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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預案2

佳年在顛簸中醒來,睜開眼車窗外就是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間奔瀉而下,在石頭上綻放出雪白的花朵。兩側的青山蒼翠欲滴,層巒起伏。

她抬手看了看錶,照時間來看,快到了。

大約十分鐘後,樹林裡露出一角屋簷。

汽車緩緩停下,佳年拿起揹包,跟在其他兩個乘客後面下了車。

三層樓的客棧,門前的木牌上分別用中文、英文、緬甸文寫著“巴頓的店”。

棕發藍眸的男人倚在門框上瞅著佳年笑,見她走近,便上前將她摟在懷裡,親了親她的臉頰:“好久不見了,小甜心。”

“好久不見,巴頓。”她也感慨,“上次擁抱,還是在巴西。”

亞馬孫河流域的叢林裡,她抱著昏迷不醒的巴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這是她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事,也是她的老師。

“看,我的中文字已經寫得出神入化,”巴頓揚了揚手中的登記簿,“我應該叫你Sara,還是佳年?”

“你喜歡哪個就叫哪個。”她挑眉,聞到了咖啡香,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先去放行李,”巴頓笑了,把鑰匙遞給她,“晚上給你做意麵和烤魚,威士忌、咖啡都有,還有冰激淋。”

“謝謝老闆。”佳年朝他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紳士的脫帽禮。

她的房間在三樓。客棧是在老式竹樓的基礎上改建的,保留了原有的韻味。

房間木門上的油漆已經有些斑駁,依稀看得到當初雕刻的花紋,還有幾道像是利器造成的劃痕。鎖不是很好開,佳年使勁扭了幾下鑰匙,才把鎖開啟。

一推門,一股血腥味迎面而來。

不對勁。

她脊背一涼,下意識就要拉上門,但是已經來不及,她的手臂被人捉住,那人用蠻力將她拖進房間,她的驚呼聲還未出口,一隻大掌就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房間裡的一切霎時映入眼簾。

窗簾是掩著的,一個人趴在地板上,滿頭都是血,身下也是一攤暗紅色的血跡。

靠牆的藤椅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穿著黑色襯衫,整個人都陷在黑暗裡,只有手中的一把匕首,閃著鋒利的寒芒。

此刻,他的目光正緩緩從地上那人的身上移到佳年臉上。

四目相對,佳年覺得喉嚨一緊,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雙冰冷銳利的黑眸,眼神看似漫不經心卻透著嗜血的光。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已像是被猛虎咬住脖子的羊。她放棄掙扎,站在原地看著他。

身後的男人像是意外於她的配合,低沉出聲:“Yann?”

“放開她吧。”椅子上那人輕輕開口,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

佳年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地與他對視。

這個男人高大得可怕。只到他胸口的她,整個人都陷在他的陰影裡。

她不知道她面對的是什麼,但是她清楚,呼救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也許在她喊出聲的那一刻,眼前這男人就會扭斷她的脖子。

“你是誰?從哪裡來?到這裡做什麼?”清冷的聲音輕輕揚起,彷彿山風掠過叢林。

“佳年,”她竭力保持聲音裡的鎮靜,“從北京來,旅遊。”

“把揹包給我。”

接過她摘下的揹包,他遞給自已的同伴:“阿北,看一下。”

膝上型電腦、手機、鋼筆、記事本、衣服、洗漱包、醫藥包等落了一地。那個叫阿北的男人蹲在地上仔細翻看,甚至包括她的內衣褲。

她忍不住蹙眉。

一雙大掌突然箍住了她的肩。

“你要幹什麼?”她驚恐地瞪著他,壓低聲音發問。

“閉嘴。”男人冷冷地盯著她,手掌一路下滑。

寬大滾燙的掌心,如同烙鐵一樣,隔著單薄的襯衫,熨燙著她的曲線。羞恥感頓時從胸口炸開,她咬住唇,瞪著他的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襯衫的胸前有兩個口袋,修長的手指停在那裡,仔細摩挲、探入。

佳年清楚地感覺到,胸前脆弱的頂端,瞬間起了變化。

男人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看著她一臉的羞憤,眸光深濃,卻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

她下身穿的是一條緊身牛仔褲,透著熱力的手指先是探入褲子前面的口袋,尋覓無果後,又覆蓋住她飽滿的臀,然後頓住。

“這是什麼?”他掏出她後口袋裡的東西,舉到她面前。

“錄音筆。”她心口一涼。

“旅遊要帶錄音筆?”他問,聲音裡透著濃重的壓迫感。

她咬緊牙關,僵在那裡不說話。

“不說實話?”他笑了,黑眸裡起了嘲弄之色,下巴微微向地上的男人揚了揚,“你是想像他這樣,還是我們換個玩法?畢竟,你這樣好的身段,浪費了可惜。”

他站在那裡,沒有動手,甚至跟她隔著一步的距離,只是看著她,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是記者。”她妥協,“來做艾滋病方面的報道,錄音筆裡錄的是我的採訪內容。”

“我憑什麼信你?”他摁開手中的錄音筆,瀏覽著液晶屏上的內容,“16小時32分鐘,你不會想讓我們在這裡都聽完,確認好再還給你吧?”

“Yann,要不就直接刪了吧。”阿北抬頭插了一句。

“不!”佳年像被咬了一口,激動地看著他,“絕對不可以刪!”

錄音筆裡的內容要是刪了,她這些天的工作就全白費了。

“可以不刪,”男人把錄音筆放到自已的口袋裡,“但是不能還給你。”

“那跟刪了有什麼區別?”佳年忍不住要爆粗口。

像是意外於她的不怕死,男人眯起眼,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房間,我對你們一無所知,對你們在做的事情也毫無興趣。這個錄音筆裡是我辛苦了半個月的工作成果,你要是敢毀了我的東西,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她切齒,豁出去了。

男人沉默片刻,隨即輕笑了一聲,帶著嘲弄:“鬼?”

“我見過鬼,也不怕鬼。”他低沉出聲,一字一句。在他詭異且冰冷的語氣裡,室內的溫度似乎都驟降了。

他的下一個動作,是掏出手機,對著佳年照相。

閃光燈亮起,佳年防備地看著他:“你想做什麼?”

“讓我的兄弟們記住你的臉,”他嘴角輕勾,“走出這個房間,我和阿北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他們會來找你算賬。”

佳年聞言先是微驚,而後又輕鬆了許多,聽他話裡的意思,他和阿北不會把她怎樣。

“坐。”他朝另一把藤椅揚了揚下巴。

佳年乖乖地走過去坐下。

一旁的阿北仍在認真翻看她的東西,連記事本都一頁頁翻過。

“把她錢包給我。”男人出聲。

佳年見他接過錢包開啟,下意識地要站起身。男人抬眼,目光森冷:“讓你坐著。”

她咬咬牙,坐了回去。

錢包裡夾著一張照片,男人的視線在照片上停滯了幾秒。

“童年照片?”他舉起錢包,似乎在和她現在的樣子比對,“幾歲?在哪兒拍的?”

佳年沉默了下,不情不願地開口:“5歲,海德公園,倫敦。”

“旁邊的人是你母親?”男人又問。

佳年沉著臉,沒回答,但他也沒有再追問,看了下她的身份證、幾張銀行卡,就把錢包遞還給了阿北。

這時,地上的男人忽然發出了幾聲痛苦的呻吟,然後蠕動起來。

佳年下意識地後退,身體貼住了藤椅背。

“喝水。”男人將茶几上的一個杯子推向她。

瞅見她緊張的眼神,他吸了一口煙,又不疾不緩地吐出:“怎麼,怕有毒?”

佳年端起來喝了幾口,隨後看見他站起身,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那人。

“想好跟我說什麼了嗎?”他的聲音涼薄,“要想保住你這條腿,你只剩五分鐘的時間。想好了,就點頭。”

對方嘴裡塞了布團,發出模糊的呻吟聲,做消極的抵抗,但始終沒有點頭。

“很好。”低沉的笑聲揚起,佳年看見他彎下腰,手中的匕首對準了地上那人腿上的血窟窿。

佳年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瞬間又吞了回去。

劇痛之下,那人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腳腕,彷彿落水的人抓住浮木,想要抵消他的恐懼與痛楚。他瞪大了眼,像雞啄米一般拼命點頭。

那人冰冷黏膩的掌心,彷彿一條蛇一樣纏繞在佳年的面板上。她握住藤椅的把手,忍住噁心一聲不吭。

“Yann。”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接著,他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扒開了那人的手指,又抽出了一旁的紙巾,慢慢地擦掉了她腳踝上的血跡。他粗糙的指腹帶著灼人的溫度,擦過她柔嫩的肌膚。

佳年看見他的身影隨著他的動作在地板上輕輕地晃動,再是他小麥色的後頸,還有肩背的肌肉線條因為下蹲的動作繃緊,充滿了男性氣息。

擦完了,他抬頭看向她。從窗簾透進來的天光落在他身上,佳年終於徹底看清了他的臉。

乾淨的面板,挺直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輪廓,剛硬的下顎線,冰沉的雙眸猶如黑色的深潭。

Fuck。她在心裡暗罵。

都這個節骨眼了,她居然覺得這男人長得好看。是真的好看。

“鞋髒了,別穿了。”他站起身,語氣淡淡的。

佳年脫了球鞋,看了下沾血的襪子,也一起脫了,赤足踩在地板上。黝黑的地板上,她的一雙腳顯得格外白,欺霜賽雪。

他沒再搭理她,而是拎起了地上那人,扯掉了對方嘴裡的布團,背對著她,側耳聽那人說話。

那人的聲音很小,斷斷續續的,有氣無力。佳年仔細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只能瞪著眼前寬闊的肩背,看到微暗的天光傾瀉在他黑色的襯衫上,起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她看著眼痠,都起了些微睏意。

“Yann,起藥效了。”阿北瞅了一眼酣然入睡的佳年。

“嗯。”男人輕應了一聲,拿起振動的手機。對話方塊裡有一張照片,是他剛才發過去的,對方回覆了一張圖片,他點開,放大,是張記者證,上面的女孩扎著清爽的馬尾,嘴角微揚。

“有什麼問題嗎?”他摁滅螢幕,問道。

“沒什麼異常,”阿北搖頭,“她說的應該是真話,筆記本里都是一些採訪記錄和會議紀要。電腦來不及看了,要不讓小美遠端監控下,回頭再看,以防萬一?”

得到了Yann的默許,他又擔心地看了眼地上那人:“他還能撐得住嗎?”

“沒事,沒傷到動脈,”Yann輕聲道,“我剛才只是要給他挖彈頭,他就昏過去了。”

——老大說他過陣子要去緬甸見白狐。

方才挖出的訊息又迴響在耳邊,他垂眸,凝視著地上的一攤血跡,過往的記憶瞬間湧上腦海。

白狐,久違的名字。

整整三年了。

阿北把佳年的揹包收拾好,也在地上撿到了她剛才掉下的門鑰匙。

“Yann,好像是搞錯了房間,”他遞上鑰匙,“她是308的。”

男人接過來瞧了一眼,鑰匙上的彩漆數字磨掉了一些,乍一看像是303,他們的房間號。

“還記者呢,心有點大。”阿北搖搖頭,“不過也怪我,剛才有點慌,看她開不了門我就自已先把門開了。”

“沒事,什麼可能性都有。要是遇見個性子軸的,也許還會把老闆叫來開門。你出來得還少,習慣了就好了。”

“什麼時候能像你一樣就好了。”阿北感慨。

Yann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沒說話。

像他有什麼好?沒有人會想去經歷他所經歷過的那些。

“看看外面情況,把她送回自已的房間。”他掃了一眼仍在沉睡的佳年,淡聲吩咐。

“我?”阿北愕然。

“不是你,難道是我?”

阿北黝黑的臉冒出可疑的紅:“Yann……我還沒抱過女人。”

“剛才你不是還摟過她嗎?”

