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席修母親的家裡過夜後,第二天在國王的推薦下繼續參觀王城。
借用莉安娜的和服穿戴整齊後,薩莉在席修的帶領下來到老批發街。
批發商林立在狹窄的巷道左右兩側,各式各樣工具與材料擠滿了店鋪內。來採購的大多是專業師傅或學徒,王城的生意人都十分熟悉這裡。
薩莉左顧右盼環顧四周,席修拉著她的手躲開其他行人。店鋪上層之間拉滿了繩子與布條,掛著許多寫了店名與品項的招牌。路上的人不多,但是熱鬧的景色讓薩莉讚歎不已。
“好厲害,彷佛其他國度呢。”
“是嗎?我覺得艾麗黛比較像外國。”
“唔,應該是習慣問題吧。”
薩莉的眼神一如年紀,在她眼裡的一切事物都很新鮮。然後薩莉的視線停留在整間店都是紅陶壺的店鋪。
“我可以進去逛逛嗎?”
“可以,但是不建議買東西。”
“喔,對,我沒帶錢。”
“錢我出,只是買了就純粹增加行李。買小的倒無妨,但是壺容易打破,不太推薦。”
認真至極的建議忠實呈現他的個性,聽得薩莉抿著嘴唇憋笑。可能因此讓他鬧脾氣,席修迅速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有明天的酒宴需要的東西,可以順便採購。”
“喔……對喔,的確有這回事。需要衣裳之類。”
“記得前方第二條路里有這種店……這條路應該與昨天的工匠路一樣都沒什麼意思。”
但他還是帶自已來到這裡,應該是陛下在信中這樣要求他吧。
“通通都很有趣,謝謝你。”
“那就好……”
此時席修似乎發現動靜,主動摟著薩莉。撞上席修胸膛的薩莉小聲一喊。
“──前面兩人,後面四人,而且都帶著武器。”
“咦?難道是瓦司?”
“不,是別人。”
薩莉順著席修的指示望過去。發現一名男子站在五金店的屋簷下。還有一名看著手冊的男子,背靠另一側的柱子。兩人都打扮得像師傅,但眼神並非普通人。由於身為青樓樓主,懂得識人的薩莉能發現他們的異狀。
“到底是誰啊。”
“那些傢伙不太好對付,趁早解決吧。”
話一說完,席修便帶著薩莉進入面前的轉角,然後抱起薩莉快步穿越勉強只能走一人的窄巷。另一端的道路兩側都是店鋪的後門,既陰暗又沒人。席修指了指不遠處的牆邊。
“在那裡等我。”
“嗯,小心一點。”
薩莉點頭離開席修身邊時,第一名男子正好在巷子的出口處現身。
男子打扮得像師傅,手中的厚刃匕首已經出鞘。東方人常用這種刀刃有些彎曲,適合殺人的武器。他們肯定是來追殺突然鑽進巷子的席修與自已。凶神惡煞的男子跑過來,但是一出窄巷就立刻嚇得僵住。席修拔出的軍刀正指著他的喉嚨。
“什麼人?為何要跟蹤我們?”
簡潔的質問嚇得男子臉色大變。
可是沒過多久,窄巷接連傳出有人前來的跡象。可能受到同夥的腳步聲鼓舞,師傅模樣的男子沒有回答。直接壓低重心,朝席修的腳揮舞匕首。
──不過下一瞬間,男子的匕首連同手臂一同滾落地面。
“呀啊──!”
男子的尖叫聲迴盪在兩人之間。見他痛得蹲下,席修左腳使勁朝他頭部側面一踹。然後無視暈倒的第一人,朝向第二人揮刀。
下一名男子拔出腰刀,無聲無息砍過來。但席修不慌不忙,擋住對手無言的攻擊。刀刃交鋒的清脆聲音響徹無人的窄巷。
站在遠方的薩莉壓低氣息,注視席修的動作。但是她發現第三名男子出現在席修後方,立刻跳起來驚呼。
“席修!後面!”
即使相信席修的本領,但是以寡擊眾難保不會出岔子。薩莉猶豫了一會,然後下定決心朝第三人伸出右手。集中意識,試圖攻擊新的敵人。
──只要讓他出現短暫破綻即可。
如此心想的薩莉瞪著敵人。可是就在發動力量前一刻,視野突然一黑。一隻大手從後方捂住薩莉的臉,跟著有東西塞住薩莉張開即將喊出聲的嘴,還有一條臭得發酸的布迅速遮住薩莉的視線。隨後出現一隻不知名的手,直接扛起她輕盈的身子。
“薩莉蒂!”
席修的聲音逐漸遠去。身體劇烈地上下前後搖晃,什麼都看不見的薩莉難受得蜷縮身體。可能在小巷子裡轉彎,腳碰到某處的牆壁。繫著秀髮的髮簪碰到遮眼布,發出輕微的聲音。
遭遇上述情況數次後──薩莉的身體被隨意丟在地上。
手腳恢復自由後,薩莉急忙摘掉遮眼布與堵嘴物。
“……怎麼了?”
頭暈目眩的薩莉抬頭一瞧,發現此地是陌生的陰暗死巷。
三名衣衫不整的男子低頭,看著手撐地面的薩莉。其中一人可能剛才負責扛薩莉,伸出關節突起的褐色手指指向薩莉。
“她身上的和服真高檔,可以賣個好價錢。”
“是哪間青樓的女人?看起來不太一樣哪。”
“誰曉得,反正畢竟是娼妓。看她的容貌肯定是上等貨。不是貴族大概還買不起。”
聽到這群人打量自已身為娼妓的價值,薩莉在混亂中依然動腦思考。意思是剛才那群攻擊席修的男子並非這夥人的全部?躺在地上往後退的薩莉質問。
“你們是什麼人?”
細微的聲音沒有發抖,但是聽在他們耳裡,應該覺得自已在害怕。只見惡念大起的男子們相視而笑。最前方的男子朝薩莉伸出手。
“無妨,總之帶去交差就行了。所以留下你身上的和服與腰帶吧。”
“咦……”
男子髒兮兮的手指勾住和服領口。薩莉反射性想拍掉,但對方僅哼笑了一聲。薩莉頓時感到背脊發涼。想逃出男子魔爪的她,以手撐地面試圖站起來。這時候傳來短暫嘆息聲。
“大笨蛋。”
──這句咒罵並非出自三名男子之口。
聲音帶刺,可是聽起來非常懷念。薩莉見到三名男子身後開口的人,湛藍的眼眸大睜。
“埃德……”
眼罩遮著右眼,身穿淺墨色和服,還帶著一把長刀。
站在該處的金髮男子就是曾經背叛自已,後來離開艾麗黛的化生獵人。
※
“那孩子?當了化生獵人?”
