,只有一點點緊張吧。”
路鏡顏:“當然是怕被罵啊,我都不奢求誇了,只求冷麵以對,一個字都不要說。”她雙手合十拜了拜。
路乘月被逗笑,安慰道:“不會的,你寫的是可以的。”
路鏡顏繼續拜:“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果然祁世安對路鏡顏的策論給予了一定程度上的肯定,路鏡顏長舒一口氣,喜滋滋地領回了自已的作業。
然而對其餘幾人,祁世安就露不出笑臉了,幾個世家子別的不說,自信自負倒是很多,眼界狹窄,自以為是,他都提不起氣去批評,實在是朽木不可雕,沒有絲毫靈氣可言。
這一下就把路乘月顯出來了,祁世安還是覺得路乘月出身沒那麼簡單。
她一直給他一種矛盾感,像讀書寫字這種事,路乘月都說沒太接觸過,事情也證明了——她的字很差,拿毛筆的姿勢生疏,對各類書簡都很新奇好學。
但是在分析和應對局勢上,這種依靠天賦更需要後天積累的素養,不論是思想上還是行動上,路乘月都出類拔萃。
實在是吸引人去一探究竟。
“其餘人的策論,我已看完。”祁世安淡淡開口。
路乘月頓時一挺脊背,感覺有點刺激。
路謐、路諍、路諾更是緊張,只不過祁世安沒有直接點評,只是說道:“時日不多,用來完成一份策論的確有些匆忙,今日便給你們一個機會,當堂闡述自已的想法,其餘人提問。”
路乘月倒吸一口氣,夠狠,這不得打起來,還有,怎麼把她也加進去了,她可不想和這幾個皇位候選人扯上關係。
結果祁世安還沒說完呢,他又讓人去請衛尉等大臣來旁聽,都是些肱股之臣。
路乘月突然一個激靈,不會這個時候祁世安就對路誠不滿了吧,說來三個月上下臺,也就是緊趕著的事兒,這就已經開始物色下一任皇帝了,真夠效率的。
這個時期穿越過來真是見證歷史了,“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真是幾個世家子的真實寫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