“那是制伏!”阿北額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

Yann抬起眼,面無表情:“我們這行,做事的時候,沒有男女之分。”

“難怪你剛才摸她的時候像摸屍體。”

“嗯,”Yann淡應一聲,薄唇輕啟,“你放風,我抱過去。”

佳年醒來的時候,房間裡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她揉了揉太陽穴,緩緩坐起身。

開啟床頭的檯燈,她才看清了周圍的情況。

不是剛才的房間。

雖然傢俱大致相同,但壁畫、擺設都不一樣。靠窗的竹躺椅上,放著她的揹包和相機包。

她連忙下床奔過去,開啟包仔細檢視。包裡東西都還在,唯獨缺了錄音筆。

心裡一涼,她拉開門衝到走廊。

夜風撲面,一陣涼意襲來。

她轉過身,看到自已門牌號,下一秒就拔腿衝到了303門口。

咚咚咚。

回應她的,只有木門的悶響。

幾乎整整兩分鐘,都沒有人回應。

“Sara,你光著腳站在這裡幹什麼?”走廊盡頭,剛上樓的巴頓困惑地看著她問,“我好像記得你不是這個房間。”

“啊,是……”佳年清了下嗓子,“是這個房間的客人下午問我借了打火機,我睡了一覺,想抽菸的時候想起他們還沒還給我。”

“哦,”巴頓點點頭,“他們已經退房了,我幫你看看打火機還在不在房間裡。你快去穿鞋,小心著涼。”

佳年回到自已的房間,下意識地往床前看去。

沒有鞋。

——鞋髒了,別穿了。

低沉的聲音在她腦海裡浮起。緊接著的畫面,是小麥色的長指,捏著紙巾,擦過她的腳踝。

她從揹包裡找出了另一雙備用的球鞋。

不用想,那人在給她的水裡下了藥,又把一切痕跡都抹滅了。

再回到303,果然,地面也是乾乾淨淨的。窗戶開著,血腥氣也已消散。

如果不是錄音筆的丟失讓她氣得胸口都疼,她幾乎會認為下午的一切都只是自已做的一個詭異的夢。

“好像沒有打火機,”巴頓仔細察看了一下房間,“貴重嗎?”

佳年搖頭:“塑膠的,路邊攤買的,沒事兒。”

“那我給你拿盒火柴就好,”巴頓鬆口氣,“下樓吃晚餐吧,我就是來叫你的。”

佳年其實已經沒了胃口,但看著他熱切的眼神,便強打精神點點頭,跟著他下樓。

From one extreme to another

From the summer to the spring

From the mountain to the air

From Samaritan to sin

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

從夏天到春天

從高山到天空

從善良到罪惡

客棧一樓的一側是餐廳區,到了晚上也是酒吧。佳年落座時,熟悉的歌聲入耳。

她挑眉:“Into the Fire,久違了。”

“是啊,來自我家鄉康沃爾的樂隊。”巴頓會心微笑,朝吧檯方向揮了揮手,一個年輕的小夥送了兩份肉醬千層麵過來,兩人邊吃邊聊。

“那裡有海之角,這裡是雲之南。”佳年感慨,“沒想到我們會相聚在這裡。”

“命運就是這麼不可預測,不是嗎?”巴頓扣著手指,端詳著她,“你過得好不好,小女孩?”

“我已經26歲了,不再是當初那個看到食人魚就嚇得面無人色的小女孩,”佳年輕輕一笑,“這幾年一直在北京工作,有時會出差,做點調查報道。”

“你的臉上有倦色。”巴頓直言。

“是,有時感到厭倦,覺得自已能做的始終有限,很多事情,就算知道為什麼,也很難去改變。”

“這個世界,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都只能盡力而為。”

“雖然在最好的媒體工作,但我感興趣的不在於那些高層人士出入的會議活動,也不在於從和這些人的交流中找到成就感。那樣的世界,太浮華且千篇一律。反而是在最困苦的地方,當我與那些飽受生活折磨的人對話,當我的一支筆能夠使他們得到更多關愛時,我感到很充實。”

“這次在雲南的收穫呢?”巴頓問。

“見到一個60歲的女人,因為染上毒癮,身上長了許多膿瘡……”佳年放下刀叉,點燃一支菸,她突然想起和這個女人的對話就在錄音筆裡,一時間有點鬱悶。

“怎麼了?”巴頓很敏感。

佳年沉默了下,搖搖頭:“這回見了很多不大好的事情。”

她不打算跟巴頓提起她的遭遇,以免節外生枝。這裡畢竟離邊境不遠,客棧裡的人也雜,說不定下午那兩人的同夥還在,也許就在這餐廳。

——讓我的兄弟們記住你的臉,走出這個房間,我和阿北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他們會來找你算賬。

那個男人的聲音又迴響在耳邊。

“你呢,你找到你想要的平靜生活了嗎?”佳年凝神反問,“我一直記得,你說你16歲生日那天隨你父親在伊拉克,戰斧導彈在巴格達夜空如煙花般綻放。”

“平靜生活……這是一個過程,就像你的名字——尋。”巴頓笑了笑,眼神有點蒼茫。

佳年一怔,然後點點頭。

是啊,人生,就是一場無休止的尋覓。

“為什麼會選擇在這裡開客棧?”她又問。

巴頓沒有回答她,眼神卻落在她身後。

佳年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五官嫵媚、面板微黑的女孩子走了過來。她盤著頭髮,只簡單地插了一支玉簪,腰身玲瓏,步履輕快,一隻手拿著一瓶威士忌,另一隻手拎著兩隻酒杯。

“我太太,玉而。”待她走近了,巴頓接過她手中的杯子,向佳年介紹。

女孩朝佳年微微一笑,在巴頓身旁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安靜得像只小貓。

佳年瞭然:“原來這是你留下的理由。”

“算是,”巴頓替她倒了酒,“蘇格蘭的Single Malt。”

“你這兒真是什麼都有。”佳年喝了一小口,由衷稱讚。

“可惜沒有德文郡奶油配鬆餅,”巴頓與她碰杯,“但是我教會玉而做檸檬舒芙蕾,她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玉而揚起嘴角,聲音輕柔:“馬上就好,希望你喜歡。”

佳年這才發現她的瞳仁是淺棕色的,眼尾微挑,笑起來時,一雙眼睛說不出地勾人。難怪可以收服巴頓這樣的浪子。

“忘了問你一件重要的事,”巴頓挑眉,“有男友了嗎?”

佳年搖頭。

“喜歡的人呢?”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八卦?”佳年再次搖頭,托腮調皮一笑,“上次喜歡的人還是你。”

她面朝玉而,指了指巴頓:“我迷戀過他,真的。”

玉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是你喜歡的型別嗎?”

巴頓聳肩,做了個擦汗的動作。

佳年笑了:“那時年紀小,看到他拍的那些危險的紀錄片,羨慕他的冒險與流浪,所以厚著臉皮跟著他。”

“開始確實存心想要為難你,讓你萌生退意,但沒想到那麼沉的攝影器材,你一直一聲不吭地扛著,一扛就是一個星期,到後來不只我,整個團隊都覺得不能不要你,”巴頓晃了晃酒杯,視線鎖住了她的臉,“但是Sara,你那時並不是迷戀我,而是迷戀危險。”

“其實,你骨子裡對危險和未知的渴望,比我更甚。”

佳年沒接話,沉默地看著他。

“我只是因為有一個當戰地記者的父親,自小耳濡目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而你不是,你一直是為了逃離。”

笑意在佳年臉上漸漸散去,她低下頭,喝了一口酒。

“我去拿甜品,”玉而站起身來,打破了微僵的氣氛,“Sara,你要不要茶或者咖啡?”

“給她一杯熱巧克力。”回答她的是巴頓。

“呵,你還記得我晚上的習慣。”佳年瞅著他。

“我當然記得,”巴頓笑,“我當初還跟你說過,喜歡甜食的人都缺乏安全感。”

佳年伸手在桌上輕輕一畫。

“先生,你過界了。”

“還是不願意原諒你爸爸?”

“巴頓。”低柔的語氣裡,已經染上危險的氣息。

巴頓舉起手,表示投降。

熱巧克力上了桌,佳年捧起來小口啜飲,喝的姿勢像是個小孩子。

待她抬起頭,卻撞上巴頓深沉的目光,他湛藍的眸裡,似乎藏著一絲隱忍的情緒。

“Sara,還記得當初我們分別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佳年放下杯子,“你祝我享受愛與自由。”

只是她心裡知道,那是很難很難的。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是一輩子也難以實現的願望。

“其實不如及時行樂,”她挖了一口玉而做的舒芙蕾,笑著眯起眼,“比如這一刻的甜蜜。”

她早已學會不奢求太多。

當晚十一點,六十多公里外的景清市公安局,一間辦公室還亮著燈。

一名年輕男警員輕輕扭開門,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工位後面。

“沈曼!”隨著他喊聲而起的,是一聲尖叫。

“張子寧你神經病!”同樣身穿警服的女孩拉下耳機,捂著胸口從座位上彈起來,“嚇死我了。”

“你大晚上的不回宿舍,在這裡偷偷忙什麼呢?”

“江北拿來一支錄音筆,讓我儘快查下里面的內容。”沈曼拿著滑鼠,關掉螢幕上一個資料夾,又開啟另外一個,“淨是些對話錄音。”

“Black sails,這是什麼?”張子寧念出資料夾的名字。

“應該是影片檔案。”沈曼點開。

躍入眼簾的畫面讓兩人當場石化。

螢幕上,一個黑髮女子和一個紅髮女子正在床上赤裸糾纏。

“這也太重口了,”張子寧目瞪口呆,“這是誰的錄音筆啊?”

“江北說是程隊——”小美還沒說完,張子寧眼睛瞪得更大:“程隊?看他平常一副冷淡的樣子,原來偏好這種?這也太勁爆了……或者,我看他那體格和身材——”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呢!”沈曼的臉通紅,“這不是……”

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忽然揚起:“我偏好哪種?”

聽到這個聲音,張子寧頓時僵住。他緩緩望向門口,背脊發涼:“程隊。”

凌在衍一手插著口袋站在門外,抽了一口煙,盯著他嘴角揚起一絲淺笑,聲音輕淡:“給你兩秒,滾。”

張子寧苦著一張臉落荒而逃。

沈曼已經關了影片,畢恭畢敬地看著他:“程隊。”

“那些採訪錄音有什麼問題嗎?”凌在衍走進屋,看著她問。

“沒什麼問題,”沈曼搖搖頭,“說起來,這女的聲音還挺好聽的,問的問題也挺尖銳。”

見凌在衍沒接話,她又指了指剛才開啟的資料夾:“還剩幾個影片,估計是她把錄音筆當隨身碟用,拷的劇。我會再看下。”

“不用了,”凌在衍摁滅菸頭,“把錄音筆給我吧。”

“你要自已再看下嗎?”沈曼拔下錄音筆遞給他,順口冒出一句,等抬頭瞅見那雙深潭般的黑眸時,她知道自已說錯話了。

“嗯,看看到底好不好。”他輕聲扔下一句,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佳年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手機正在桌上振動。她一邊擦頭髮一邊接起來:“主編大人,您還沒睡啊。”

“睡什麼睡,明天要出刊啊,你是在外面野得都忘了日子吧,”電話那頭,是她的上司鄭書春,“怎麼樣,進展如何?”

佳年撇撇嘴:“出了點小狀況。”

“我相信你能搞定。”

“可能真搞不定……”

“別廢話了,交給你一個新任務。”鄭書春打斷了她,“禁毒辦領導今天給我打了電話,希望我們能給他們做一個紀實報道,我想了想,就交給你吧。”

“禁毒?”佳年挑眉,“又要把我發配到哪裡?”