聽祖母提到這件事情時,嘴裡回答的薩莉年方九歲。當時埃德十八歲,後來薩莉一想,他的年紀其實不該說“那孩子”。但是對薩莉而言,他還是當年迷路時牽著自已手的少年。還是不時晃到月白的門前,陪自已玩耍的玩伴。
所以薩莉聽到他當了化生獵人,首先為他高興。期待將來自已成為巫女時,能和他一起行動。
可是祖母卻潑了滿心期待的薩莉一頭冷水。
“那小子很危險。你哪……要麼好好駕馭他,不然就與他保持距離。”
“危險?什麼危險?”
“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不能徹底愛他,就只能斬斷情絲。他就是這種人。”
受過歲月洗禮的祖母,才會微笑著說出這番道理。但小時候的薩莉無法理解。
自從聽到祖母這番話,到他辭去化生獵人一職──兩人一起共度了七年。
薩莉對他最後的記憶,是他拼命的表情。當時他朝陷入洞穴的自已伸出手。
之後的事情就不記得了。等到自已恢復意識清醒時,他已經離開了艾麗黛。
所以一切都是聽他人轉述。
聽說他失去了右眼。
但是即便如此,對薩莉而言……依然覺得他和以前絲毫沒變。
※
獨眼的埃德毫不掩飾心中的怒意,環視三名混混。
其中一人露出泛黃的牙齒,威嚇突然現身的埃德。
“你誰啊?居然還穿成這樣……”
“最近綁架娼妓的就是你們嗎?”
埃德冷如冰的聲音讓三名男子的態度陡然一變。三人分別拔出武器,同時卡位包圍埃德。鞋底摩擦沙粒的聲音重合,聽到聲音後薩莉才回過神來。
“埃、埃德……”
“別靠近我,少礙事。”
聽到埃德喝斥,薩莉急忙起身拉開距離。這就像與舊識之間的默契。以前薩莉和他搭檔出動的時候,也知道自已該站在什麼地方。
距離拔刀的埃德十七步的位置,以前是從他的身後開始數。
如今薩莉與他面對面,注視他那比以前更加嚴肅的表情。
埃德沒理會薩莉,與三名男子對峙。
“你們將其他娼妓擄到哪裡去了?”
“誰曉得。聽說有青樓找來了保鑣,就是你嗎?”
三人中最靠近埃德的男子,質問中除了些微警戒以外還帶有敵意。
然後他得到的回答──是白晃晃的刀刃一閃。
埃德的刀『颼』一聲劃破風勢。
刀法快到眼睛追不上。還站在原地的男子片刻後,鮮血從脖子飛濺而出。
男子啞口無言,低頭看著自已身上的血跡逐漸擴大。
砍斷喉嚨讓他連喊都喊不出聲。只見他直接猛然一晃,栽倒在巷子裡。
見到夥伴毫無抵抗能力便喪命,剩下兩人幾乎露出恐懼的神色。一臉想落荒而逃的兩人,手中的武器分別對準埃德。
(0012)
“你、你竟敢……”
“綁架的女人都抓到哪裡去了?”
再次開口的質問聲音絲毫未變。對埃德而言,這幾名男子都不足以放在眼裡。知道這一點的薩莉,朦朧中思考他要怎麼處置這些屍體。
期間又有一名男子被砍倒。最後一人的武器被打落,劍尖抵住喉嚨。整個過程只有短短十幾秒。
剛才扛著薩莉跑的男子,就像被拍上岸的魚一樣大喘著氣。
“我、我哪知道娼妓被帶到哪裡去啊,真的不是我們乾的。”
“那你們為何要抓她?”
“剛才有人拜託的,應該不是附近的人。我們不認識。”
“那人說抓住她後怎麼處置?”
“要我們帶她……前往《倒勾角》的後門。”
“是嗎?”
見到埃德點頭,眼看男子即將鬆口氣,但在他的表情緩和前,便遭到刀刃一閃而過。噴出的鮮血回濺到埃德的淺墨色和服。見到男子中了袈裟斬倒地,薩莉一臉茫然。
讓人聯想到鐵鏽的血腥味逐漸變濃。埃德甩掉刀上的血,然後收刀入鞘。僅剩的獨眼注視薩莉。
“你這笨蛋。為什麼會在王城裡?”
“什麼為什麼……我回到老家啊……”
“喔。”
出身艾麗黛的埃德聽到這句話,似乎就想起薩莉會定期有一段時間不在。片刻沉默籠罩在屍體倒臥的死巷子裡。
薩莉恍惚地仰望獨眼的埃德。
──之前曾經想過,如果再次見面的話要說什麼。
可是如今實際見面後,自已卻不知道該說哪些話。感覺自已身處夢中的薩莉回過神來,向埃德低頭致謝。
“啊,謝謝你。”
見到薩莉行禮,埃德僅眯起左眼,一語不發。以前的他會露出開心的笑容,仗著恩人的身分觸碰自已。但是現在的冷淡態度,反而讓薩莉覺得他以前的舉止才是演戲。遙遠孩提時期的記憶刺得薩莉心痛。
但是現在沒時間沉浸在傷感中,薩莉拍了拍沾到沙子的衣襬。
“抱歉,本來想再和你好好聊聊,但我得趕快回去。”
“回哪裡?”
“剛才席修遭到攻擊──”
薩莉邊說邊繞過屍體,小跑步離去,但埃德伸手抓住了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的薩莉,發現埃德以模糊的眼神低頭看著自已。
“是他帶你來的嗎?”
“與其說帶我來……我本來請他帶我參觀王城,結果不知不覺跟著他走。”
“對方有多少人?”
“五人,或是六人。”
薩莉遭到擄走後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才短短几分鐘,但薩莉不敢保證。即使想盡快回去,卻不知道怎麼走。見到焦急的薩莉,埃德錯愕地開口。
“六人對他而言不算什麼吧。你回去才會礙手礙腳。”
“咦,可是……”
“而且你應該先檢討自已的無知。怎麼笨到會在這種地方穿成這樣?”
“穿成這樣……哪裡不妥嗎?”
“這裡可不是艾麗黛。高階娼妓毫無防備地走在小巷子,下場就是被剝個精光後死於非命──還是說他連后街的常識都沒有,只想賣弄你的風采?”
緊盯自已的視線讓薩莉屏息以對,但是情急之下薩莉只能搖頭否定。
席修和薩莉對常識的缺乏可謂半斤八兩。他原本就很少接觸娼妓,自然不會明白這方面的常識。所以真要說的話,該怪自已不小心,才會遭遇這種危險。
薩莉想如此辯解,但埃德硬拉她的手,害她差點摔跤。
埃德沒理會腳步踉蹌的她,走出死巷子。薩莉在他的拽行下小跑步,同時回頭一瞧。
“埃、埃德,屍體可以棄置不理嗎?”
“在這附近死幾個無賴沒人會發現。重要的是他們的僱主。”
完全不理會薩莉的埃德轉過街角。薩莉不僅人生地不熟,剛才還遭到矇眼綁架,根本不知道自已身處何方。但埃德似乎知道該往哪裡走,可能要追捕剛才那群綁匪的僱主。
埃德在眼花撩亂的巷子裡前進。薩莉只得任憑他擺佈,同時勉強調整呼吸後開口。
“埃德,你現在、住在、王城嗎?”
