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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風爐怪巷

龔千石初時還以為他受了什麼刺激就這樣“埋單”。幸好等了一盞茶的時候,“康爺”終於清醒過來,長嘆了口氣,道:“看來在那個戲班學堂的那些武生戲裝就是當年我參加‘紅船起義’時的兄弟穿過的了。”龔千石又再次驚訝,眼前這位老人居然還參加了差不多七十年前的“太平天國”和“紅船起義”,確實令人意外。

康爺看見龔千石這個犯傻的表情,有些惱怒道:“怎麼,你條契弟不相信我?”龔千石連忙道:“晚輩不敢。晚輩還聽說‘興順山’上代山主是名為‘豬油順’的?康爺也認識他老人家嗎”

康爺哈哈笑道:“你知道‘豬油順’大名叫什麼?”龔千石想了想,道:“好像叫什麼張繼順。”康爺點點頭,道:“沒錯,那我名字中又個什麼字?”龔千石愣了一愣立即醒悟過來,道:“康爺你也有個繼字,莫非你們兩位是有什麼親戚關係?”

康爺搖搖頭,道:“什麼親戚,我和‘豬油順’是同門師兄弟,我們二人從小就都無了雙親,為了生計六歲就入了佛山紅船戲班做學徒。我是大淨,他是二花面。我們從小玩到大,親入兄弟。”康爺談興更濃,道:“我們二人在紅船時的開手師父系佛山有名的紅船王。不但學紅船粵劇大戲,還學洪拳武藝。後來太平天國起義反清,我等紅船兄弟就一起投軍了。”

說完他頓了一頓,“唉”了一聲,道:“可惜呀,後來紅船兄弟們被清軍鎮壓,折了十之八九。好不容易剩下來的活著回來的,最後也被朝廷追拿。當年官軍火燒佛山瓊花總館,滿條江水都被死難的紅船兄弟鮮血染紅,就剩下我這個老不死的在這裡丟人現眼!”方才還是一臉顧盼自豪的他,馬上就變得黯然頹唐,登時顯出畢竟是九十歲老人的老態龍鍾,雙眼也隱隱泛有淚光。

龔千石知道康爺當年如此英雄,早就收起輕視之心,聽到他說起紅船起義死難前輩,也起同悲之切。等康爺平復後,他道:“康爺,塘魚欄大戲學堂那晚的事真的是當年的‘紅船’前輩英魂不散嗎?”

康爺道:“當年紅船起義,戲班的小武生和六分架(專演龍套士兵者)被編成‘飛虎班’,後來全部都戰死。他們穿的戲服怎麼會在省城出現?難道是有人特意弄了回來?”

龔千石奇道:“為什麼要弄這些戲服回來?”康爺想了一會兒,突然臉色一變,自言自語道:“‘召神令!莫非同黃其昌有關?”

龔千石連忙追問道:“康爺,此事為何與其昌先生有關?”

康爺被他驚醒過來,醒悟過來說漏了口,連忙道:“沒什麼,沒什麼。我什麼都沒說。”

龔千石正想再問,從樓梯上走上來了一箇中年人,四處張望,似乎在找人,他馬上看到了康爺,就快步走了過來。

此人走到康爺面前,看到龔千石坐在旁邊十分驚訝,然後向康爺行了個禮,俯下身子,低聲在康爺的耳邊說話。

龔千石裝作若無其事,但是暗暗豎起耳朵偷聽,隱隱約約聽到這個中年人道:“又一個自梳女住家工沒有出來!半年內已經是第三個了!”