“就在景清,時間大概一個半月,人員對接方面都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去公安局報到,聯絡人的資訊我發你手機上。就這樣,我看稿子去了。”

“喂——”

佳年瞪著斷線的手機,透過螢幕看到滿頭溼發、表情震驚的自已。一滴水珠順著劉海滴在了螢幕上。

一事未了,一事又起。她還要在這個地方再待一個半月。

推開窗,外面是深藍色的夜空,如鉤新月。有風穿過山林,如繾綣的歌聲。

遠處層巒如起伏的墨影,藏著未知的黑暗。她突然有種隱隱的感覺,就在此地,在這彩雲之南,她將有難以預料的遭遇。

訊息提示音響起,她開啟微信,是鄭書春發來的一條資訊——

劉徵明,景清市公安局副局,139××××××××。

摁滅螢幕,佳年盯著手機,心中一動。

她的手機今天應該也被查過了。

嘆了口氣,她又想起丟掉的錄音筆。考慮到之後可能未必有太多時間處理目前這個艾滋病的選題,她拿起筆攤開記事本,根據當時的記錄回憶起來,能想起一些對話就補全一些。

翌日清晨,當她拿著揹包下樓吃早餐時,巴頓表情驚訝:“不是說要住兩天嗎?”

“臨時接到任務,”佳年點頭,“不過就在本地,有機會我再回來。”

“什麼選題?毒品?”巴頓瞅著她。

佳年咬著麵包,眨著眼看著他,沒有回應。

“嘴還挺嚴,”巴頓笑了笑,“只是這地方,也就是這些事。”

佳年做了個鬼臉:“老闆,你的客棧就是江湖,有什麼訊息線索,記得告訴我,讓我做個大新聞。”

巴頓看著她,貌似無奈地搖了搖頭,彷彿是笑她淘氣。

分別時,佳年忍不住上前和他擁抱。

“我會來看你的。”不知怎的,她有點鼻酸。

巴頓揉了揉她的頭髮,輕應了一聲。

她邁上車時,巴頓叫住了她,快步走到她身邊,遞給了她一樣東西。

她接過來,是一個不鏽鋼煙盒。

“送你的禮物。”他說。

這時司機已在催促,她匆匆致謝,上了車。

車窗外巴頓的臉緩緩掠過。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一霎間,她看見那雙深藍的眼眸裡,似乎格外沉鬱,似有千言萬語。

詫異間,她的餘光掃到不遠處,客棧門口有一道紅影。

是玉而。她正望向這邊。

轉瞬間,玉而和巴頓都被汽車拋在後面,越來越遠。

佳年低頭打量手中那個煙盒,上面刻著幾個單詞——

Perseverance,Love,Enthusiasm,Hope.

堅持,愛,熱情,希望。

一個半小時後,她站在了景清市公安局門口。已經接到指示的門衛看了下她的證件,就給她指了去劉局辦公室的路。

繞過一個花壇,她沿著圍牆下的路往前走,左前方是一片開闊的場地。棕櫚樹下,有一小群人在聊天,多數穿著制服,也有兩人穿著便裝。

出於職業敏感,她遠遠地就開始打量這些人。其中有一個人的背影,她越看越眼熟。

那人穿著白色襯衫和灰色長褲,身材高大。走得近了,待他說話間微微側過臉時,佳年頓時瞪大了雙眼。

竟然是他——那個拿走了她錄音筆的“Yann”。

腦子裡轟的一下,她快步衝上去,咬牙切齒:“是你!”

凌在衍看著她,先是微怔,隨後目光便掠過她,繼續和旁人說話。

他這態度頓時惹毛了佳年。

她上前就想揪他的衣領,卻被他迅速鉗住了手腕。

“你把我錄音筆弄哪兒去了?”她憤然抗議,同時努力掙扎,“你放開我!”

他鬆手,她這次卻趁機抓住了他的衣領。

“鬆開。”黑眸平靜地瞅著她,他淡聲命令。

“我不。”她毫不退讓。

一時間,其他人都一頭霧水,卻又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凌在衍捉住她的手,一點點拉下來。

懶得讓人看戲,他轉身就走。

唰。

他本來束在長褲裡的襯衫被拉了出來,而襯衫的一角正握在佳年手裡。

腹肌。

拉起的那片襯衫下面,小麥色的、斧刻一般塊壘分明的腹肌映入眼簾。

佳年眼睛都直了。希臘雕像的健美也不過如此。

周圍響起隱隱的笑聲。

“你看夠了沒有?”凌在衍冷冷出聲。

她悻悻地鬆手。

凌在衍抿著唇,盯著她,把剩餘的衣襬也抽了出來,又慢慢地挽起袖子,姿態從容。

佳年也盯著眼前這男人。

轉眼間,他從剛才相對正式的裝束換成了休閒的風格,寬肩長腿,眉目俊朗,整個人顯得更加清爽磊落。她腦子裡又忍不住浮現他的腹肌。

說實話,她竟然有想摸的衝動,無比想。

“挺好看的。”她由衷地說。

人群裡有人撲哧一聲笑出來。

凌在衍掃了一眼人群,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沒再繼續交談,轉身朝辦公樓的方向走去。

佳年跟了上去。

他步子大,不一會兒就和她拉開了距離。佳年小跑了幾步。

他停下來,回頭看向她:“你跟著我做什麼?”

“同路。”佳年瞅著他,水眸清亮,“還有,錄音筆。”

他眉心一蹙,神情似乎有點不耐煩。

“丟了。”他一字一句,語氣平靜。說完,不再理會她,徑自上了辦公樓臺階。

“你開玩笑的吧!”佳年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他,拉住他的襯衫。

“鬆開。”他再次重複。

佳年搖頭,態度堅決。

“女孩子動不動就扯男人的衣服,不好。”他緩緩出聲。

“那你還摸過我,這賬怎麼算?”佳年不示弱。

“那你想怎麼樣?”他俯身,欺近了她,“我讓你摸回去?”

離得很近,佳年看到那雙如墨的黑眸裡映著她的身影。她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味,混著些木質香。他領口下方鬆了一顆釦子,露出一小片麥色的肌膚,雙手插著口袋,臂肌線條完美。

她感覺自已的臉一點點燙起來。

“你是在色誘我嗎?”她清了清嗓子,問。

那張冷峻的臉龐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又換上了淡漠的表情。

“你?”他拉下她不依不饒的爪子,“我不屑。”

佳年瞪著他的背影。

看起來,他好像是警察,不是什麼壞人。

這個念頭讓她心頭一鬆。

“您是佳年老師嗎?”剛上了二樓,走廊裡傳來一個遲疑的聲音,一位穿著警服的中年男子迎向他們。

佳年點點頭,但沒等她開口,走在她前面的男人先出聲了:“老師?老劉,這麼一個丫頭片子你叫她老師,跌份兒了吧。”

“你知道什麼!”中年男子瞪了他一眼,朝佳年伸出手:“劉徵明,剛才你來的路上我們透過電話。”

佳年同他握手:“劉局好,叫我小沈就行。”

“你們都來我這裡吧。”劉徵明領著他們進了自已辦公室,親自沏茶。

“凌在衍,跟你介紹一下,這是北京來的記者佳年,你別看她年紀小,做過不少大新聞。這次她來這裡,要做禁毒主題的特別報道,上面也要求我們配合協作。接下來一個半月的時間,她會一直跟著你們行動。”劉徵明把茶杯遞給他倆,同時兩頭介紹:“小沈,這是我們局禁毒大隊隊長凌在衍。他老家也是北京的。”

佳年有點意外。也難怪,他一口京腔。

“她?”凌在衍瞅了一眼身高還不到自已胸口的小丫頭,沉著臉一口回絕,“我不做保姆。”

劉徵明臉也黑了。人家還在跟前,他就這麼不留情面。

“你給我站住!”眼瞧著凌在衍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他暴喝一聲。

凌在衍先是站住,又慢慢走到窗邊點了煙,低頭吸了一口才閒閒地答:“沒打算走。”

完了又掃了一眼靜坐在那裡的佳年:“真沒得選?”

“沒得選。”劉徵明答得乾脆。

佳年站起身,一臉熱忱地望著凌在衍:“辛苦了程隊,我會盡量照顧好自已,不給你們添麻煩。”

末了,她還欠了欠身。

“看看人家小姑娘多有禮貌。”劉徵明感慨。

凌在衍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煙,瞥了她一眼。

“我還沒想好。”

“這事由不得你想,”劉徵明用力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這是命令!”

“那她要是死在這兒怎麼辦?”凌在衍揚起嘴角,語氣冷冷的,“刀槍無眼,我沒那麼多閒工夫保護她。”

“我不怕死,”佳年與他對視,“我也不需要你保護。”

凌在衍看著她。

她的聲音輕輕淡淡的,可那張白玉般的容顏上,卻透著一股從容和鎮靜。

那不是裝出來的。他分辨得出來。

“那最好。”他說。

走出劉局辦公室,一個身穿警服的小姑娘迎了上來:“程隊,我收到你微信了,你找我有事?”

“帶她去宿舍樓。”凌在衍朝佳年抬了抬下巴。

“是來新隊員了?”沈曼眼睛一亮,“領導你終於捨得給我們添人手了?”

“嗯,不雅影片那個。”他輕應。

“……”小美失言,只是瞪大眼看著佳年。

佳年更是一臉蒙。他在說什麼?

凌在衍丟下了她倆,徑自回了自已辦公室。

沈曼領佳年到了宿舍樓,局裡給她安排了一個帶衛生間的小單間。房間雖然不大,但收拾得乾淨整潔,窗臺上放著一盆綠蘿,青翠欲滴。

“你住哪兒?”佳年問。

“從你房間出去往左轉第五間,310,我和另外一個同事一起住,”沈曼答,抬手看了看錶,“你先收拾下,過半小時我來叫你吃午飯。”

謝過她,佳年開啟揹包開始安置自已的東西。洗漱用品都擺好後,她聽到手機提示音,螢幕上跳出一條資訊:尋尋,何時回來?

發件人是許澤寧。

還要一個半月——她在輸入框裡打了這行字,想了一下又馬上都刪除,放下了手機。

等東西收拾完,她低頭看了眼自已的破洞牛仔褲和刺繡外套,從衣櫃裡拿出一件白色衛衣,一條黑色緊身運動褲換上,對著鏡子紮了個清爽的馬尾。

沈曼再來找她時,看到她這身打扮眼睛一亮:“沈老師你好帥氣。”

“你多大?”佳年笑著問她。

“24。”

“我才比你大兩歲,你就叫我姐吧,叫老師聽著實在彆扭。”

“好,尋姐。”沈曼爽快地點點頭。

在去食堂的路上,佳年想起一件事:“你們程隊說‘不雅影片那個’是什麼意思?”

沈曼表情尷尬:“尋姐,你是不是有個黑色錄音筆……索尼的,上面是螢幕,下面有圓盤狀的控制鍵?”

“是啊,”佳年一怔,“在你手裡?”

“沒有,已經還給程隊了,我只是查過裡面的東西……根據他的命令,”沈曼小臉微紅,連忙解釋,“你上面好像拷了劇,有些場景尺度比較大。”

“哦,這樣啊,”佳年想起來了,“之前存的,忘記刪了。”

“怎麼樣,好看嗎?”她嘴角揚起一抹笑容,“看來,你們程隊印象很深啊。”

她們進食堂時,已經有不少人在用餐,瞅見了新面孔,又是位美女,一時間大家都不由矚目。

佳年沒覺得什麼,沈曼倒是被圍觀得有點窘迫了,拉著她快步走到取餐的地方。

“今天有紅燒排骨、木耳炒雞蛋,還有菌菇湯,你要是不想吃米飯,那邊還有饅頭。”她熱心地給佳年介紹。

離他們十幾步開外的地方,張子寧湊向坐在對面的凌在衍:“程隊,小美旁邊有位大美女!你知道她是誰嗎?這姿色和身材我們這裡百年難遇啊。”

凌在衍抬頭望向他指的方向,眸中一動,卻又迅速恢復平靜的目光。

不遠處的女人,寬鬆衛衣,緊身長褲,臀翹腿長,側臉精緻。

一旁的江北也跟著看過去,表情愣住,立即看向凌在衍:“這女的好像葉……”

“吃飯。”不冷不淡的聲音,打斷了他正欲出口的話語。

哪裡像?怎麼會像?只不過是恰好都穿了白衣服、扎著馬尾而已。

張子寧看著對面悶頭吃飯的兩人,也只好納悶地搛菜。

“你好,可以坐你旁邊嗎?”一口湯剛喝進嘴裡,一道柔和的女聲在頭頂響起,他一抬臉,嘴裡的湯差點噴出,連忙捂著嘴吞下去,才沒出洋相。

“可以,當然可以!”他看著佳年,激動得把餐盤往自已這邊挪了挪。

“謝謝。”佳年微笑,坐下來看向對面的兩人,“程隊,還有這位同志,又見面了,不介意一起吃飯吧?”