他沒有回答。自已的手一直被他抓著,讓薩莉想起在陰暗地下室發生的一幕。一股並非奔跑造成的窒息感逐漸湧上喉頭。薩莉仰望高個子的埃德側顏。
“你剛才說娼妓遭到綁架?”
“和你沒有關係,趕快回艾麗黛去。”
“可是埃德……”
──連薩莉都不清楚自已想說什麼。
即使不知道,薩莉依然想反駁。但埃德卻突然停下腳步。在下一處轉角前方,埃德默默將薩莉的身體壓在牆邊,然後自已也隱藏身形,窺視前方的動靜。薩莉同樣配合他,壓低自已的氣息,並且注視按著自已肩膀的大手。往下看的視線彼端,雙腳靜靜浸泡在一股既非焦躁、也非鄉愁的情感中。低下頭的薩莉,卻聽見埃德咂舌的聲音。
“已經跑掉了嗎?”
要找的物件似乎已經不在該處。見到埃德的手終於鬆開,薩莉才小心翼翼吁了一口氣。抬起頭後薩莉才發現,埃德正低頭緊盯自已。
毫無矯飾的視線,與以前的他絲毫未變。
──如果可以說些什麼,多半就要趁現在。
薩莉在一股衝動驅使下,抓住他的和服袖子。
“抱歉,埃德。”
“為什麼道歉?”
“我不知道。”
但薩莉還是想道歉。總覺得手中還留有些許餘溫,薩莉猶疑不定的視線在空中飄蕩。
“我……”
目前依然欠缺一些時間,醞釀接下來究竟該說些什麼。其實薩莉隱約有自覺,可是無法確定彼此還有下一次見面的機會。
埃德面無表情,低頭看著緊緊抓住自已袖子的薩莉。
“……這樣與你不搭。”
“咦?”
他以薩莉沒抓住袖子的另一隻手伸向她。薩莉反射性想後退,但身後就是牆壁,無處可躲。埃德的手指則趁機順著她的眼瞼用力一抹,原本增加陰影用的眼影逐漸滲入他的手指。
他的動作粗魯,卻有種說不出的溫柔,讓薩莉想起孩提時期。
──以前也有過這段回憶。玩完泥巴後,他幫忙抹去自已臉上的泥。
當時他的臉比薩莉還髒,但依然掛念年紀比自已小的薩莉。
過去的記憶已逝。成為少女的薩莉感受到甜蜜的喪失感。
抹去臉上的妝容後,埃德滑過薩莉嬌嫩的臉龐。最後以帶有淡淡血腥味的拇指,抹掉薩莉嘴上的口紅。這股觸感讓薩莉背脊發涼,抬頭看他。
“埃德?”
“別再扮演娼妓了,薩莉。”
僅剩左眼的視線緊緊盯著薩莉。
比起以前當化生獵人,他的視線更接近帶傷的少年時期。
他這句話直落薩莉的內心底層……讓薩莉感到一陣冰涼。知道自已必須與他徹底切割。
薩莉的視線望向他沾著口紅的拇指。比血更鮮豔的赤紅色,屬於生活在夜晚中的女人。
“可是我就是啊,埃德。”
不論任何人試圖否定,對薩莉而言這就是事實。
月白的巫女是艾麗黛最古老的娼妓。基於源自神話時代的盟約,與恩客共度春宵,以此延續血脈與責任。只要人類還需要娼妓,這項傳統就會綿延不斷。
所以討厭艾麗黛的他,註定沒有容身之地。
薩莉的手指鬆開埃德的袖子。抬頭一瞧,發現他露出焦躁中帶有輕蔑的視線瞪著自已。和之前擦身而過時的他絲毫未變,薩莉勇敢面對他的視線。就在薩莉尋找話題即將開口時,一旁卻傳來似水的聲音。
“請到此為止。”
“瓦司,你怎麼會……”
“至少我一直在追蹤你。”
從前方街角現身的瓦司,表情帶有一絲疲憊。但依然以穩健的腳步走近薩莉,然後拽著薩莉的手拉到自已身後。
原本瓦司在外絕口不提威立洛希亞與“薩莉蒂”之間的關係。但他卻主動保護自已,這讓薩莉感到措手不及。本來想問他這麼做是否恰當,但瓦司背對著自已,讓薩莉無從開口。
瓦司禮貌地向埃德低頭致意。
“謝謝你照顧她。今後我們會加以監督,避免再發生這種事。”
一身貴族打扮的瓦司問候,讓埃德不耐煩地眯起左眼。殺氣騰騰的視線讓薩莉表情緊繃,預料兩人可能爆發衝突。
若是以前的埃德,肯定不會乖乖退讓。但他一瞥臉色發青的薩莉後,一語不發轉過身去。
踩踏砂礫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直到看不見埃德後,瓦司才終於轉身面對薩莉。
“你在做什麼啊。”
“對不起……”
“馬車已經在附近等候了。”
“咦?”
“別露出這種表情,我又沒有要帶你回宅邸。走散的他也沒事,之後就能會合。”
說著瓦司取出黑色面紗。既然要乘坐他安排的馬車,就必須遮住面貌。於是薩莉乖乖接過後戴上。
自已早已習慣隔著面紗,視線帶有陰影了。於是薩莉跟在表哥瓦司身後……同時回望一眼空無一人的巷子。
“──多餘的同情會惹禍上身。”
馬車裡的瓦司不知道對著誰說出這句話。語氣十分平靜,聽起來既沒有嘲諷也不像挖苦。薩莉始終盯著自已的腿,聽到這句話後抬頭望向坐在對面的瓦司。
薩莉一聽就知道他的意思。瓦司僅瞄了她一眼,視線隨即回到遮住車窗的薄絹窗簾。
“我知道他是你的兒時玩伴,也知道你對他還念念不忘,可是這不足以原諒他犯下的過錯……而且人心可沒有這麼容易改變。”
表哥的忠告和以前祖母的建言不謀而合,在薩莉的心中迴盪。
──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祖母,難道當年就看穿他的本性了嗎?
反倒是在他身邊的薩莉,直到最後都不懂他真正的想法。隔著面紗,薩莉按著眼角。其實自已並不想哭,可是卻希望身邊能有些許支援。
心中好沉重,塗成淡紅色的指甲看起來就像乾枯的花瓣。
“艾瓦莉。”
“我知道。”
薩莉沒有嗆瓦司別插嘴,是因為這並非艾麗黛,而是薩莉自已的問題。自已反而心知肚明,身為艾麗黛的巫女不該選擇他。
自已不能駐足不前,必須跨越這份傷感。若是身邊的人,肯定都會這麼說。薩莉切換原本委靡不振的想法後,放下抵著眼角的手。
──不要緊,自已已經冷靜了。
“瓦司,你直接來接我,難道事後不會惹出麻煩嗎?埃德知道我是艾麗黛的巫女。”
“反正要找藉口有的是。只要推說受人之託監督即可。反倒是如果你真的擔心這種事,昨晚就應該跟我一起回來。”
“昨晚?”