所謂“自梳女住家工”是指因為從鴉片戰爭而來,因為西洋商品大量湧入,導致珠三角水鄉手工制絲、紡織業女工大量失業,而這些珠三角水鄉的女工大都來自順德一帶,有著傳統梳起髮辮、終生不嫁的傳統,往往三五成群湊錢買“姑婆屋”共度晚年,命運多磨,十分悽慘。

而這些自梳女工為了生計,因為失業所以大量湧入省城,充當大戶人家的傭人,包食宿,所以稱為“住家工”。只是這個中年人說的話十分奇怪,什麼“又一個自梳女住家工沒有出來!半年內已經是第三個了”,讓人不知所云。

康爺聽完神色不變,卻立刻站起身來,急匆匆地和這個中年人離去,也沒有跟龔千石打任何招呼。只剩下龔千石坐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究竟。結果隨後差不多大半月“康爺”都沒有來到蓮香大茶樓飲早茶,龔千石問了好多遍錢司理,但是他也不知道康爺為何沒有前來。

這天倒是來了個陳久如,是那個搗蛋精湯姐帶領來的。原來陳久如自從那天分別之後後就沒有了龔千石的訊息,去到聯順糧油總店找不到他,幸虧遇到了在下九甫玩耍的湯姐帶,才知道原來龔千石來了這裡。

龔千石看到陳久如十分高興,畢竟是老友重逢,剛想上前招呼,卻看到陳久如兩眼通紅,似乎是哭過了一場,連問究竟。

陳久如悲憤道:“我先前得到訊息,我老師執信先生已在虎門不幸遇難!”龔千石當場就呆若木雞,乍聞噩耗,仿如晴天霹靂,緩了半晌還是不相信耳中所聽,急道:“你有沒有收錯訊息呀?執信先生智勇雙全,怎麼會遇難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久如哽咽道:“是我在嶺南學校的同學從東莞的親戚那裡打聽到的,他也是執信先生的學生,和粵軍很有聯絡。現在情況還是十分混亂,說不清是虎門炮臺的粵西軍反水殺害先生,還究竟是東江粵軍的人馬下的手。總之執信先生的確已經遇難,此事千真萬確。”

龔千石聽完都不知道說些什麼,自從多如茶樓一見執信先生的風采,想不到竟成永訣,自已在長堤冒險之行還是因為他的緣故。兩個人相對無言,過了良久,龔千石問道:“久如兄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陳久如雙眼發光道:“先生一生致力革命統一大業,我必定和他其他同學一起繼承先生遺志。現下最重要的就是要達成省城還粵的大業!”

龔千石雖然不明白什麼革命大業,但是對軍閥鳩佔省城也是十分痛恨,連忙道:“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手的,我龔千石一定會相助,也算是為先生盡一份力。”

陳久如道:“省城學生聯會已經準備聯合所有院校,共同發起倒桂的運動和抗議。”說完看了看四周,道:“不過你自已也要小心一點。”

龔千石不解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陳久如道:“我得到另外的訊息,‘十三行’已經和在惠州的回師粵軍取得聯絡,準備來個裡應外合。我估計‘十三行’會趁這個機會,混水摸魚來對付沙基聯順。”

龔千石道:“那就最好!我早在這裡悶得快發黴了。就等帶妹哥的號令了。你有他的訊息嗎?”一旁的湯姐帶迫不及待地道:“沒有人知道帶妹哥的下落。”龔千石瞪了他一眼,道:“那仁哥呢?”湯姐帶道:“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不過還是躲在縮骨全的家裡。”龔千石急道:“最近是怎麼回事?讓人好生焦急。”陳久如只好勸了他幾句,兩人又討論了一會兒,陳久如就想告辭,湯姐帶卻一把拉住他道:“陳少爺不能走!”龔千石怒道:“你個姐帶好不懂事,久如兄有要事在身,你怎麼不讓他走?”

湯姐帶也怒道:“丟那媽,你們有要緊事,難道我就沒有?”

龔千石和陳久如相視一笑,陳久如道:“姐帶賢弟,請問你有什麼要緊事?”

湯姐帶看到他這麼客氣,十分滿意,搖頭晃腦,煞有介事地道:“陳少爺,你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是吧?”陳久如十分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點點頭。湯姐帶道:“那就行了,若然你遇到有壞人強賣少女去做大寨妓女,你該管還是不管?”

陳久如道:“這個當然是不允許的,我等就是要推翻滿清專制,建立法治,怎麼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們要馬上報省城警察廳。”

湯姐帶“呸”了一聲,道:“警察廳正所謂是‘太監洞房’有個鳥用,不然我也不會找你們兩個了。”龔千石道:“那你究竟想怎樣?”湯姐帶道:“千石哥,枉我在我的姐姐們面前說你如何英雄,原來你係忘恩負義之徒。”龔千石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怎麼忘恩負義了?還有,我與你那些姐姐們有何關係,用得著你說我英雄?”湯姐帶道:“你還記得小紅棉嗎?”