江北見著她,表情也有些驚訝:“是你?你就是程隊說的那個接下來要跟著我們的記者?”

他又遲疑地看了一眼凌在衍,老大也是的,都沒跟他說來這兒的記者就是他們在客棧裡遇到的女人。

佳年點點頭。

“程隊,你們那天在客棧裡抓的是毒販?”她一邊吃,一邊問。

“你現在是在採訪,還是聊天?”凌在衍抬眼問她。

“都算吧,你看情況答,我寫的所有內容也會給你們稽核,”佳年迎著他的視線,繼續問,“他被關起來了嗎?”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

“放走了?”

“放走了,”他語氣淡淡的,“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訊息。”

“我明白了,”佳年分析,“如果你不放走他,那麼,他的同夥可能會改變原有的計劃,而你不想打草驚蛇。”

凌在衍拿著叉子的手停了一下,黑眸凝視她的笑顏。

他有點意外。她比他想象中敏銳。

“如果他說的是假的呢?”她又問。

“不排除這個可能,”他緩緩道,“所以我們還會進行多方面的深入調查來確定。”

“一般來說,被抓住的人,也不大敢回去透露他被抓過,因為組織不會再信任他,為避免麻煩,甚至會直接把他做掉。毒販團伙都很謹慎,如果組織裡有一個人失去聯絡兩天,組織就會認為他出事了,不會再要他。”江北在一旁補充。

佳年放下筷子,拿出手機迅速記錄下剛才的對話。

“我吃完了,慢用。”凌在衍站起身,將錄音筆放在桌上,“還給你。”

未等佳年開口,他已經端起餐盤,往門口走去。

佳年瞅著那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食堂門口,低下頭繼續吃飯。

沈曼拿起了手機:“尋姐,程隊讓我把你拉進我們群裡。”

佳年進群,看見群名,叫“堅守”。

她瀏覽著群成員的頭像,看見了張子寧和小美的自拍,還有天空和花草,最後視線落在一方小小的圖片上。

她點進去,放大,是凌在衍,沒錯。他側身站著,低著頭在點菸,大概是為了擋風,他雙手攏著,遮去了半邊臉,遠處是青山起伏。照片裡的他看起來要比現在年輕一些,大概是很久前拍的,還是抓拍照。

會是誰,抓拍了他這細微的瞬間?這一瞬的他,冷靜、迷人。

他的微信名叫Morpheus,墨菲斯,希臘神話中的夢神,睡眠之神修普諾斯之子,也是嗎啡morphine名字的由來。

這人,挺悶騷的。

佳年揚起嘴角,加了他微信,並沒有改他的名字備註。

“沈老師,你真的要在這裡待一個半月?”凌在衍走了,張子寧立刻活躍起來。

“是啊,至少,”佳年轉頭笑眯眯地看著他,“你和沈曼差不多大吧,叫我姐。”

“其實你看著比我小……”張子寧勉強地點點頭,“和我們一起出任務你不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

“幹這行非常危險。”

“比這危險的事情我也經歷過。”

“什麼事情?”張子寧好奇。

“2011年某國騷亂的時候,我做實習記者,有人在我面前被打爆了頭,”佳年看著他,“你知道人的腦袋裂開是什麼樣的嗎?”

張子寧拿著筷子,搛菜的動作僵住了,咀嚼的動作也停住了。

“還有人自焚,一邊號叫一邊跳,衝著你就撲過來,那種皮肉烤焦的味道……”

“打住,”張子寧苦著一張臉,“姐,別說了,我都吃不下了。”

佳年淡定地把剩下的幾口飯吃完,曾經親眼目睹那些如地獄般的場景後,她也食不下咽,但人的承受力,其實遠超過自已的想象。

沈曼咯咯地笑:“瞧你那點出息。”

“我一警察,幾時怕過血腥場面?我只是不喜歡在吃飯時聊這些!”張子寧鬱悶地辯解。

走出餐廳,佳年從口袋裡掏出煙,轉頭看向張子寧:“有火嗎?”

“我不抽菸,”張子寧搖頭,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幾個人,“他們有。”

佳年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凌在衍面前:“程隊,借個火。”

凌在衍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遞給她。

佳年姿勢嫻熟地點燃,把打火機還給他,笑著說了聲謝謝。

他仍是沒說話,一副吝於交流的樣子。

沈曼走了過來,表情還是有些意外:“尋姐,你也愛抽菸啊。”

“嗯,也談不上多愛,習慣。”佳年點點頭。

“你抽什麼牌子的?好抽嗎?”

“沒有味道,很淡。”佳年把煙盒遞給她。

沈曼瞅了一眼煙盒上的單詞——Vogue。

“那你為什麼抽?”她又問。

“這個牌子的包裝好看。還有,我寫稿的時候習慣抽菸,擺出一種裝×的姿勢,寫稿會特別順利。這叫儀式感,跟古代人焚香沐浴是一個道理。”

“……”

佳年看著眼前的女孩,嘴角揚起輕淡的笑意。到底是年輕啊,說什麼都信。

“那尋姐,你碰過毒品嗎?”沈曼又問。

“沒有,我非常不喜歡那股味道。而且,曾經我有一個德國同學抽嗨了之後出了車禍。”

“對你觸動很深對嗎?”

“嗯,因為我怕出車禍會毀容。畢竟,我長得這麼好看對吧。”

“……”

“程隊,你碰過毒品嗎?”佳年轉頭,微笑著問一旁的男人。

“碰過。”迎著她的黑眸深不見底。

“哦?什麼?大麻這種初級的應該不在話下吧?”

“你知道大麻會對人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嗎?”凌在衍盯著她,語氣冰冷,“就是一個嗨字?即使是大麻,也會對中樞神經系統產生抑制和麻痺作用,會讓人產生幻覺,不能自控。如果你那位同學撞死了無辜的路人呢?你還會在這兒拿這事說笑嗎?”

“佳年,”緊緊凝視她的黑眸染上一股戾氣,他直呼她的名字,“我不管你是什麼來頭,你拿的又是什麼令牌,如果你想做的,只是到這兒晃上一圈,嬉皮笑臉地給你美女記者的包裝上再加一道光環,恕不奉陪。”

佳年臉上的笑容僵住。

“尋姐,你沒事吧?”傍晚的時候,沈曼來敲她的門,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臉色,“中午的時候,我特別擔心你會和程隊吵起來。”

“沒事。”佳年輕扯嘴角,“確實是我言語輕率了。”

“你找我有事?”她反問。

“嗯,晚上要出任務,你去嗎?”

“去啊,為什麼不?這也是我的工作呀,省得你們程隊說我就是來鍍金的。”她自嘲。

“其實,程隊那樣,也是因為……”小美欲言又止。

佳年微微挑眉,看著她為難的樣子,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那樣一個男人,有些故事也不奇怪。

晚上集合的時候,佳年才發現大家都換了身打扮。張子寧走的是嘻哈風,小美變成了殺馬特,江北和另外兩個警員則是黑衣黑褲,一臉生人勿近的霸道感。至於凌在衍,他戴了副黑框眼鏡,淺灰色的T恤配條牛仔褲,看起來多了一分斯文。

“去家新開的酒吧踩點。”小美解釋。

她點點頭。

下一秒,一行人聽到唰的一聲,只見佳年拉開了衛衣拉鍊,露出裡面黑色的運動背心,胸口肌膚雪白,緊身運動褲和背心之間,裸露著一小截平坦緊緻的腰腹,樣子帥氣又嫵媚。

“好了,我也配合到位了,走吧。”她語氣平靜,目光落在凌在衍臉上。

他只跟她對視了一秒,就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他們的目的地是城南一家新酒吧,名字沒什麼特別的,叫“翡翠”。

進去之後,大家就很有默契地散開了,凌在衍回頭瞅了她一下:“你跟著我。”

佳年料想他還是怕她這個從北京過來的“嬌客”出事,所以要親自看著她,於是乖乖地跟在他後頭。

穿過舞池裡的人群,再走了一個過道,凌在衍停下了。佳年抬頭看了下門上的標識,有點詫異——男士洗手間?

正在她發愣的時候,他推門進去,數秒後就出來,手上拎了一塊“清潔中,請稍後使用”的黃牌子放到門口,一把拉起她就進了男廁。

動作一氣呵成。

“沒人。”他迎上她驚疑的眼神。

佳年環視四周,確實,小便池處是空的,馬桶間的門也都是無人狀態。她不得不佩服,就在數秒間他可以觀察得那麼清楚,而且動作那麼快。

“這裡有要查的?”她輕聲問。

“或許。”他答,但眸光突然一動,下一秒,他已經拉著她躲進了工具間,從裡面上了鎖。

佳年用目光詢問他,他長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洗手間的門被人推開。

佳年一怔,明明放了指示牌,怎麼還會有人進來?

腳步在工具間門前停住,接著,門被人用力推了兩下。

佳年不由得屏住呼吸。難道是清潔員?不,如果是,對方應該有鑰匙。

腳步又走到了隔壁,再往前兩步,接著是推門聲,鎖門聲。

嘩啦水聲響起,是那人抽了馬桶,但他並未馬上離開。

佳年等得緊張又焦躁,抬眼觸見一片淺灰色,是凌在衍寬闊的胸膛,微微起伏,節奏平穩。工具間狹小,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可以輕易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又聞到了他身上輕淡的煙味,還有好聞的木質香。剎那間,她突然想起那片小麥色的、斧刻般塊壘分明的腹肌。

真是瘋了。這個節骨眼上,她居然心猿意馬。

凌在衍低頭,看到埋首在他胸口的女人的耳朵慢慢紅了,從嫩白,到粉紅,再到豔紅。他有些遲疑地再低頭,想看清她的表情,卻清楚地瞥見她胸前那誘人的溝壑。

黑眸一動,他側首轉移視線,她卻在這時抬頭,嘴唇擦上了他的。

兩人俱是一震。

佳年呆住了,忍不住看向他,卻看見他表情平靜,眼神仍同方才一樣,清明警惕。

洗手間的門再度被關上。

凌在衍又等了一會兒,才開啟工具間,拉著她一起出來。

他走到剛才那人停留的隔間,拿起水箱蓋,伸手到水箱裡摸了一會兒,掏出一個東西,遞給了佳年。

“拆開。”他說。

東西不大,剛滿她一個巴掌,外面裹著幾層塑膠紙,大概是為了防水。佳年迅速撕開,藏在最裡面的是一個帶封口的小塑膠袋,裡面是白色的粉狀物。

凌在衍已經洗了手在打電話:“看到剛才進洗手間的人了嗎?”