見到薩莉表示不解,瓦司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過此時馬車轉過街角,兩人在大幅度搖晃下噤口不語。
薄絹窗簾遮住車窗,看不見外面。但就算看得見,人生地不熟的薩莉也不知道馬車要前往何處。就在猶豫是否要詢問目的地時,瓦司指了指前進方向。
“而且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可不一樣。沒有我陪伴會出問題。”
然後他的表情明顯不悅。王城中去哪裡必須有他相陪?心中沒有頭緒的薩莉眨了眨大眼睛。
“我們現在究竟要去哪裡?”
“去王宮。馬上就到了。”
“……咦?”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薩莉注視車窗懸掛的窗簾。
在兩人對話之際,馬車駛入王宮的後門。可能事先打過招呼,沒有人上前阻攔。走下馬車的兩人在侍女帶領下,來到後方的一間房間。
薩莉見到房間裡的東西后,驚訝地睜眼。
“這是什麼?”
“意思是要你換衣服吧。”
清一色高階傢俱的室內,正中央有一隻掛著好幾十件服裝的衣架。不論洋服或和服都有,全都是女性服飾,似乎還符合薩莉的身材。
薩莉端詳掛在最前方的淺藍色洋服,然後望向自已髒兮兮的手掌。
“的確到處都髒髒的呢。”
現在身上的和服雖然不至於凌亂不堪,但的確髒了,真想趁早換一件。而且臉上的妝容也幾乎被抹光了。想起自已目前的模樣難以見人,薩莉小聲嘀咕。
“傷腦筋……”
“需要什麼的話,我叫姊姊帶來。”
“別擔心,我自已想辦法。”
這種情況下再找菲菈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薩莉半反射性拒絕後,走進衣架決定先挑件服裝。小心避免碰髒衣服,同時端詳的時候,薩莉聽到有人敲門。站在入口旁的瓦司回應,門隨即無聲無息從外面開啟。
一見到進入的青年,薩莉便飛奔過去。
“席修!你沒事啊!?”
“我更想問你呢……是我不好。”
依然配戴軍刀的席修見到薩莉,表情頓時緩和。秀氣的容貌浮現罪惡感。他發現上前的薩莉身上的和服沾了土,表情更加苦澀。
“抱歉,你有受傷嗎……”
“沒有,別擔心。我才應該道歉,自已太遲鈍了。”
薩莉邊回答邊取下黑色面紗。目前這間房間裡沒有外人,不用隱藏真面目。本來薩莉想顯示自已並未受傷,但有人抹去臉上妝容的痕跡,反而讓席修感到驚訝。
“薩莉蒂?”
“啊,我真的沒事。反正要換衣服,我也想重新化妝……”
薩莉將髒汙的雙手藏在面紗中。
──因為真的沒發生什麼事,才不希望他過度擔心。
即使心裡這麼想,但薩莉卻不可思議地感到放心,深深吁了一口氣。好想靠在席修的胸膛上,即使只有一下也好。其實並非疲勞想撒嬌,而是待在他身邊,就覺得自已恢復艾麗黛的巫女身分。既不是孩提時代一無所知的自已,也不是被關在宅邸裡的當家。巫女的身分才是最原本的自已。
薩莉緊緊握住輕薄的面紗,然後闔起眼睛,感受席修散發的氣氛。
她調整心中的情感後,對擔憂的席修露出微笑。
“謝謝你,席修。”
“為何道謝?”
“因為有你陪伴在我身邊,我很高興。”
平淡無奇的感謝卻讓席修啞口無言,連薩莉都不知道原因。
──綜合席修與瓦司的對話內容,得知是國王召薩莉來到王宮。
聽到的瞬間,薩莉感到驚訝。但是仔細一想,只有國王能指派威立洛希亞家帶薩莉進宮,畢竟國王的才幹遠近馳名。似乎早在席修報告之前,就知道月白的樓主與威立洛希亞當家是同一人。瓦司聽到後忿忿不平地表示“究竟是怎麼走漏情報的?”席修則說,原因似乎是御前巫女。
“畢竟御前巫女能預知並遠視,已經超越常人了。大多數情報都瞞不了她。不過艾麗黛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難看清楚。”
“因為我的關係?”
“大概是。”
所以國王才特地派席修來到艾麗黛吧。薩莉不清楚普通巫女力量的原理,但可能類似將燈火丟進五里霧中。
明白原委後,薩莉再度低頭看向自已的模樣。
“那我該穿什麼晉見陛下才好呢。陛下會以巫女的身分稱呼我嗎?還是當家?”
不同的身分要對應不同的服飾與妝容。對於薩莉的疑問,席修毫不猶豫地回答。
“陛下說想見薩莉蒂。”
“見我?”
“嗯。”
意思是陛下要見的不是薩莉的兩種身分,而是她自已。沒理會陷入沉思的薩莉,剛才一直沒開口的瓦司輕輕舉手。
“希望你能謹守秘密。”
“我明白。”
“還有希望能準備沐浴的場所,不能讓她以這種模樣晉見陛下。”
“知道了。”
聽著兩人俐落的安排同時,薩莉轉頭望向衣架上的服裝。
陛下點明瞭要見自已,那該怎麼打扮才好呢──薩莉沒多久就有了結論,然後向瓦司招手。
“瓦司,還是幫我從宅邸裡拿個東西來。”
“什麼東西呢?”
即使會挨菲菈的罵,薩莉還是需要。下達簡短的指示後,薩莉再度低頭看自已髒汙的雙手,小聲表示“肚子餓了……”
浴場的牆壁與天花板都貼了藍色瓷磚。白色的蒸氣嫋嫋冒起,到處都有大顆水珠滴落,還從某處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地面同樣鋪了瓷磚,中央挖設了一座四角形的凹槽。大小足以讓三人一起泡澡都綽綽有餘,裡面裝滿清澈的熱水。
凹槽四周放置了幾個裝水的大型圓形容器。接住天花板滴落的水珠,同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整間浴場奢侈地使用大量的水,還做成密閉式以免蒸氣散逸。這種設計在這個國家裡十分罕見,可能反映出某人的興趣。
一邊如此心想的同時,薩莉光著身子坐在陶瓷椅子上,咬牙忍耐痛楚。一名女性手拿麻布,正使勁搓薩莉的背部。隱隱作痛的肌膚讓薩莉輕輕吁了一口氣。
雖然不至於因此捱罵,但是搓背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你有好好保養嗎?”