龔千石才想起當晚在大戲學堂救了他一命的那個苦命的女學徒小紅棉,連忙道:“當然記得了,她怎麼樣了?”

湯姐帶又呸了他一句,道:“丟那性,還能怎麼樣,她已經被賣到了陳塘南做琵琶仔了!”

龔千石大吃一驚,道:“不對呀,她不是要賣去長堤的群翠樓嗎?怎麼現在這麼快就賣來了陳塘南的大寨?”

湯姐帶就將事情簡略說了一次。自從上次小紅棉被學堂管事趕走之後,後來就再無機會見到水雲仙。水雲仙經過長堤大舞臺之事,對她的兄長水龍心生怨恨,其後就離開了省城,暫時去了佛山。小紅棉抵死不從,被學堂的管事和老師打了個死去活來。因為“十三行”在長堤被龔千石、火麻仁大鬧一場暫時也沒有理會這事。學堂管事為怕夜長夢多就立刻將小紅棉賣去了陳塘南最享負盛名的大寨“夜月樓”。

學堂的幾個小武可憐小紅棉,受她之託轉告了湯姐帶。湯姐帶畢竟還是個小孩,只好帶著陳久如來找龔千石求救。

龔千石聽完之後也束手無策,陳久如是個學生就更加沒有了主意。湯姐帶頓時就發牛脾氣,差點就要發作。

三個人正在彷徨間,聽得後面有人道:“你們三個真是蠢得要死呀!”

龔千石扭頭一看,登時就笑逐顏開,原來是康爺太叔公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茶樓,在他們身後。龔千石連忙道:“您老人家來了就太好了。還要請您指點迷津。”

康爺打量了一下陳久如,道:“這個後生是什麼人?”龔千石連忙為二人引見,但無透露康爺的身份。康爺找了張桌子坐下,道:“你們要去大寨救個萍水相逢的‘琵琶仔’,是吃錯藥了嗎?”

龔千石道:“這個姑娘小紅棉曾經對我有恩,我也答應過她要向水老闆求情。但是她已經被賣到了大寨,洪英弟子牙齒當金使,不能言而無信。”康爺笑道:“說得好聽呀,不過大寨是花大價錢買琵琶仔回來,是要用來‘擺房’賣高價的,你們有這麼多錢去贖身嗎?”

陳久如道:“請問老先生,什麼是‘擺房’?”

康爺道:“你這個後生看來是個死讀書的呆子。”

龔千石沒有陳久如那麼書呆子氣,連忙道:“康爺,還請你給個主意。”

康爺道:“陳塘南的大寨高價買了這些個聲色藝俱全的琵琶仔回來,除了要唱曲賣笑,就是要待價而沽,由那些闊少有錢人來‘擺房’幫她開苞,懂嗎?你們兩個契弟!”

陳久如再書呆子這回總算也聽明白了,登時就滿臉通紅,連聲道:“這個簡直就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紅棉不過還是個小女孩,不行,我一定要去救她!”一旁的湯姐帶道:“就憑你這個大學生連擺房都不知道的,怎麼去救呀?你以為陳塘南的大寨是吃素的呀?”

這個湯姐帶人小鬼大,聰明伶俐,逗得康爺哈哈一笑,似乎對他十分讚賞,道:“好,這個細路就很聰明。”對陳久如道:“後生仔,這細路哥說得很對,你敢去陳塘南大寨搶人?省城的大寨哪個背後沒有山堂的撐腰?還是你要掏錢幫她贖身?”陳久如怒道:“這些娼妓大寨簡直就是藏汙納垢、烏煙瘴氣,如果我掏錢來贖身,豈不是助長它們的氣焰?”