他收了線拉上她就走,外面已經起了騷亂。

“Yann,這兒!”剛出走廊,佳年就聽到了江北的聲音。

“待著別動。”凌在衍扔下一句便迅速鑽進了人群裡。

佳年把那袋東西裝到口袋裡,貼牆站著,卻見一個身影從眼前閃了過去。

“站住!”一聲呼喝在耳邊響起,卻是沈曼。

佳年怔了一下,立刻追了過去。

她衝出了門,很快就趕上了沈曼,只見前面一個小個子男人在奮足狂奔,她們也步步緊跟。三人進了一個黑漆漆的小巷,佳年心裡一鬆,是個死衚衕。

但下一秒她的心又懸了起來,那男人從廢料堆裡抽出了一截鋼筋。

沈曼聲音打著戰,卻把她往身後推了推:“尋姐,你躲我後面。”

那男人見是兩個女人追她,也是放鬆了許多,獰笑著就衝了過來。剎那間,佳年推開了沈曼,抬左臂擋住了鋼筋,右拳衝男人臉上就是一下重擊。

男人痛得捂著鼻子,目光卻越發兇狠,揮起鋼筋又衝了上來,就在鋼筋即將落在佳年肩頭的那一霎,卻被一隻大掌握住。佳年驚訝地抬頭,看到凌在衍冷著臉,一腳踹向那人的胸口,那人當時就摔倒在地,掙扎了幾下,竟是爬起來都困難,好不容易扶著牆站起來,一副手銬就上了腕。

“謝謝程隊。”沈曼按住胸口,呼吸不穩。

“謝謝。”佳年也跟著開口。

“不是讓你待著別動嗎?”他神情不悅地看著她,冷厲的視線又轉向沈曼,“還有你,都說過你今天的任務就是調查,沒讓你出來追人,不自量力。”

佳年和沈曼對視了一眼,耷拉著腦袋跟在凌在衍和那名嫌疑犯的身後往酒吧走。

到了酒吧門口,張子寧和江北他們也抓了幾個人,在門口等著。

凌在衍瞅了一眼路邊停著的車,淡聲吩咐:“你們先帶人回去。”

他點了一支菸,視線落在佳年身上:“你留下。”

佳年點點頭,雖然納悶,但今天已經連捱了他兩頓訓,便識趣地等在一旁。

他一邊抽著煙,一邊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放到耳邊。

“際恆,我看到了你的車,”佳年聽到他低沉的笑聲,“好啊,這會兒有空,我上去玩幾把。”

佳年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一輛銀灰色的超跑。

掛掉電話,他看著她微微側首,示意她跟著他進酒吧。

酒吧的二樓,彷彿另一片清靜的天地,走廊裡完全沒有人。

他走到一個房間門口,敲了兩下,便推門而進。

是個很大的包廂,裝修豪華。裡面有七八個人圍著牌桌,有男有女,其中正對門坐著的一個男人看到他們進去,放下手裡的牌站起身,迎了上來。

那人穿著白襯衫米色休閒褲,無框眼鏡,面板較白,看上去清俊溫文。

他一站起來,其他坐著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際恆,打擾了,沒想到你在這兒。”凌在衍朝那人微笑,語氣熟稔。

“難得遇上你,坐下一起玩吧,”那人攬住凌在衍的肩,把他按到椅子上,“要逮到你可真不容易。”

“你坐這兒。”凌在衍抬頭看向佳年,指了指他身旁的空位。

那個男人跟著看向佳年,目光裡帶了絲探詢,卻禮貌地伸出手:“江際恆,幸會。”

“佳年。”她同他握手,也是客氣一笑,在凌在衍身旁坐下。

新一輪牌局開始,旁邊的人也繼續觀戰。

凌在衍左邊一個穿著深V黑裙的女人湊過來點菸,他低頭湊了過去,朝那女人眯著眼一笑,樣子有些邪氣。

佳年沉默地看著他線條冷硬的側臉。

他叼著煙,打牌的姿勢嫻熟老到,和其他人笑談時,不時冒出幾句髒話。

她突然覺得,這人不像個警察,更像是混黑社會的。

她想起初遇的那天,他蟄伏在黑暗裡,盯著她,像嗜血的獸,語氣危險又邪惡。

思緒神遊間,她撞上了他的視線。是他在別人洗牌的瞬間,轉頭看她。他揚著嘴角,朝她一笑:“怎麼,陪我陪得無聊了?”

那雙深沉的黑眸,此刻帶著一絲寵溺和溫暖,她幾乎懷疑是自已眼花。但不得不承認,他是在看著她笑,而他笑起來的樣子,那麼好看。

“有你在我怎麼會無聊?”她反問,盈盈一笑。

“嗯。”他應著,低沉的嗓音裡藏著一絲淺淺的愉悅,似乎她的話讓他很是受用。

“佳年,聽你口音是北方人?”江際恆笑著問。

“嗯,北京的,我來‘視察’下他的工作。”她的語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反而添了幾分親暱。

“你坐我旁邊我有壓力,”凌在衍接過話茬,側首看向她,“看,我輸了。”

“你帶夠錢了嗎,就上賭桌?”佳年挑眉問道。

凌在衍搖頭一笑:“沒帶,你帶了?”

佳年也搖頭。

“就是玩玩兒,不用——”江際恆剛開口,凌在衍就抬起手,打斷了他。

“賠這個,怎麼樣?”他把一小袋東西丟在了桌上。

江際恆臉色變了,其他人也是。

佳年按了下口袋,是空的——他什麼時候拿走了這袋東西,她竟然不知道。

“Yann,你什麼意思?”江際恆緩緩出聲。

“我是做什麼的,你不知道?”凌在衍抬眼,語氣平靜,眸光卻似寒劍,“這酒吧你也有份兒?”

“算是,”江際恒指了指身旁一位穿黑色T恤的平頭男人,“開酒吧的錢是我拿的,但阿震是這兒的老闆。他爸爸以前給我爸開車,我們從小就認識。之前他被人坑了,出了點事進去了四年,半年前剛出來,好不容易有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他不會犯渾。”

“是,Yann,請您相信我,”阿震恭恭敬敬地朝凌在衍點頭哈腰,“這幾年我在裡面受夠罪了,現在就想做點本分事情,這種東西,我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沾。”

“那剛才你下面的人說老闆不在?”凌在衍瞅著他,淡淡出聲。

“我不知道您親自來了……”阿震尷尬地撓了撓頭,“您放心,我一定會徹查我的場子。”

凌在衍盯著他,沒有說話,長指捏起那個小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桌上敲著,像是在掂量著他說的話的真假,又像在琢磨別的什麼事情。

整個房間裡,安靜得只剩下輕輕的敲擊聲,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凌在衍臉上卻是風輕雲淡。大約半分鐘後,他嘴角輕輕揚起:“好啊,我相信你。”

阿震連聲致謝。

“累不累?”凌在衍轉頭看向佳年,唇際笑意更深,“咱們回去吧?”

佳年微笑點頭。

“際恆,今晚叨擾了,你們繼續玩,我們就不陪你們了,”他站起身,“下次一起吃飯。”

“好,下回別這麼嚇唬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兄弟了,”江際恆起身笑道,“我送送你。”

“不用。”凌在衍擺擺手,順勢握住了佳年的手,牽著她拉開了門。

手背覆上的溫暖讓佳年心裡怦地一跳,她像個木偶似的,一路被他牽著,下了樓,走出酒吧。直到走到車前,他才放開她的手。

車開出了幾百米遠,佳年看著他的側臉:“程隊,我配合得可好?”

他目光直視前方,語氣淡淡的:“還不錯。”

“那就好。”她點點頭,沒再說話,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不好奇我讓你扮演的角色?”不知過了多久,他問,聲音低沉。

“這場戲是你主導的,我只需要按你的劇本去演,反正不是主角,其他什麼角色又有什麼要緊?反正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佳年淡笑。

“也是,你本來就是來看戲的。”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靜。

“我把你放在大門口,你自已走進去行嗎?”車快到公安局時,他問。

“你不回去?”佳年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住外面。”他答。

“哦,家裡有人等吧。”她微微一笑。

他瞅了她一眼,沒說話。

“晚安。”她正要開門,卻被他叫住,“等下。”

她回首困惑地看向他。

“手臂讓我看下。”他淡聲道。

“看什麼?”

“不要糊弄我。”他黑眸一暗。

佳年推門就要離開,他卻捉住了她的手腕,迅速將她的袖子往上一擼。

她臉色一變。

凌在衍也是面色微沉。他視線所及之處,雪白的藕臂上一道青紫的瘀痕分外明顯,看顏色,對方下手很重,她一個女孩子一直忍著一聲不吭,真是不容易。

“沒骨折?”他摁了摁傷處,看到她吃痛,蹙起了眉頭。

“沒有,”她搖頭,“剛才就確認過了。”

他緩緩鬆開手掌,卻又瞬間凝眸。

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文身。

他明白她剛才表情不自在的原因了。

“你自殺過?”他問,凝視那一圈蓮花圖樣,語氣直截了當。

佳年的心臟驟然一縮。

她知道,她逃不過他的眼睛。這個男人,根本容不得他對面的人有一點逃避和隱瞞。

“嗯。”她痛快承認。

“那天我說過,我不怕死,也不需要你保護。你說,一個自殺過的人,怎麼會怕死?”她看著他,聲音清冷,“程隊,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不知疾苦、虛榮嬌弱的女孩子。我只是習慣了對生活抱以更樂觀隨性的態度,那會讓我覺得好過一些。”

在他沉默的凝視裡,她下了車,快步往大門走去。

車燈刺破沉沉夜色,一路向西,直到市區邊上一家洗浴中心才停了下來。

凌在衍推門進去,前臺服務員見了他,恭恭敬敬地叫了聲“Yann”,把衣櫃鑰匙遞給了他。

白霧繚繞的浴池裡,只有一個人在。凌在衍下了水,靠在一角閉目養神。

“帶煙了嗎?”半晌,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凌在衍睜開眼,伸手從水池邊小茶几上拿了煙盒,塞上打火機,向對面扔了過去。

煙盒穩穩地落入那人的掌中。

“說吧,找我什麼事。”那人抽了一口煙,緩緩道。

“城南翡翠酒吧的老闆邱震,你聽說過嗎?”凌在衍問。

“沒印象,他身邊還有什麼人?”

“兩個男性。一個跟我身高差不多,左手腕有一圈龍紋刺青,聽口音是本地人;另一個一米七的樣子,右眼下面有一道疤,沒有聽到他說話。”

“臉上有疤的那個人,是不是下巴中間有顆小痣,右手背也有一道疤?”

凌在衍凝神想了想,利落回答:“是。”

“疤溫,”那人驀地坐直了身子,“他是緬甸那邊的,聽說是他名字裡有溫字,身上又有很多疤痕,所以道上的人都叫他疤溫。這個人,已經三年沒有出現了。”

“三、年。”凌在衍輕聲重複,一字一句。

“Yann,你真的要繼續追下去嗎?葉雪如果泉下有知,也見不得你這麼辛苦。”

“祖安,我以為你是最不會問我這句話的人,”升騰的水霧掩住了凌在衍的表情,只有冰冷的聲音在室內迴響,“就算抵上我的命,我也要給她一個交代。”

“那麼,你自已的人生呢?”祖安嘆息,“Yann,你應該忘掉從前的一切,回北京去,娶妻生子,過安穩的生活。”

“這些我早就無所謂了,家裡傳宗接代也有我哥,”凌在衍的聲音淡淡的,“倒是你,我希望你好好的,能早點回到我們身邊。”

“你放心,我會小心,”祖安站起身披上了浴袍,“對了,你上次讓我打聽江際恆的情況,我在那邊沒發現他有什麼關聯,至少目前看起來他是乾淨的。”

凌在衍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揮手和他告別。

偌大的浴室,只剩他一個人。

他再度閉上眼,仰頭靠在水池邊。

——這場戲是你主導的,我只需要按你的劇本去演,反正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忽然間,一張微笑的嬌顏浮現在他的腦海,就在今晚,那女孩看著他,一臉信任。

她憑什麼這麼相信他?