女性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婉約。她的語氣優美又柔和,卻讓人覺得話中帶刺。
薩莉儘可能聲音平靜,回答幫自已搓背的表姊。
“一直依照表姊的指示。”
“是嗎?沒有因為背後看不到就疏於保養嗎?偷懶可是能輕易看出來的喔。”
肌膚已經痛得讓薩莉懷疑已經紅腫,結果菲菈再度以粗糙的麻布使勁搓。
差點失去知覺的疼痛讓薩莉忍不住快喊出來,但還是勉強忍住。
薩莉很想抱怨。可是菲菈的搓背形同懲罰,抱怨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即使瓦司叮囑過她“時間寶貴,一切從簡”,但她從以前就不懂得輕重。
麻布離開身體後,薩莉剛鬆了口氣。結果冷不防被潑了一盆涼水,薩莉忍不住尖叫。
“呀!”
“哦,怎麼了?我要塗抹香油,拜託你別亂動。”
“我、我知道了……”
還有手腳沒搓。要是現在就累癱,等一下謁見肯定撐不住。薩莉肩膀放鬆,嘆了口氣後挺直腰桿。菲菈沾著香精油的手指在背上滑過,讓薩莉打個冷顫。
──雖然菲菈很可怕,但是保養的本領的確很有一套。
身穿入浴衣協助薩莉沐浴的菲菈,忽然微微一笑。
“話說那位化生獵人……長得挺別緻的。”
“…………”
果然提到席修了嗎?薩莉在心中提高警覺。之前就覺得席修的長相符合她的喜好,但自已可不想輕易拱手讓位。薩莉刻意以冷淡的聲音回答。
“是沒錯。不過可別隨便對艾麗黛的人出手啊。”
“難道他不是王城人嗎?他是王族,還是直屬陛下計程車官吧?”
“他是化生獵人。”
“你的?”
“艾麗黛的。”
所以威立洛希亞家的人別插手。聽到薩莉畫下紅線,菲菈呵呵一笑。
“我插手會不會惹出麻煩,應該問他才對。”
“我不想在自家人面前丟臉。”
薩莉話音剛落,菲菈的雙手便滑到薩莉身體前方。沾著香精油反光的右手從薩莉身後掐住喉嚨,左手撫摸薩莉平坦的小腹。眼看她的雙手要抓住自已,薩莉再度感到冷水澆頭的冰涼感。後頸傳來菲菈的氣息。
“什麼丟臉,艾瓦莉?我可不會溜出家門。只不過想玩玩而已。”
“……我覺得自已已經盡到義務了。”
“那是你自已覺得。”
弦外之音應該是暗諷離家的母親。薩莉毫不掩飾地嘆了一口氣,甩開菲菈的手,然後在陶椅上轉過身來。
兩名有親戚關係的女性面對面。菲菈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薩莉則面無表情。
身為當家的她,向菲菈伸出自已柔軟的四肢。
“那你也儘自已的義務吧。如果你實在忍不住想管閒事,那我就自已來。”
“哎呀,不敢當。”
菲菈的手恭敬捧起薩莉的腳。薩莉倨傲地讓她舉起纖細的肢體。吻了一下白皙的腳背後,菲菈露出可憎的微笑。
“我可不會手下留情,艾瓦莉。你可是我的心頭肉──別人休想染指。”
她以前常說的這句話,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薩莉默默抬頭,仰望天花板。
走出浴場的薩莉,肌膚彷佛煥然一新般滑嫩,但代價卻是感到極度疲勞。疲勞的主因就是自已的表姊菲菈,而她目前正哼著歌,擦拭自已的頭髮。裸身只披著貼身襯衣的薩莉,見到菲菈映照在鏡子裡的笑容,感到渾身無力。
原本希望這次的開倉大典別碰到她,結果繞了一圈還是沒躲過。總覺得自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他人擺佈,薩莉回顧匆匆忙忙的這兩天。
期間內菲菈熟練地紮好薩莉的銀髮,還幫薩莉化了妝。即使嘴上不饒人,但她還是值得信賴,會依照自已的指示幫忙上妝。
菲菈起身後,確認鏡中的薩莉。
“差不多就這樣吧。雖然再多一點霸氣可能會更好。”
“等一下要謁見陛下耶。”
“那又怎樣?你可是威立洛希亞家的公主喔。”
她的嘲諷如實反應了瞧不起國王的傲慢。
繼承古國血脈的家族──高貴的身分讓菲菈深深感到自傲。
薩莉對她的態度聳聳肩,同時開口改變話題。
“聽說最近王城的后街有娼妓遭到綁架,你知道嗎?”
“若是尚未確定真偽的謠言,我知道。”
她的回答一如預料。威立洛希亞姊弟中,瓦司似乎一直重點收集王城與艾麗黛的情報,但菲菈的情報網似乎比弟弟更廣。薩莉想多瞭解一點埃德可能在追蹤的事件,於是進一步質問。
“目前有多少娼妓遭到綁架?”
“十一人,全都是十幾歲的廉價娼妓。所以聽說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她們自行逃脫青樓。”
“目前有找到人嗎?”
“沒有,不過蕾森媞似乎有頭緒。”
“蕾森媞?”
“蕾森媞·迪思拉姆。掌管后街的青樓樓主之一。她是娼妓,還是我的相好。”
“喔……原來如此。”
只要看對眼,菲菈男女通吃。她的交際關係姑且不論,但薩莉相當在意這件事。薩莉注視鏡中挑選口紅的菲菈。
“有頭緒是什麼意思?”
“知道幕後主使可能是誰吧?”
菲菈拐彎抹角的語氣彷佛在說『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探訊息了』,聽得薩莉皺起眉頭。
“我想知道主使的名字與目的。”
“既然當家想知道,我沒有理由不回答──幕後主使可能是聶多斯男爵。他與某間高階青樓有關係。”
“那間高階青樓有娼妓失蹤嗎?”
“沒有吧?”
即使早就心知肚明,薩莉還是確認後點頭。
“意思是打擊商業對手嗎?”
“有可能。可是我聽說專門抓年輕女孩。”
菲菈沒有使用口紅筆,而是在自已小指上塗抹紅色。見到她示意別說話的手勢,薩莉便中斷對話。然後菲菈來到鏡子與薩莉之間,笑得一臉嬌豔,在薩莉的嘴唇塗上口紅。
──平時明明也模仿她的做法,可是為何化妝的完成度會差這麼多呢。
等她的手指離開後,薩莉忍不住感嘆。一旁的菲菈滿足地開口。
“如何?”
“符合我的要求。”
“接下來是穿衣。是不是讓弟弟來比較好?”
“都可以。”
以前經常讓瓦司幫忙穿衣。最近幾年都沒機會在王城穿和服,但他應該不至於忘記和服的穿法。
薩莉一瞬間煩惱,是讓菲菈上下其手比較好,還是要聽瓦司碎碎念。不過仔細一想,其實自已可以獨自穿和服。
她從鏡中確認讓瓦司從宅邸帶來的和服與腰帶。
“……我想聽聽剛才的後續。”
“什麼後續呢?”