龔千石怕他再衝撞康爺,連忙道:“太叔公,您就看在弟子份上出個主意吧。”

康爺聽他叫“太叔公”三個字,臉色才好看點,想了又想才嘆了口氣,道:“好吧,看在你是沙基‘聯順’門檻的份上,我姑且就為你們這兩個蠢材出個主意。”

龔千石喜出望外,連聲多謝。康爺壓低了聲音道:“那我告訴你們,要對付陳塘南的大寨,只能用些歪門邪道。你們知道什麼是‘風爐多古怪,一筆勾舊債’嗎?”龔千石三個人聽完面面相覷,心裡面都不知道康爺在打什麼啞謎。

康爺繼續道:“這是舊日傳下來的規矩,凡是開大寨、賭檔的這些偏門下三濫的生意,如若你有什麼冤親舊債,走投無路之下,只要去珠光街的‘風爐巷’拿一個風爐來放在他們門口,無論多霸道的龜孫子都要乖乖的聽你的吩咐,什麼要求都要答應。”

龔千石三人都沒聽過這個,異口同聲地道:“珠光街的‘風爐巷’?”因為衝口而出,聲音都十分大

二樓上週圍的茶客、企堂、茶博士們本是沸沸揚揚、人聲嘈雜,聽到他們三個說出這幾個字來,頓時偌大的二樓鴉雀無聲,人人都臉色驚恐地看著他們三個,彷彿“珠光街、風爐巷’”這幾個字是什麼石破天驚的東西。

康爺看到引起眾人注意,一巴掌就扇到龔千石臉上,道:“你們幾個短命種,這麼要緊的事那麼大聲嚷出來幹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龔千石、陳久如滿臉通紅,十分慚愧,連聲道歉。龔千石道:“康爺,您說的是說笑還是真的?怎麼那條風爐巷的風爐這麼厲害?”

康爺面色一變,怒道:“你個小子,難道老子的話你都敢不相信?如若不信,你們自已想辦法吧。”

龔千石立時就不敢說話。康爺又道:“還是你們幾個膽子小,怕了不敢去呀?想不到'聯順'的洪山弟子居然淪落到你們這種膽小的貨色。”

龔千石還未說話,湯姐帶已經暴跳如雷:“我丟你個老壽頭,誰說我不敢去?不就是珠光街嗎?老子現在就去!”說完對龔千石道:“千石哥,你也敢去,是吧!我們一起去!”

康爺看了看陳久如,道:“那你呢?讀書人?”話音中十分輕蔑。

陳久如咬一咬牙道:“好,為了救小紅棉我去又何妨?康爺,您說的絕對沒錯吧?”

康爺哈哈笑道:“當然沒錯了,老子縱橫江湖幾十年,這些江湖偏門中的事情有什麼我是不知曉的?”

龔千石一想也對,若說對於廣州城這些偏門行當,有誰比這位老化石一樣的洪山元老更清楚?

康爺道:“今晚十一點,你們一定要準時到珠光街。我會把那裡的地圖畫給你們。”說完又低聲道:“千萬記住,那條風爐巷裡面有很多風爐,一定要拿其中最大的三個紅土燒成的風爐才有用。”

龔千石聽得有點不對勁,剛想詢問,一撇眼就看見附近的茶客們都用一種像是看著死人的眼光看著他、陳久如和湯姐帶三個。好幾個茶客還在交頭接耳,龔千石隱約覺得不妥,對這康爺道:“太叔公,這個珠光街究竟是在哪裡?怎麼我以前從未有聽說過?”

康爺道:“你有多大年紀?當然不知道了,總之你們聽我的吩咐,今晚去那裡拿三個紅土風爐回來,明天就可以去大寨救回你們那個什麼小紅棉了。”說完就小聲對著龔千石說了大概的方位,還用紙寫下他自已的地址,道:“你們千萬記住一定要在十一點之後才能進去。待得手後就來逢源大街來找我,我會在家等著你們。”然後就飄然而去連早茶也沒有飲。

陳久如待他一走遠就道:“千石兄,我總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

龔千石突然心念一動,道:“有個人應該知道詳細,不過要等到入黑才能找到他。”