揚起嘴角,他自嘲一笑。

他曾經自以為是地導演了一場行動,卻因此痛失所愛。而他愛的那個人,也曾經那麼信任他。

這樣的錯與罪,也許要他用盡餘生來償還。

第二天,佳年在食堂吃早餐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盯著螢幕看了將近十秒,才接起來。

“尋尋,為什麼不回覆我資訊?”電話那頭,傳來許澤寧的嘆息。

“一忙就忘了。”她答。

“可是還在生我的氣?”他問。

“沒有。”她說的是實話。

“那天吻你,是我一時衝動,對不——”

“既然是一時衝動,那也沒什麼再談的意義,”她迅速打斷他,“我有事,先不說了。”

掛了電話,她無意識地拿著勺子,攪動面前的一碗粥。

在他人眼裡,許澤寧一表人才,溫文爾雅,家世顯赫,實乃良人佳選。但對她而言,被一個她一直視為兄長的人強吻,這感覺有點糟。

“尋姐,這碗粥跟你有仇嗎?”頭頂傳來一道遲疑的聲音。

佳年抬起頭,是張子寧,舉著一根油條在她對面坐下。

“昨晚連夜審訊了?”佳年瞧著他有點凌亂的髮型。

“嗯,”張子寧點點頭,“不過沒什麼結果,程隊說,他們只是送貨的。底層的送貨人冒著生命危險,實際只為了一點錢。”

“他也跟你們一起熬夜了?”佳年有些意外,凌在衍不是送完她就走了?

“是啊,他回回都親自盯著,到五點多才去睡了會兒,”張子寧喝了口豆漿,抬手朝門口的方向指了指,“你看,這不現在又起來了。”

佳年回頭,看到凌在衍向他們走來,他換了件深藍色的襯衫,冷峻的臉龐上看不出什麼疲憊的痕跡。

“我給您去拿。”張子寧立馬“狗腿”般地站起來,跑向取餐視窗。

凌在衍在對面坐了下來,佳年這才看見他眼裡有淡淡的血絲。

“聽子寧說,你也就睡了一小會兒。”她開口。

“媒體不是也常熬夜嗎?”他瞅著她,語氣輕淡。

“嗯,所以沒有咖啡簡直不行,”佳年接腔,“你知道景清市裡有什麼好喝的咖啡嗎?”

“沒有。”他利落回答,但又出聲,“我宿舍有。”

佳年瞪大眼:“你是在邀請我去你宿舍喝咖啡嗎?是什麼?雀巢速溶?”

凌在衍輕扯嘴角,卻沒再搭理她,徑自接過張子寧端來的餐盤,開始吃他的早飯。

等他吃完,佳年也剛解決完自已那碗粥。他站起身,走了幾步後又轉身回來,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

“什麼?”佳年抬頭,困惑地看著他。

“走,去喝雀巢、速溶。”他說。

佳年滿頭黑線地跟上他。

佳年進了凌在衍的宿舍,房間格局和她的一樣,不大,但是因為東西少,顯得清爽。她掃視一圈,目光凝結在靠牆的桌上,又側首不無驚訝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你居然弄了一臺La Marzocco。”

他這不是宿舍,真的是咖啡館。

“我哥送的,”他拿起一個乾淨的杯子,“我一個人也喝不完,同事們也經常會來用,早上他們已經喝過一撥了。”

“你哥是土豪?”佳年點點頭,看著深褐色的液體淌下。

“家裡有點生意。”他淡淡答。

“那你為什麼會做警察?為什麼千里迢迢地來到這裡?”她追問。

他瞅了她一眼:“我願意。”

她一愣。

“你要寫到報道里嗎?”他把咖啡杯遞給她,緩緩出聲,“那你想改成我為了除暴安良也可以。”

佳年低頭捧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什麼人。

“豆子是雲南本地產的。”他補充。

“口感很贊。”她由衷感嘆,又想到了新問題,“為什麼他們叫你Yann?”

“我在家裡排行第三,”他一邊給自已做咖啡一邊回答,“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是龍鳳胎。”

佳年挑眉,原來如此。

凌在衍靠在桌旁,仰頭喝咖啡,喉結一動。佳年的視線順著他的脖子往下,落在頸間鬆開的那顆釦子和其間小麥色的肌膚上。

她托腮,有些失神,果然男色惑人。

凌在衍放下杯子,對上她的目光,不由微微蹙眉。這姑娘的眼神太過直白。

“看什麼?”他忍不住問。

“看你好看。”她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像兩彎月牙,帶著點孩子氣,又帶著點媚。她雙手捧住杯子,低頭喝咖啡,目光卻透過細碎的劉海,悄悄地望著他。

凌在衍轉過頭,避開她的視線,嘴角緩緩繃緊。清晨的陽光自窗外照進來,落在他線條完美的側顏上,佳年的心微微一沉。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神色裡忽起的冷意。

整個房間突然陷入了沉默而尷尬的氣氛,外面傳來的操練聲顯得格外響亮。

她不知自已又哪裡得罪了這個男人。

放下杯子,佳年站起身,感覺到心底浮起一絲惱怒。

“喝完了,我要走了。”她開口,走上前凝視他。

“嗯。”他輕應一聲,語氣冷淡,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

“謝謝。”她繼續,目光仍然固執地鎖住那張俊顏。

他終於抬頭看向她,眼神裡卻透著不耐和疏離。

她眯起眼,一字一句:“程隊,我又哪裡令你不滿意了?”

“沒有。”他答得乾脆。

佳年未再看他,抬腳就走,到了門口,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凌在衍,我不認為我對你外表的正面評價有什麼不妥,我也並非在刻意討好你。本質上,我說你好看,和我說外面那條警犬叫聲好洪亮是一樣的。”

“誰好看?什麼警犬?”她的話音剛落,張子寧的聲音插了進來。他拿著個玻璃隨身杯,走到佳年面前。

“我說操場上那條警犬很好看。”佳年看著他一笑。

“哪條?好幾條呢,你說的是果果還是辣椒?”張子寧起了興致。

“不是,是程子。”她瞥了那男人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

“橙子?”張子寧困惑地挑眉,“新來的狗嗎?我怎麼不知道?程隊,你知道嗎?”

“不知道,你去問問看好了。”凌在衍語氣平靜,目光卻落在佳年臉上。

佳年迎著他的視線,不閃不避,眼角眉梢俱是挑釁之色,那一雙靈動的眼眸裡,有著不甘、驕傲、惱怒……期待。

——你真好看。

——凌在衍,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你的眼裡只有我哦。因為,我的眼裡也只有你。

另一雙笑起來如月牙般的美眸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隨之而起的,是心口突然綻開的疼痛。

佳年呆住。

她看到那雙鋒利的黑眸裡,忽然浮起濃濃的憂傷——為什麼他要用這種心碎般的眼神看著她?那樣的目光,幾乎挾著鋪天蓋地的悲傷氣息席捲而來,讓她有種動彈不得的錯覺。

是錯覺吧——她往前輕輕挪了一步。剎那間,彷彿某種結界被打破,他垂眸,望向窗外,臉上仍是淡漠的表情。

佳年愣在原地。只不過是短短數秒間,她覺得自已像被下了咒又解開,她不明白,為什麼就在他收回視線低頭的瞬間,她的心臟會有驟然收縮的失落感。

“尋姐你訊息比我們都靈通啊,果然是做媒體的,”張子寧一邊走向咖啡機,一邊轉頭朝她搭話,“你這就走了,不再聊會兒嗎?”

“聊什麼?”她靠著門,揚起嘴角,“好像你們程隊不愛聊天呢。”

凌在衍沒說話,淡淡地瞅了她一眼,低頭點了根菸,走到窗邊。

“尋姐,冒昧地問一句,”張子寧清了清嗓子,表情有點好奇,也有點侷促,“你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佳年挑眉,答得乾脆。

“怎麼會!”張子寧一臉不相信,“你這麼美,又是才女,追你的人肯定很多啊。”

“那也得看我喜不喜歡。”

“你沒有喜歡的人嗎?”張子寧繼續八卦。

“喜歡一個人……”她嘆了口氣,輕輕一笑,“哪有那麼容易啊。你要把自已完整的一顆心交出去,但說不定,收回來時已經殘破不堪,或者一朝陷落,找也找不回來。”

也不知怎麼了,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窗邊那個人身上,在她話音落下的那刻,他似乎是微微一震,抬首望向了她。

目光相觸的那一霎,佳年覺得自已的呼吸一窒。

真是好奇啊,這個男人,究竟心裡藏著什麼故事?

一時間,張子寧似乎也沉默了,直到手機鈴聲打破了室內的靜寂。

凌在衍接起來聽了兩句,臉色就沉了下來,收了線吩咐張子寧:“你跟我走。”

在他們邁出門口的時候,佳年忍不住出聲:“不帶我嗎?”

凌在衍停住腳步,看了她兩秒才出聲:“走吧。”

佳年一點也沒介意他的猶豫,以最快的速度去房間取了自已的揹包,跟上他們。

江北已經開了輛車在等他們,副駕駛座上還有一位男同事。

“你跟他們一起,我開我自已的車,”凌在衍示意張子寧上車,轉頭看向佳年,“你跟著我。”

佳年一怔,點點頭,跟著他往停車位走,到一輛白色豐田陸巡前停下。

她繞到車尾看了看,爬上車,在副駕駛座上坐定。

“4.6L的排量配置,程隊果然是土豪。”待他發動車子,她感慨了下。

“我願意。”他目視前方,言簡意賅。

“……”佳年噎住,“那什麼是你不願意的?”

“你要聽真話?”

“嗯。”

“帶上你。”

“那你為什麼還讓我坐你的車?”她鬱悶。

“放心。”

“什麼意思?”

“這一趟可能會有些危險,”他打著方向盤,右轉駛出公安局大門,“我需要親自看著你,確保你不惹麻煩。”

佳年先是一愣,隨即嘴角彎起,讓這人說句好聽的實在是難啊,明明他是要親自保護她。

“去哪裡?”她問。

“邊境,大概要兩個小時。”他答。

“這麼急,是要去追人嗎?”她又問。

他看了她一眼,面沉似水:“上次在客棧的那個人,我們跟丟了。”

“躲起來了,還是已經被……”佳年想起上次江北說的話——被抓住的人,也不大敢回去透露他被抓過,因為組織不會再信任他,為避免麻煩,甚至會直接把他做掉。

“現在還不知道。”凌在衍微微蹙眉,伸手從置物格里的煙盒中抽了一根菸出來。

佳年掏出自已的打火機,給他點火。

他低頭湊向火,黑眸凝視她:“謝謝。”

佳年聳聳肩:“不用客氣,只是為了證明我不完全是麻煩。”

此次路途不短,她希望彼此能和平相處。

車子顛簸的時候,掛在後視鏡上的一樣東西在搖晃時吸引了她的視線。

是一條項鍊。

卡地亞經典的Trinity系列,鏈子串了黃金、白金、玫瑰金三色戒圈,綴了碎鑽,象徵親情、友情、愛情。

她下意識地伸手,捉住了那三枚環環相扣的戒圈,車子突然一頓,她傾身向前,抓住門把才穩住。

是他踩了下剎車。

佳年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她鬆開手,望向他冷峻的側顏:“抱歉,這項鍊對你而言很重要吧。”

他緊抿著唇,點了點頭。

“項鍊的主人呢?”她問得很直接。

這是條女式項鍊。

她看見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驟然收緊,指關節泛白。

“不在了,”在她以為他要拒絕回答的時候,他突然開口,“犧牲了。”

她怔住。

“你是一直沒有找到兇手,對嗎?”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出自已的判斷。

“你怎麼知道?”他摁滅了煙,看了她一眼,黑眸裡似乎起了波瀾。

“職業本能,”她看著那條項鍊輕晃出漂亮的弧線,一下又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的無法釋懷,已經表現得足夠明顯。”