“就是專門綁架年輕女孩。我想知道原因。”
在貼身襯衣前比對和服的薩莉起身。其實她已經設想過幾種答案,結果菲菈的回答出乎意料。菲菈伸出舌頭舔掉自已小指上殘留的口紅。
“艾瓦莉,據說熬煮處女的肝臟後服用,有返老還童的功效。”
“…………什麼啊。”
薩莉忍不住反射性回答。但是隨即明白菲菈的意思,深深皺起眉頭。
※
畢竟邀請的物件是“神明”,國王似乎也不敢在放滿盆栽的謁見廳內會面。
席修露出狐疑的眼神,注視在王宮後方大廳高興等待賓客的國王。國王坐在王座上,身旁是侍奉的御前巫女。貌似見到席修的視線,只見她微微一笑。
御前巫女的亞麻色秀髮在後方紮成一束。她看起來像十幾歲的少女,又像二十幾歲的女性。不過席修沒問過她的真正年齡。而且據說她從誕生就看不見,可是卻懂得比普通人更多。
她的雙眼總是緊閉。修長的睫毛上穿著幾個小小的銀環。纖細的十指上也戴著銀戒指,應該是某種巫具,但是實際用途卻不得而知。深灰色的寬大巫衣上有圓圈層層交疊的銀絲刺繡,與王袍的金絲刺繡形成對比。
御前巫女舉起搭在王座椅背上的手,指向正面的門。
“『她』即將整裝完畢。可以去迎接她了。”
“遵命。”
在王宮內,自已的使命就是與艾麗黛的神明與國王之間的橋樑。
席修向國王一敬禮,隨後無聲無息走出大廳,去迎接超越凡人的少女。
※
──不同地區的王城,散發的氣氛差別很大。
在席修帶領下逛了一天半後,連薩莉都明白。
一般人聽到“王城”就會聯想整齊劃一的街道。其實這是以上流社會與軍部為核心的中央區。平民往來的大馬路與后街則未必符合此一印象。幾年前的貧富差距更大,兩者氛圍的差距更明顯。多數百姓即使一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法跨越階級。
而席修的異母哥哥,年輕的國王改變了此一常識。
當今國王在即位前不久就鼓動父王改革。原本由貴族與富商長期把持的特權,逐一被改成任何人都能參與的評價競爭制。有人以“長年的不成文規定就像煮透的肉一樣,被一刀刀切開”這句話挖苦國王改革制度。先不論說這句話的人是什麼心態,但平民的確支援這位勤政愛民的國王。
維·斐斯特·宓鐸·託羅尼亞──年輕的國王同時以貌美端正的容姿聞名。見到出現在大廳的薩莉,國王面露微笑。古老血脈比國家更加久遠的她,正面面對國王優雅敬禮。
“承蒙陛下召見前來,小女是月白的薩莉蒂。”
美貌彷佛無時無刻都散發月光。細緻的面容底下卻能窺見深不見底的深淵。穿著白色和服的薩莉,繫著一輪弦月拔染的藍色腰帶。
見到薩莉身為樓主,以及身為巫女的正裝,國王面露笑容,並且主動起身,低頭致意。
“感謝你接受朕突如其來的招待,白月公主。”
“……原來陛下知道這麼古老的稱呼啊。”
過去威立洛希亞的祖先,遠古的國王如此稱呼回應召喚的神明。
聽到如今已經無人知曉的稱呼,薩莉感到無言的緊張。視線轉移到站在國王身邊的女性。
雙眼閉著的御前巫女向薩莉默默敬禮。她具備卓越的預知與遠視能力,見到她卻有種神秘的既視感。
國王向站在薩莉身後的弟弟輕輕舉手。
“你來當她的椅子吧。”
“……陛下何出此言。”
“朕開玩笑的。”
“我、我站著就好了。”
“我去拿椅子來。”
席修一臉無精打采地走出大廳。看他的模樣,這種程度的玩笑似乎是家常便飯。
大廳內只剩下國王、御前巫女與自已三人後,薩莉轉身望向兩人。
“那麼……陛下有什麼話想說呢?敢問陛下知道多少,是否有什麼要求?”
薩莉詢問的話音比剛才更尖銳。陛下支開席修多半也是為了要提到複雜的話題。御前巫女回答如此思索的薩莉。
“我也並非凡事都知道。盲眼的我見到的只是未來的時間……而且僅限於較大的片段。”
“雖然您擁有預知能力,但您似乎知道遠古的事情。”
“其實很簡單。我看見未來有人如此稱呼您。”
“稱呼我?”
白月公主其實是源自於床笫親熱之際的稱呼。
意思是未來的恩客會如此稱呼自已嗎──不明確的未來讓薩莉一瞬間分神。
但隨即察覺陛下的視線後,薩莉搖搖頭。
“陛下可以隨意稱呼無妨,但還是希望陛下使用和別人相同的稱呼。”
“那就稱呼你神明小姐吧。”
國王很乾脆地拉回即將岔開的話題,然後一瞥大廳門口。
可能在確認席修尚未回來,不過席修並不如外表遲鈍。他可能察覺陛下的打算後,特地晚點回來吧,薩莉心想。
國王戴著戒指的手指向席修離開的門。
“你是否中意他?”
“他非常優秀,無可挑剔。感謝陛下派他來到艾麗黛。”
“或許本來應該由朕出面,可是朕和你的年紀有差距。考慮到契合度,他應該和你比較匹配。”
“其實陛下也很年輕啊。”
三十三歲的國王聽到這句話後面露微笑。但薩莉年僅國王的一半,年齡差距的確是阻礙。面對一臉曖昧微笑的國王,薩莉主動說出隱約察覺的事。
“陛下果然想讓他成為恩客候選人嗎?”
──這可能才是派席修來到艾麗黛的目的之一。
萬一陛下給予肯定的回答該怎麼辦?薩莉自已也不知如何是好,等待國王的回答。
結果卻出乎薩莉的意料。眼神與席修有幾分相似的國王,像淘氣的孩子般聳聳肩。
“老實說,若能事成自然很好。但是問題不在這裡。”
“他也有這個意思?”
“其實他一直不情願。他並非討厭你,似乎是討厭被迫。雖然這也算是王族的責任。”
但薩莉還是喜歡席修的誠實。他沒有將自已當成小孩,也沒有反過來催促自已。不敢逾矩的態度對彼此都合適。
可是真要這麼說的話,或許反而增加了他的壓力。
國王對僅微微苦笑的薩莉眨了眨一隻眼睛。他散發的氛圍比想像中更平易近人。毫無疑問,這就是席修頭痛的根源。在進入這間大廳前,席修一直叮囑“國王是個怪人”。想到這裡,薩莉不禁面露笑容。
“既然陛下的御前巫女有預知能力,應該知道我的恩客是誰吧?”
如果知道,薩莉反而想問清楚。面對稚氣未脫又感興趣的薩莉,御前巫女卻微微搖頭。
“您今後的力量會逐漸增強。所以會愈來愈難見到未來。”
“可是我並沒有刻意阻礙……”
“我能看見的是『人的歷史』,而您並不屬於這個範疇。因為您出現在別人的命運中,我才得以見到之前發生的事情。”
“意思是……我出現在席修的命運裡?”