湯姐帶立即道:“你是說伍老財記嗎?”陳久如奇怪道:“誰是伍財記?”湯姐帶道:“就是在清平街上賣雲吞麵很出名的那個伍老財,他的雲吞麵好吃到連鬼都要來幫襯。”陳久如嚇了一跳,道:“鬼買雲吞麵?”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龔千石盯了湯姐帶一眼,道:“你別聽這個小孩亂說。總之今晚十點鐘我們在清平街匯合,先找伍財記打聽一下珠光街,然後再做打算。”

陳久如點點頭,就告辭而去。有這等刺激的事情,湯姐帶又怎可放過,不停地哀求龔千石答應他前去。

龔千石本想一口拒絕,但是又怕這小子心懷怨恨到處亂說,走漏風聲只好勉強應承。湯姐帶十分高興,興高采烈地也回家去了。

剩下龔千石在茶樓,平時跟他相熟的夥計好像避瘟神一樣,全都看見他繞路走,搞到他十分鬱悶,多次出口詢問,但是人人都守口如瓶,誰也不肯跟他多說。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十點鐘,龔千石偷偷出了茶樓,來到了清平街南,靠近沙基一帶,這個時候沙基上的所有營生正是興旺之時,按道理那個伍財記要等到凌晨時分才會出現,所以龔千石也只是來碰碰運氣。幸好離遠就看見伍財記正在推著他那輛雲吞麵慢慢地走在路上,於是就馬上叫道:“伍財叔!”

伍財記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龔千石,十分意外,自從那晚火麻仁被“十三行”人馬暗算碰到龔千石後,兩人一直沒有碰面。伍財記十分高興,道:“原來是千石仔呀,你也真夠大命的呀。”

龔千石走到他面前,不解道:“伍財叔何出此言呀?”伍財記看看四周無人,低聲道:“沙基這裡都已經通了天了,聽說你和火麻仁兩個大鬧長堤,火燒大舞臺。你這樣都沒事回來,還不是福大命大?”龔千石苦笑一聲,道:“伍財叔,我今晚來找你是有事要向你請教。”

伍財記道:“是什麼事情?”龔千石道:“我記得伍財叔說過沙基有兩個地方入黑之後千萬不能去,我一直緊記在心。”伍財記笑道:“我有說過這話嗎?我也不太記得清楚了。”

龔千石暗罵一句“老狐狸”,面上堆笑道:“我要請教伍財叔,除了這兩個地方,省城還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嗎?”伍財記臉色一變,道:“你問這個做什麼?”龔千石道:“因為我等陣要和兩個朋友去個地方辦點事情,伍財叔是老省城人了,所以想向您打聽一下。”伍財記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道:“你這個惹禍星這次又要去哪裡闖禍呀?”

龔千石愣了一愣,轉念一想也對,自已自從鄉下來到省城,真是一次比一次驚險,闖下的禍也不算小,只好尷尬一笑道:“我們要去珠光街風爐巷。”

伍財記一聽他這句話,扭頭就走,完全沒有應答。龔千石早就料有他這一著,踏步上前攔住他的面車,道:“伍財叔上哪裡去?”伍財記冷笑道:“你自已去找晦氣尋死,我不走難道還要陪你去?”

龔千石道:“伍財叔這就不對了。我們總算是老相識,朋友一場。你明知我去送死也不提醒兩句,太沒有義氣。”

伍財記一聽就怒道:“我沒有義氣?清平街這裡的街坊誰不知道我伍財記忠肝義膽,最講義氣。我勸你趕快回家,早點睡覺,這才是正路。”

龔千石不慌不忙,笑道:“既然伍財叔不肯幫我,我只好明天去茶樓去講鬼故事了。”伍財記一愣,道:“茶樓?什麼茶樓?”龔千石道:“我現在蓮香大茶樓做工。”

伍財記道:“那你講什麼鬼故事?跟我有什麼關係?”龔千石道:“那可大有關係,蓮香大茶樓在西關鼎鼎大名,要是我明天一早去那裡講一下大戲班鬼半夜買雲吞麵的古仔,我想很快整個省城就會知道了。”

伍財記一聽臉色變白,哆嗦道:“你,你,你不要‘生草藥’來亂說呀!”