他沒有說話,一時間,車廂內只剩下輪胎的噪聲和風聲。

“找兇手這件事,困擾了你多久?”許久後,她打破了彼此間的沉默。

“三年。”他答。

“那麼,別把它留到第四年。”她的聲音緩緩揚起,輕柔,卻堅定。

凌在衍沒看她,目光仍落在前方彷彿沒有盡頭的路面上,內心深處卻因為她的話悄然震動。

車至城外就遭遇了大雨,隔著層層雨簾,前方江北他們的車連尾燈也顯得有些模糊。

凌在衍拿起手機,開啟微信發了一條語音:“開慢點,注意安全。”

佳年瞅了他一眼。

他應該是比誰都急,卻又最穩得住。

“不要這麼看我。”他目視前方,語氣平淡。

“怎麼看你?”她乾脆盯著他,彎起嘴角。

“像是看小白鼠。”他微微蹙眉。

“怎麼會,您明明是猛獸級別的。”佳年的笑意更濃,凝視他堪稱完美的側顏——這個男人,外表堅如磐石,內心卻滿是瘡痍。

心裡,突然泛起一絲惋惜。

她轉頭看向窗外,壓下胸口的那點悸動。做記者這行,最忌入戲太深,自已投入太多情感,就無法客觀、冷靜地敘事和分析。因為識人識事太多,難免見悲見苦,也難免有聖母情懷,總覺得憑著手中一支筆,能夠救濟蒼生。

“為什麼做記者?”低沉的聲音緩緩揚起。

那一霎間,佳年有些愕然,幾乎要以為他可以看穿她的心思。

“可以一直不斷地去探尋新的事情和問題,”沉默了數秒後,她回答,“也可以不斷地出發,離開。”

“所以,你害怕停留?”低沉的聲音緩緩揚起。

佳年的表情一僵:“程隊,你像是在審問我。”

“如果我讓你覺得不舒服,我道歉。”他的視線終於落在她臉上,只有一秒。

“沒有,”她低下頭,一下又一下地扣著手指,“你說得沒錯。”

凌在衍用餘光打量著她的動作。纖細潔白的手指交扣著,不時翹起,又落下。這是想掩飾內心不安的下意識動作。

“你要不要睡會兒,時間還長。”他沒再繼續方才的話題。

“嗯。”佳年輕應了一聲,調了下座位,扭頭靠在座椅上,閉上眼。

感謝他放過了她。否則在那雙利眼之下,她也許將無所遁形。

雙眸陷入黑暗的那刻,耳邊掠過的風雨聲都被放大。此刻,穿梭在連綿的山林裡,身邊坐著一個並不熟悉的男人,她居然覺得心裡有種莫名的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頓了一下。被驚醒的佳年睜開眼,發現車已經在路邊停下。江北他們的車也停在了不遠處的前方。

“他們的車陷到坑裡了。”凌在衍見她醒來,淡淡解釋,“我下去看一下,你待在車裡。”

沒等她開口,他已經開門下車。

雨還是很大。佳年看到張子寧和另一位男同事也下了車,他們先在輪子下面墊了點東西,隨後一起推車,但試了幾次好像不行。

佳年熄火取了車鑰匙,推開門也下了車。

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了下來,她打了個冷戰,仍是向他們小跑過去。

“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待在車裡嗎?”凌在衍見到她,不悅地皺起眉。

“我之前遇到過這種情況,我來開車吧,”她指了指駕駛座,“可以多一個人推車。”

凌在衍瞅著她,點了點頭。

佳年握住方向盤,小心控制油門。多了一個壯實的江北,又試了兩把,車終於開出泥坑。

佳年下了車,樂滋滋地走向他們:“人多力量大吧。”

凌在衍卻仍是一張冰塊臉:“趕緊都上車。”

佳年沒趣地撇撇嘴,往他們那輛豐田陸巡走去。

上了車,一陣暖意襲來,溫差之下,她連打了幾個噴嚏,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有點過敏性鼻炎。”

凌在衍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佳年低頭,瞧見自已的衛衣幾乎全溼了,褲子也溼了大半,這時候才覺得有點難受。

她正要抬頭,一塊東西從天而降,罩在她頭上。

她抓下來一看,是塊浴巾。凌在衍正從後座的健身包裡掏東西。

“擦一下頭髮,別感冒了。出來得急,先湊合吧。”

他的語氣仍沒有什麼溫度,佳年卻覺得心頭一暖。

“你呢?”她問,一邊擦頭髮,一邊打量他的狀況。

他的襯衫也溼透了,臉上還掛著點水珠,幾綹短短的髮絲垂在額頭一側,竟顯得格外性感。

“你擦完要還給我。”他緩緩出聲,黑眸撞上了她的視線。

“哦。”她把浴巾遞給他,見他接過去繼續擦他的頭髮,她突然覺得臉上一熱,而且越來越燙。

為什麼她覺得曖昧?老天,她在亂花痴什麼?

“你怎麼了?”他狐疑地看著她泛紅的臉,“你不會現在就發燒了吧?”

“有嗎?”她慌亂地摸了下額頭,“好像,好像真的有點燙呢,還有點暈。”

他丟下浴巾,伸出手。

溫熱的大掌就這麼烙在她額前。那一霎間,她突然覺得心跳加速。

“應該沒事。”他收回手,淡聲道。

“嗯,應該沒事。”她點頭,像鸚鵡學舌。

“一會兒再看看。”他瞅了她一眼,踩下油門。

我沒見過他,”佳年關上衛生間的門走到客廳時,沙發上坐著的女人正在搖頭重複,“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她叫李娟,她口中的“他”,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之前在客棧裡凌在衍他們抓住的那個男人——馮貴平。

和侷促的衛生間一樣,客廳也很小,放了一張餐桌和沙發後,幾乎就不剩什麼落腳的地方了。

佳年靠在餐桌旁,一邊抱肩聽凌在衍他們詢問,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

李娟紮了馬尾,染了紫紅色的頭髮,因為沒有及時補染,頭頂露出了一半黑髮,髮梢又是枯黃色,顯得髮質很差。她看起來也就是30歲不到,五官輪廓清秀,但面板粗糙泛黃。她穿了件黑白條紋的T恤,胸前印著英文單詞,下身是緊身九分牛仔褲,腳上是露趾鬆糕涼鞋。看得出,她在盡力以自已認為時髦的打扮裝點自已,只是衣物的質地著實廉價。

“你的口紅很好看。”佳年突然插了一句。

李娟一愣,下意識地擦了下嘴角。

“剛才借用你家衛生間,我看到了,”佳年微笑地看著她,“我也有一支同樣色號的,同個牌子。你那支才開封不久吧,看上去就用過一兩次的樣子。你用幾十塊的潤膚露,卻捨得用幾百塊的口紅,女人對口紅果然是沒有抗拒力啊,他有沒有誇你塗著好看?”

“他……”李娟的聲音驟然止住,表情頓時變得僵硬,“他沒見過。”

“我以為是你老公送你的禮物呢,那是自已買的?”佳年笑道。

“嗯。”李娟機械地點了點頭。

“這兒的商店應該沒這個牌子吧。”

“我在網上買的。”李娟立刻補充。

“網購記錄呢,給我們看下。”江北意識過來,馬上追問。

“沒了。”李娟搖頭,“我經常會清空購物記錄。”

“你以為我們查不出來?”江北不耐煩地蹙眉,“我警告你,你給我老實點。”

“你真可憐。”佳年凝視面前的女人,目光清澈,卻鋒利。

“你什麼意思?”李娟像被針紮了一下。

“女人嫁一個男人,不就是求個安穩幸福嗎?”佳年揚起嘴角,表情帶著憐憫,“你看你,連用支口紅都像做賊一樣。當初他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現在偶爾回來的時候,也還是會保證說讓你相信他,以後一定會讓你過要什麼有什麼的生活?”

“你真的相信他嗎?比起縹緲的未來,你心裡是不是更擔心,他每次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佳年走近她,蹲下身,抬頭望著這個開始有點顫抖的女人,“你知道嗎?這一次,他們心裡是這麼想的。”

她抬手,指了指凌在衍。

李娟像觸電一樣從沙發上直起身,眼神驚慌:“什麼意思?貴平他出什麼事了?”

凌在衍看著她,沒說話。江北他們也保持沉默。

這種沉默,頓時擊潰了李娟。

她連嘴唇都開始顫抖起來:“他前晚偷偷回來了,今天早上六點多走的,有個人來家裡找他。”

“什麼人?”張子寧追問。

“我沒看清楚,他向來不讓我見那些人,”李娟囁嚅著回答,像是在努力回想,“我從門縫裡看到,那人個子並不高,說話口音有點怪。”

凌在衍面色微沉:“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

“不知道,”李娟忐忑地搖頭,“我記得貴平有一次喝醉了酒說過,如果哪天他回不來了,讓我記得去鎮子東邊的廢磚廠看看,我公公在世的時候在廠裡幹活,那裡還有個他留下來的小房間。”

離開馮貴平家,他們一行人立即趕往小鎮東邊的廢磚廠。

雨勢未減,砸在車頂,發出密密麻麻的悶響。

“謝謝。”佳年正埋頭看手機,聽見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她知道他是在說剛才的事。

她抬頭看向他剛毅的側臉:“你打算怎麼謝呢?”

“你想讓我怎麼謝?”他目視前方,語氣平穩。

“也送我一支唇膏好了。”她笑。

“好,我讓小美去買。”他答。

“不是親力親為,沒誠意。”她不滿意。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你現在網購,隨便買幾支,我的卡給你刷,我告訴你密碼。”

佳年呆住。

請原諒她這一刻的想入非非——他一定不知道,此舉彷彿丈夫待妻子。

“程隊真是豪爽,”她投降,“我只是和你開玩笑。”

他瞅了她一眼,放下錢包,按下車窗點菸。

“我不是,”他淡聲說,“那先欠著吧。”

菸草味夾雜著雨後的泥土氣息漫進了車內,佳年靠在椅子上,透過天窗遙望天上的流雲。右邊那一朵的輪廓,竟與他的側臉好像。

“程隊,應該過了這個路口就是磚廠了。”對講機裡,傳來江北的聲音。

佳年望向前方的三岔路口,這裡倒像是沒下過雨,江北他們的車一加速,就揚起一陣塵土。

灰塵散去,對面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速不急不慢。

兩車交錯時,凌在衍下意識地瞥向左邊,眸色卻是一沉,幾乎同一時間,他踩下了剎車,車身打了個轉,接著油門一轟,朝那輛黑車就追了過去。

佳年抓住把手,剛穩住身體,就聽到他低沉冷靜的聲音在命令:“你們去廠裡,我跟那輛車。”

“那車裡的人有問題?”佳年一出口就暗罵自已蠢,沒問題他怎麼會追呢?

“坐穩了。”凌在衍沒有回答她,只是簡短吩咐。

佳年沒再說話,抓緊了把手,盯著前方那輛車。

大概是察覺了自已被盯上,那輛車越開越快。

這樣的反應也讓凌在衍確定了自已的判斷。他猛踩油門,死死咬住對方。

佳年忍不住看向他,在這緊張的當口,他的表情卻格外沉靜,彷彿潛伏的黑豹,盯著自已的獵物,耐心且堅定。

“趴下!”伴著一聲暴喝,她的腦袋被一隻大掌猛然壓下,車身一晃,她的額頭撞上了中控臺。

疼痛在身體裡綻放,她咬住牙沒吭聲。

“有沒有事?”凌在衍一手仍壓著她,“趴著別動,對方有槍。”

他感覺到掌下她的身體頓時繃緊。

是跟,還是放棄?凌在衍望著前方那輛疾馳的車,心緒翻湧。帶著她,他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可要是不跟,也許就錯過一條重要線索。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輕柔的聲音傳來,“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麼做,那就怎麼做。”

“你專心開車,我自已可以。”佳年推了推他的手臂。

“謝謝。”她頭頂的力量卸了去,隨之而來的,是他清冷的聲音,“小美,我們離下一個鎮子還有30公里,需要當地警力配合設定路障,車牌號景M2GK57,黑色大眾速騰。”

佳年埋著頭,試圖用深呼吸減緩不適感。視線所及之處,是他修長的雙腿,因為坐姿,勾勒出男性化的健壯線條。疾馳中風更大了,掠過她的背脊,涼颼颼的。她想,氣流應該是從擋風玻璃上的彈孔灌進來的。

她可以感覺到自已的心臟在胸膛裡衝撞,一下又一下,幾近失控。

疼痛與恐懼感交織,但讓她真正害怕的,竟不是自已身處險境,而是,她對身旁這個男人的擔心……擔心獨自面對槍口的他。

在此刻,原本盤旋在心頭的模糊感覺才變得足夠清晰,如果,擔心一個人多過於自已,是不是一種淪陷?如果,在短短几天的時間裡,就有淪陷的感覺,是不是一種危險?