御前巫女僅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意思是肯定吧。
薩莉轉頭望向依然沒有動靜的門。這番拐彎抹角的對話究竟還要持續多久?薩莉有種『接下來才是正題』的預感,腦海中逐漸冷靜下來。
“──諸位究竟對我有何要求?”
其實國王會召見“自已”這件事情本身就透著懸疑。
古老王國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如今艾麗黛與所屬國家之間維持不過多幹涉的關係。為何如今國王要打破此一默契?
薩莉略微眯起湛藍的眼眸。剛才始終沉默的國王突然苦笑。
“朕只是希望與你保持關係。”
“所以才透過他?”
難道獻上席修當作神供,要薩莉保護國家嗎?
不論身為國王或哥哥,這種想法都很糟糕。薩莉皺起姣好的眉頭。
可是國王的回答卻不一樣。
“……再過幾年,包括我國在內,多國將會發生重大災變。”
“重大災變?意思是爆發戰爭?”
“似乎不只是這樣。但究竟是什麼則不得而知──這場災變會造成許多人喪命。”
“咦……?”
薩莉以為自已聽錯了。可是見到國王苦澀的微笑,似乎並非如此。
相較於略感困惑,薩莉逐漸感到膽寒。
“意思是已經透過預知看到這樣的未來?”
“但是斷斷續續的。”
“能否迴避?”
“曾經嘗試過,可是原因不明。或許人類的力量無法改變註定發生的未來。”
“怎麼可能?”
薩莉反射性說出的這句話,一半出於自已之口。另一半卻彷佛從遙遠的某處傳來。薩莉伸出白皙的指尖,按住自已的喉嚨。
“怎麼可能,人類豈會如此無力?”
“……若是如此,朕倒是很欣慰。”
見到國王輕輕闔起眼睛低下頭,薩莉卻不覺得哪裡不對勁。
甚至沒發現國王對自已的遣詞用字已經改變。只覺得體內冰冷無比,反而覺得像在發熱。這股心驚膽顫的焦躁感究竟從何而來?薩莉對自已身旁的空白感到不安。
“你們為了迴避這樣的未來,才想藉助我的力量?”
“朕還不敢如此厚臉皮。不論對人類而言是多麼沉重的負擔,都會設法靠自已抵抗。”
“那究竟想要什麼?”
“弟弟就拜託你了。”
“有話為何不直說?”
──席修還沒回來。
薩莉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不用回頭,也知道動靜的身後。
國王的眼眸強裝柔和,注視薩莉。或許因為見多了尋芳客,薩莉看出國王的眼神中帶有後悔般的沉痛。只見國王舉起右手,指了指薩莉身後。
“如果再這樣下去……弟弟在『災變』中會為了保護一名女性而死。”
此時傳來開門的聲音。可是這一瞬間,薩莉除了國王這句話以外什麼都沒聽見。冰冷的指尖彷佛不屬於自已。
“朕希望你能改變此一結局。”
國王的懇求聽起來十分平穩。
薩莉宛如墜入冰窖般愣住。席修拍了拍呆站在原地的她。
“──你不坐嗎?”
見到皺眉注視自已的席修,薩莉目不轉睛地仰望。
兩人相遇的時間其實不長,但是彼此已經有深厚的信任與留戀。實際上,薩莉也考慮過是否要選擇他。
──想到這裡的瞬間,薩莉焦急地大喊。
“笨蛋!”
“……啊?”
“你真傻!怎麼回事啊!我太失望了!”
(0013)
握緊的拳頭敲打席修的胸膛。席修露出狐疑不已的表情任憑薩莉動手,同時望向國王。
“陛下剛才究竟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稍微告訴她你的愚蠢行徑。”
“……”
“你怎麼這麼任性啊!你是屬於我的,知道嗎!”
“薩莉蒂?”
席修似乎現在才發現她的個性改變了。但即使一臉狐疑望向國王與御前巫女,兩人都沒有回答。捶累的薩莉大喘氣後,忽然轉身背對國王。
“夠了,我要回去了。”
再說下去也無濟於事。眼看薩莉即將離去,但是看到席修端來的椅子後,嬌小的嘴唇略為扭曲。只見她一瞬間坐上鋪著紅布的椅子,隨即再度起身。
不待勸阻來到大門旁的薩莉,頭也不回地質問國王。
“預知中的女人……是我嗎?”
“朕不知道。”
薩莉也無從得知國王這句回答究竟是真是假。
※
席修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什麼,卻第一次見到薩莉發這麼大的脾氣。
見到大廳門關上,席修猶豫該不該追上去。但還是決定先確認情況。
“陛下剛才說了什麼嗎?”
“沒什麼,只是類似惡夢的胡話。”
“可是身為神明的她卻氣得跑了。”
“嗯,她還太年輕了。”
說得很肯定的國王一如往常,面露微笑。但席修發現與平時不一樣,似乎帶有幾分超然。四周還留有薩莉的淡淡香氣,帶有幾分疑惑的席修再度注視國王。
“……陛下能不能告訴屬下,關於這次見面的企圖?”
“什麼企圖?朕不明白。”
“陛下要讓我們當誘餌吧?”
聽到席修的尖銳問題,國王僅剩下嘴角還揚起。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表情等於在回答“沒錯”。心中暗咒的席修差點咂舌,僅以視線表達不滿。
“陛下此舉實在要不得。萬一她有三長兩短,陛下要怎麼辦?”
“朕相信你能保護她。”
“很可惜屬下讓陛下失望了,不僅看丟了她,彼此還分開過。”
“你有從任何人的口中聽到風聲嗎?”
話題突然改變,證明快問到了關鍵。國王多半不再開玩笑,準備要進入正題。總之席修先停止抱怨,回答國王的問題。
“是屬下自已想到的。想知道陛下在信中列舉的店家,究竟是以什麼為基準。”
“那可是朕仔細挑選過的,以免她因此討厭你。”
“可是其中怎麼會包含批發街這種地方?”
席修挑選的地點可能的確不受女性歡迎。但國王的思考十分周全,照理說不可能與席修犯相同的錯誤。結果當中依然混有類似的場所,席修才發現這份清單的目的並非單純取悅薩莉。
“實際上,自從屬下依照陛下的指示帶她參觀,旋即遭人跟蹤。最後甚至受到攻擊,請問這該如何解釋?”
“難道攻擊你的人沒有招出任何情報嗎?”
“他們只說受人之託,拿錢辦事。”
“朕想也是。”
國王似乎明白了什麼,頻頻點頭稱是。席修對國王露出帶有責怪之意的冷淡視線,但是同父異母的兄長根本不為所動。如果國王懂得觀察席修的視線,就應該昇華成更優秀的人,否則早就羞愧得閉門不出了。兩兄弟總像平行線一樣毫無交集,這時御前巫女打圓場。
“抱歉之前完全沒提醒您。其實我們有考慮過,是否該帶她前往那些場所。”
“那些到底是什麼店?”