“生草藥”是一句廣府的歇後語,通常形容那些口無遮攔的人。伍財記明顯是被講到痛處,十分害怕。

龔千石還是不慌不忙,道:“我怎麼會亂說?我口才還算可以,保證能說得活靈活現。”

伍財記臉色已經變得死灰,低下頭想了良久,咬咬牙道:“你這個短命種,真是膽大包天,連珠光街也敢去。你知道那裡是什麼所在?”

龔千石連忙躬身道:“還請伍財叔指教。”伍財記道:“珠光街、風爐巷,往日前清的時候那裡是兩廣巡撫部院的砍頭法場!”龔千石吃驚道:“那裡原來是斬頭的刑場呀!”

“何止是斬頭,前清之後在那裡被打靶吃槍子的也很多。總之那個地方十分晦氣,你們是不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呀,這麼晚跑去那裡幹什麼?”龔千石道:“我們要去那裡拿三個紅土風爐。”伍財記“啊”了一聲,道:“紅土風爐?拿來幹什麼?”

龔千石笑了一笑,道:“伍財叔,還請你說說這個珠光街有多晦氣,好讓我有個防備。” 伍財記嘆了口氣,道:“你這個龔千石真是膽包天。好吧,我儘管告訴你,如果你還是要去,那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從康乾年間,省城凡有犯刑名官司要判砍頭行刑的,必定是由南海縣縣衙判刑。因為省城乃是由南海、番禺兩縣分治,兩縣均是首縣附郭。

前清官場有云:“前生作惡,首縣附郭”。就是說的是和一省督、撫、藩、臬等大員同城而治的縣官,稱為“首縣附郭”,既是優差也是難辦差。兩廣省城的首縣就是南海、番禺兩府。待死刑勘定後,兩縣一路上呈府、司、道,再而督、撫部院,重重複審之後再上呈京城三法司定讞,待朝廷定秋決之後,執行死刑。而當年省城的主要行刑地有兩處,一處是城東外的東較場;一處就是在大南門外雙門底大街,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路南外面的珠光街的空地。

當年的城南通衢大道就是這條雙門底大街,也就是今天十分繁華的北京路。前清時重要官員如督、撫大員到省城上任都是從今天的天字碼頭上岸,然後透過雙門底大街一直到達惠愛大街,再前往司后街。

而要行刑的砍頭犯一般就是從巡撫衙門驗明正身,然後從惠愛大街(今天的中山路)押出城外行刑。由於雙門底大街是南關行人和天子碼頭水路碼頭主要進城的大道,每日可以說是人來攘往,絡繹不絕,而死刑犯在這裡出入可以說是十分的不吉利,因此一般的做法就是繞路四牌樓大街,也就是今天的解放南路,經過歸德門,今日大德路與解放路的交界處出城轉東,沿著城牆到達珠光街,避開大南門的通衢。

如果遇有欽命要犯,要由督、撫請出王命旗牌,立正典刑的話,就要鑼鼓喧天、中門三響炮,從大南門正道押赴珠光街明正典刑。而每逢這種大陣仗,本就十分熱鬧的大南門、雙門底大街就會更加人山人海,人人都爭相來看殺人頭的大場面。

當年的珠光街法場死人無數,血流成河,特別是太平天國起事以來,兩粵各處民變四起,省城的四大洪山中無數熱血年輕弟子紛紛響應參加“洪兵起義”,及後天京陷落,太平天國覆滅,清廷重兵圍剿兩粵洪山會黨。廣州省城的紅船藝人和會黨中人不知有多少被押赴珠光街就義,血染法場,受那頸上一刀。及至庚子之亂到辛亥年前後,清廷大樹將傾,革命起事風潮雲湧,更加此起彼伏。

在省城比較有名的,先有“細眼皇帝”率領四大洪山百名年輕死士門生,欲趁將軍前往東校場點閱旗兵之機,突襲東校場,結果被鎮壓之下,參與門生大半遇難,其餘倖存者都被擒押。其後所有被捉拿倖存弟子珠光街法場正法,然後還有省城新軍起事,被擒者也在珠光街、東校場受刑遇難。到了辛亥年就有“黃花崗起事”。總之在那年間,珠光街法場可以說是不少省城洪山弟子和革命義士餐刀灑血之地。因為血光太盛,所以老省城人都視那裡為不祥之地,平時是敬而遠之。