汗水自額前無聲淌落,風聲掩住了她輕微卻忐忑的嘆息。

又是兩聲槍響。

黑車裡的人顯然在拉鋸戰中失去了耐心,迫切想甩掉緊咬不放的追兵。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黑眸危險地眯起,凌在衍舉起左臂,瞄準對方的後車輪,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一記沉悶的爆響後,前方的汽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歪歪斜斜地衝出了山道,撞進了一旁的樹林裡。

凌在衍停了車,佳年已經坐直了身體,迎上他的視線:“我跟你一起。”

他點了點頭。

荒郊野外,他確實也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車裡。

將佳年護在身後,凌在衍小心翼翼地接近撞停在樹下的那輛黑車。一步、兩步……風似乎在瞬間靜止了,茂密的樹林,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脊背一涼,腥風血雨中磨鍊出來的警覺讓他猛地止住了腳步。

“怎麼……”佳年的詢問尚未出口,就被一個悍然的懷抱壓倒在地,轟然一聲巨響,伴隨熱浪,撲向了他們。

耳朵裡嗡嗡作響,意識回籠的那刻,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顏,和那雙緊閉的眼,恐懼頓時湧上了喉頭:“程隊!”

佳年伸出右手,用力推了推他沉重的雙肩,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凌在衍!凌在衍!”

“我沒事,”低啞的聲音傳來,他睜開眼,深潭般的黑眸裡映出她淚溼的臉龐,“哭什麼?”

她怔住,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了他的眉眼。

凌在衍看著她破涕為笑的樣子,側首不動聲色地躲過她的觸控,未再多言,只是撐起雙臂迅速退開身,警覺的目光再度巡視樹林。

佳年看見那輛車已經炸成了空架子,若不是凌在衍反應夠快,他們早就葬身於這個陷阱。

“可以走了嗎?”凌在衍問了一句,視線卻仍落在前方。

“可以。”佳年站起身,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她心裡暗咒了一聲,掙扎著要站起來,凌在衍卻已經衝到她面前,黑眸掃視她周身:“怎麼回事?”

“沒……”

她的外套突然被拉了下來,黑色衛衣左臂上那一攤漫開的血跡再也無法掩藏。

凌在衍眸色一沉,撩起她的袖子,原本雪白的手臂上血色猩紅——目光上移,他看見她滿額的汗水。

在他迫人的視線裡,佳年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深沉的黑暗裡。

臨近黃昏,小鎮衛生院也變得安靜下來。窗外的天光漸暗,只剩下病房裡的日光燈發出灰白色的光亮,照得床上那張小臉越發蒼白。

凌在衍倚在窗前,習慣性地掏出打火機,煙剛放到嘴邊,才意識到地方不合適,又把東西都放回口袋裡,心裡也升騰起一陣煩躁。

在車裡時,他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以為她是害怕,原來是因為疼的,子彈擦傷,傷口還不淺。

那種灼傷的痛,連個男人都未必忍得住,而她卻忍了一路,連輕柔的聲音都騙過了他。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女人。

以前葉雪雖然是受過職業訓練的女警,但一直喜歡和他撒嬌,他也覺得那樣的撒嬌讓他很受用,而眼前這個倔強的女人,卻讓他有點困惑。

——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麼做,那就怎麼做。我自已可以。

在車裡,她說過的話又浮上了心頭。

此刻,望著她蒼白的容顏,他覺得胸口有種不適感,卻又說不清是為什麼。

“媽媽。”一聲脆弱的呢喃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走到床前,看到她眉心緊蹙,彷彿陷入了不安的夢魘。

“不要丟下我……”原本埋在薄毯中的手抬起,想要抓住什麼,頹然落下的那刻,他不假思索地伸手,雪白的柔荑落入他的大掌之中。那一霎的觸感,細膩得不可思議。

即使有他作緩衝,手臂的疼痛還是驚醒了她。在她睜開眼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微微退開身。

矇矓的視線中,高大的身影漸漸清晰。佳年望著佇立在床前的男人,迎上那雙深沉如墨的黑眸,一時間,竟覺得心魂震動。

他就站在那裡,保持著一個沉默守候的姿勢。而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被人守候了。

“為什麼隱瞞傷勢?就這麼強撐著?”他開口,依然是極具壓迫感的語氣。

“不想讓你分心。”她嗓子微啞。

“你知不知道,時間拖久了,要是感染,你這隻胳膊都會廢掉?”他的視線牢牢地鎖住她。

佳年愣了一下:“我沒想那麼多。”

她右手撐床,想要坐直,凌在衍走近了一步,伸出手扶起了她。

四目相對間,他出聲:“那麼,你想的是什麼?”

佳年胸口一窒。

深吸了一口氣,她微微一笑:“我想的是,你在乎的事情。”

“我在乎什麼,和你有關係嗎?”他起身,聲音清冷。

佳年緩緩抬起頭,水眸清亮:“有。”

凌在衍與她對視數秒,就移開了視線,未再言語。

他隱隱地覺得,彼此的對話已經到了一個他無法控制的地步。

瞅見他的反應,佳年揚起嘴角。箭已離弦,她不打算回頭,也無法回頭。

“程隊,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好像——好像有點在乎你,所以在乎你所在乎的。”輕柔的聲音,卻挾著危險的力量。

箭中靶心。

那雙深沉的眼眸,瞬間起了風浪,卻又立即被壓下。

但是,她瞧見了。

靜默之中,他欺身向前,如刀的目光掠過她的臉。

“我做了什麼,令您這麼上心?”他刻意加重了“您”字,語氣帶著點嘲弄,慵懶的嗓音卻又透著一股具有壓迫力的性感。

“程隊,我的職業本能告訴我,當我的受訪者對我的問題產生牴觸時,就會用反問來掩飾自已的不安。”佳年迎著他的視線,不閃不躲,嘴角還浮起一絲輕淺的笑,“你常年做審訊,大概也有這樣的體會。”

“你現在也是在避而不答。”他利落出聲。

“我答啊,誰說我不答?”她笑得柔媚,看到他的眼眸裡,映著小小的自已。

彷彿一場暗戰,他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

大好機會。

她突然起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如魚得水,肆意遊蕩,雖然只是數秒。

剎那間,如過電般,心旌搖盪。

他渾身一僵,箍住她的雙肩,迅速退開身。

“比起言語,我更喜歡用行動來表達,”佳年瞅著他陰沉的臉色,笑意盈盈,“程隊,你逃得很快。”

“表達什麼?你愛心氾濫?”凌在衍冷冷地看著她,表情越發難看。

“隨你怎麼想,”佳年聳肩,聲音可憐兮兮的,“程隊,你弄疼我了。”

他鬆開對她的鉗制,眉心緊蹙:“好好躺著,別胡鬧。”

“程隊,你有沒有打算找一個女朋友?”她撩得興起。

“沒打算,”他一口回絕,漆黑的眸裡沒有一絲溫度,“即使有,也不該是你。”

“不見得哦,”佳年挑眉,“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打算追你。”

“你最好也有心理準備,”他緩緩出聲,“別哭著回去。”

言罷,他轉身離開,拒絕再和她交流。

佳年瞅著他出門的背影,笑意更深了。

看這塊冰山奓毛,感覺好爽。

凌在衍站在衛生院門口的路燈下,點了一支菸。

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漸漸淡去,一切沉入紫藍色的夜幕裡。

晚風拂面,就像方才那一吻,溫柔、挑逗。

那種柔嫩、清晰的觸感,彷彿還留在唇邊。

他狠狠地吐了口煙,心裡一陣鬱悶,活到34歲,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強吻了。

簡直奇恥大辱。

真是個麻煩,明明正事兒都忙不過來。

開啟手機,微信上是江北發來的照片,一個男人躺在一片血泊裡,是馮貴平,在磚廠廢棄的屋子裡,他身中五刀,最致命的一刀,直接封喉,其餘四刀,分別在四肢腕部。

這是一種懲罰的方式。兇手的手段狠辣利落。

從馮貴平的死亡時間和廠裡留下的胎痕來看,兇手和那輛黑色速騰脫不了干係。從一路追隨到險些中炸彈埋伏,他也見識到對方行事的老練和兇殘。

眼下,增援的警力正在搜山。只是地勢險峻,樹林茂密,加上臨近邊境,很難說就一定能抓到人。

想到這裡,他面色沉了幾分,將菸頭用力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轉過身,卻看見佳年也站在路燈下,靜靜地望著他。淺黃色的燈光下,小臉俏生生的,因為蒼白帶著點嬌弱氣。

他一時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看她葫蘆裡又賣什麼藥。

她慢吞吞地朝他踱過來:“程隊,我OK了,不用再休息,咱們出發吧。”

“瞧你能耐的,要不要我給你發把槍,你跟我去抓人?”他睨著她,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語氣涼薄。

“我覺得你應該對我友好一點。”佳年有點鬱悶地抗議。

“我都被你‘猥褻’了,你讓我怎麼對你友好?”他輕嗤。

“猥褻這詞嚴重了,‘甜蜜的偷襲’可能更準確。”佳年微笑,仰頭看著他堅毅的下巴,那裡長出了些胡楂兒,顯得格外性感。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上頭派你過來是負責講笑話的吧。”

佳年語塞。

真是的,那麼好看的嘴巴,親起來也合適,偏偏說話這麼毒。

“一會兒子寧他們會來接你,”低沉的聲音在夜風裡揚起,“這裡醫療條件一般,你還是儘快回到景清市裡好好處理下傷口,休養下。”

“那你呢,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佳年連忙問。

他搖搖頭,眸光深沉:“我還有事。”

“我可以留……”

“不可以。”未等她講完,他利落回絕。

“腿長在我自已身上。”她有點不甘心。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徹底覆蓋住了她,帶著絕對的壓迫力。

“你最好聽話,”他俯首瞅著她,嘴角輕揚,“別逼我把你綁車上。”

佳年聞言瞪向他,見他神色冷沉,心知他是認真的,於是眨了眨眼,不再吭聲。她退開兩步,有一下沒一下地踩地上自已的影子,裹著紗布的胳膊跟著晃盪,一副可憐樣。

凌在衍站在一旁瞧著,突然覺得有點礙眼:“你上去等。”

“不用。”她索性往地上一蹲,開始玩手機。

佳年剛點開掛著紅點的微信,就感覺脖子後一緊,被拎了起來。

“你自已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低沉動聽的聲音,偏偏是用來威脅。

佳年掙扎,想要躲開他的鉗制,卻一頭撞進他懷裡,堅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陣痠痛,可痛楚裡又混了點清淡的香水味,像是松木混了皮革香,好聞得很,叫人想流連。

長臂一伸,凌在衍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自已胸口拉開。他真是服了她,不放棄任何揩油的機會。

一折騰,碰到了胳膊上的傷處,佳年疼得一咧嘴,頓時消停下來。凌在衍的手還搭在她後頸上,剛要收回來,卻又覺得掌心發熱,他順手摸了下她額頭,眉間微蹙:“你好像在發燒。”

結果不是好像,是真發燒了。值班醫生過來一量體溫,38.5℃,命令佳年立刻躺下休息。

佳年也不敢再添亂,乖乖躺回床上,然後瞅見凌在衍拿起電話:“你什麼時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