“是可能對陛下的施政感到不滿的人。”
“造反勢力嗎……”
席修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以前當士官的時候,席修曾經與造反勢力交手過幾次。有人直接動手暗殺,有人勾結外國勢力,目標都是顛覆推動改革的國王。而且這些人就像雨後春筍一樣,不論清剿得多麼徹底,總會接二連三出現。
不過這一年來並未造成嚴重問題,原以為太平治世終於來臨。
可惜事與願違,造反勢力總是春風吹又生。
席修回想信中列舉的店名,總共有二十餘間。席修正在腦海中排列時,國王對席修輕輕揮揮手。
“表情不用這麼嚴肅,你的毛病就是表情藏不住秘密。想法不是應該藏在心裡嗎?”
“……非常抱歉。”
“況且這次純粹只是錢的問題。有人想瞞著朕不繳稅,據為已有。如果這群人只想中飽私囊的話,倒還容易應付。”
“意思是造反勢力想利用黑錢暗中活動?”
“目前還不清楚。正因為不清楚,才派你引蛇出洞。”
“抱歉屬下沒扮演好誘餌。”
“放心,朕會留給你補救的機會。你要好好充當誘餌啊。”
“……”
原以為玩笑有點過火,可是這種打草驚蛇之計不能以玩笑一概而論。只不過人有擅長不擅長之分,行動也得看時機。席修放棄大部分抵抗,但依然繼續追問。
“既然陛下有令,屬下自當擔任誘餌。可是希望能趁她不在的時候──”
“少了她就釣不到大魚了哪。”
“釣不到也無妨,畢竟她已經遭受過危險。”
“你聽說過威立洛希亞家正受到卡勒克侯的壓力嗎?”
話題突然再度改變,究竟有什麼關聯呢。席修試圖想起,明天酒宴的主辦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提到卡勒克侯,記得他平時不輕易露面。”
“因為他為人低調啊,但他施加壓力是真的。他已經三番兩次要求菲菈·哈奈兒·威立洛希亞當他的繼室了。”
“喔,是那位……”
像蛇一樣的女人嗎?後半句話席修吞了回去。
剛剛才見到薩莉的表姊菲菈。在她美麗的外表下,卻散發不相襯的壓迫感。畢竟薩莉說過她“很可怕”,代表她肯定非等閒之輩。反過來說,卡勒克侯居然要迎娶這種人,或許他也是個怪人。
可能席修的表情透露不太禮貌的想法,國王微微一笑。
“畢竟你受到《她》的吸引了啊。你無法理解菲菈的魅力無妨,但是表情可別露餡。”
“屬下哪有……”
即使是國王也不該對自已與薩莉的關係置喙。見到異母弟弟一臉不悅地皺眉,國王假掰地舉起雙手錶示“哦,是嗎?”
“對了,趁這個機會告訴你吧。你已經過了二十歲,如果不喜歡《她》的話,就娶別的女性吧。朕已經幫你挑選了幾名候選物件。”
“啊?”
國王右手輕輕一揮,盲眼的御前巫女便遞過一疊相親簡歷。然後國王作勢交給席修。
“這些都是不輸給她的大戶千金,其中還有鄰國的公主。只要有你看上眼的,總會派得上用場──雖然外國人無法參加明天的酒宴,但聽說有好幾人會出席。挑個你喜歡的物件吧。”
“什麼喜歡的物件……”
獻給神明的供品無法收回,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就是國王。事到如今要是移情別戀,讓“她”知道不曉得會有什麼後果。不知道國王的真正意圖,席修皺起眉頭。國王手中依然拿著相親簡歷,臉上面露微笑。
“你是朕的下屬,也是朕的弟弟。這一點不要忘記。”
“……屬下心知肚明。”
即使看不出國王的意圖,席修也不會忘記自已的立場與忠誠。
席修隱藏心中的困惑,走到國王面前。單膝跪地,然後恭敬接過簡歷。
柔和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還有要好好保護『她』,這是命令。”
“屬下遵命。”
從一開始,席修就不曾對這項聖旨存有異議。
剛才薩莉氣呼呼地說“我要回去了”。席修以為她回到威立洛希亞,但她似乎規矩地等待自已回來。走出大廳後不久,侍女便上前稟報。席修隨即返回一開始她在帶領下來到的房間。
在房間等待的薩莉跑到席修身邊,頓時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
“我不會丟下你獨自回去。”
對席修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但薩莉僅閉著眼睛搖搖頭。
帶有幾分憂愁的動作格外成熟,讓席修想問現在究竟是哪一個她。
但是就算詢問,她也只會回答“我可不是雙重人格”吧。其實兩者都是同一個“薩莉蒂”。雖然有點難以接受,但席修也明白這一點。
席修下意識朝薩莉伸出手。可是指尖一進入自已的視野,席修頓時對自已的行徑回過神來。最後無處安放的手只得無奈地縮回,什麼也不敢碰。薩莉以眼神注視席修的奇怪舉止。
“席修?”
“不,沒事。剛才御前巫女告訴了你什麼?”
“沒有,只是一些尋常的事。”
看起來發青的臉頰,體溫似乎比平時低一些。原因多半是她切換意識層級時,身體似乎會變冷。席修關心看起來不太舒服的她。
“今天要回宅邸嗎?其實也可以幫你在王宮裡安排房間。”
“喔,那我想待在王宮裡。菲菈她好可怕──而且我想應該沒人跟蹤了。”
聽到薩莉追加的這句話,席修睜大眼睛。
“你已經發現是誰跟蹤你了嗎?”
“剛才見面就明白了,是御前巫女吧?”
見到薩莉苦笑,席修點點頭。
──正因為昨晚聽到她提及“有人尾隨”。今天離開缺乏戒備的母親住宅時,席修才特地提高警覺。結果答案揭曉,是御前巫女的傑作。她可能一直讓席修扮演誘餌的角色。一開始就為了窺視可疑店鋪的動靜,並且當兩人面臨真正危險時出手相助。
被矇在鼓裡的薩莉卻一直以為遭人尾隨,席修不知道怎麼向她道歉。原以為到外頭呼吸新鮮空氣,好過繭居在威立洛希亞的宅邸。結果帶她出門卻碰上這種糟心事。
席修在心中提醒自已,之後要多買一點金平糖。
“需要什麼都可以幫你準備。好好休息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表情和緩的她,從遣詞用字與表情都看不出哪一邊的存在比較強。
席修只知道她現在無精打采。
薩莉的視線離開席修,望向窗戶外頭。修長的銀色睫毛在燈光下搖曳,整個人的輪廓顯得稀薄。然後她輕輕吁了一口氣。
“席修。”
“嗯?”
“儘可能陪伴在我身邊。如此一來──”
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見到她試圖抹去心中的不安,席修點點頭。
“放心,下次我會好好保護你。”
聽到這句話,薩莉才略為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