傳聞每逢陰日時分,那裡就會聽到鬼哭神嚎、悲呼哀切之聲,人人都說是這麼多年死在法場地的這些起事冤魂。久而久之跟塘魚欄的大戲學堂一樣,白天還是十分熱鬧,但是一到入黑,無人敢靠近那裡,也沒有人再住在那裡。

但不知為何和從何時開始,在法場空地附近有人在那裡曝制風爐,漸成格局,久而久之就多了這麼一條珠光街“風爐巷”。

當年省城人罵人常常會衝口而出“短命種,看風爐”,就是因為“風爐巷”在珠光街法場所在的緣故,都是不祥之意。

伍財記回首往事,顯然還是十分感慨,嘆了口氣又道:“那陣時我也喜歡看熱鬧,曾偷偷瞞著家人去看過珠光街法場行刑,四大洪山弟子伏法我都看過。我還記得那日,總督大人下令將所有在押的四山起事弟子綁赴珠光街刑場,法司衙門派的差人將那些四山年輕後生綁成一串,敲鑼打鼓地從大南門出去。”

“那天大南門水洩不通,人山人海。很多起事的洪山弟子的家人在城門呼天搶地要送‘斷頭酒’,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那些後生均是好漢,個個都一言不發,從容淡定。我還記得排頭的那個是‘關帝廳’的綽號‘爛頭坤’,真是視死如歸,氣概非凡。”

“等到差不多押到珠光街法場空地的時候,‘爛頭坤’領頭喝了碗‘斷頭酒’,大叫了一句‘一拜其昌先生,千萬熱血門生’,就受了那斷頭一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人頭落地,頸裡噴出的血衝了好幾丈遠,人頭被踢了開去,實在是可怕了。”

“隨後的後生個個都跟著‘爛頭坤’喊了同一句話,全部被砍了頭,整塊場地都被血染了個通紅。他們的家人哭哭啼啼,還不能收屍,因為全部要曝屍三日。有死難的家屬就破口大罵其昌先生,埋怨親人受他連累。”

龔千石聽完也十分唏噓,道:“也難怪那些家屬埋怨,畢竟死的都是至親。”

伍財記道:“雖然是那些家人咒罵黃其昌,但當年四山弟子臨刑前都高叫‘一拜其昌先生、千萬熱血門生’的情境,我到今天都不能忘記。雖然死了這麼多人,但是很多年輕一輩的洪山兄弟還是死心塌地追隨他。直到今日,還有很多三點水中年輕一輩在盼著‘細眼皇帝’重臨省城,率領他們幹一番大事。”

龔千石道:“那些在東較場起事的四山兄弟都是真英雄、好漢子!”

伍財記搖搖頭,又嘆氣道:“唉,我在省城這麼多年,看盡了世情變化。當年他們慷慨赴義,今天又有誰記得他們的名字。滿清最後是倒了,但是省城這麼多年,走馬燈的換了不知多少人馬來掌權,今日你打進來,明天他又打過來。到今天還不是一個局面?現在這樣的亂世,人命如螻蟻,怎麼說得清誰是英雄還是狗熊?做英雄是要拿命來換的,後生仔,你有多少條命!”

龔千石聽完這一番話當場就愣在原地,不停地在想伍財記所說的意思。伍財記看見他發愣,道:“這麼多年我從來未聽說過有人可以從那裡偷出什麼風爐的。我知道的就這麼多,我還要開檔做生意,就告辭了。”說完他就推著面車向前走去。龔千石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了不一會,陳久如和湯姐帶如約前來。兩個人的表情截然不同,湯姐帶是那種唯恐天下不亂之人,現在又可以出來冒險,簡直就是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反觀陳久如,卻是憂心忡忡,他本來不信鬼神之說,但是聽完龔千石轉述伍財記的話之後,忍不住有點擔心,道:“若然那條街這麼邪門,我們還是不要去冒險為妙,況且也不知道那個康爺說的是真是假。”

湯姐帶十分不滿,道:“陳少爺,那晚在沙面你不是鐵齒銅牙不信邪的嗎?”陳久如苦笑一聲,不敢反駁,自從經過沙面那晚的事情之後,他也開始有點疑神疑鬼,每晚一想起那個詭異妖豔的“水運仙”就起雞皮疙瘩。

龔千石道:“久如兄,若然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強你。但是我答應過小紅棉要幫她向水老闆求情,現在她卻被賣落陳塘南的大寨,我無論如何也要去探一探珠光街的了。”

陳久如還在猶豫,但看到連個小孩湯姐帶都這麼積極前去,臉子實在是放不下去,只好同意。三個人在清平街邊等了大概一個鐘頭,就出發前往珠光街。他們不敢走沙基大街,繞著小路穿過太平南街,就進入到了“十三行”的傳統地盤長堤地帶。

為免意外,龔千石就帶著陳久如和湯姐帶從橫街窄巷中向東而行。一直往東,穿過高弟街,就到了雙門底大街,往北就是去大南門方向,再折而往南就可以去到城外南關的珠光街。 大約在民國七到八年,省城開始拆除舊城基,修築馬路,各處城門均已拆除,很多舊時大街改稱為馬路,但是南關這邊還有不少街道還保持著原貌。這邊十分靠近長堤,西通沙基,東達東堤和大沙頭,雖然現在時局混亂,但是長堤這裡一到夜晚還是人聲鼎沸、花艇絡繹,各處大寨、舞廳都有很多尋花客。唯獨雙門底大街靠東這邊的珠光街卻是漆黑一片,反差十分大。

說起來珠光街離長堤和天字碼頭已經距離很近,但是卻和長堤江岸那邊的熱鬧截然不同。三個人按著康爺的指示走到街頭處,探頭看過去,街上的房屋都是破破爛爛,烏燈黑火,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裡面。湯姐帶道:“千石哥,現在我們該怎麼做?”龔千石道:“還能怎麼做,我們摸進去找‘風爐巷’,找到那三個紅土風爐就馬上就走,難道你還想在這裡過年?”

當先一人走在前頭,回頭道:“姐帶你跟著我後面,久如兄殿後。不要發出聲響,如果有什麼情況就扯衫尾來聯絡!一扯衫尾大家都要停下來。”

湯姐帶道:“如果有人在後面扯陳少爺呢?”龔千石一巴掌扇過去,道:“你再亂說,我就把你做成風爐。”湯姐帶被扇了一巴掌卻也不惱,只是幸災樂禍地看著陳久如。陳久如雖然也生氣,但是不想跟這個小搗蛋精計較,沒有說話。

龔千石趁著昏暗的月色走入了珠光街。三個人都被傳聞所嚇,精神緊張,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什麼東西。走了大概二三十步,龔千石正在疑惑,怎麼還未見到什麼“風爐巷”的跡象,而且那個傳聞中的法場地也不見蹤影。先前他也問過康爺,康爺說他年紀已大,也不清楚那個法場地是否還在。

再走了一會,他也開始有點焦躁,突然湯姐帶在背後扯了他一下衫尾。龔千石立刻停下身來,轉頭去看。湯姐帶沒有作聲,只是向後指了一指,看到陳久如已經落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正蹲下身來。

龔千石連忙走過去,低聲道:“久如兄,你在做什麼?為什麼自已落在後頭?”陳久如抬起頭,道:“我總是覺得腳下有點不對勁,所以想蹲下來看看。”龔千石不由得低頭看看地面,因為街上光線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就道:“地上有什麼不對勁?”陳久如道:“我從街頭一直走到這裡,總覺得腳下踩的不是泥地。”龔千石十分奇怪,當時的珠光街還未改建,地上還是以前的泥地,不是磚石馬路,自已走了這麼久也沒覺得什麼不妥,為什麼這個陳久如會覺得又古怪?

湯姐帶道:“千石哥,我也覺得很古怪呀。”龔千石不耐煩道:“你又怎麼樣了?”湯姐帶道:“我一直聽到兩邊的牆裡有風爐燒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