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三月初。
鄒不一出任嘉州縣委副書記,只是名銜後面加上了“代縣長”仨字兒,只待近期召開縣人代會,方能去“代”為“正”。
從全縣幹部大會參會歸來,橫山鄉黨委書記帶著一項任務,“即刻啟動村道建設”。
他記憶猶新,當時是大會結束後,滿臉春風的縣委書記趙璞初率先離開會場,經過江寧身邊,只是那麼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可以修路了。”爾後,那位才戴上“代縣長”帽子的新任縣委副書記就將橫山鄉黨委書記叫去辦公室,就如何落實縣委書記的指示作出進一步安排。
這份唯命是從的精神可謂貫徹及時且徹底,江寧又學得一招官場秘技。
離開縣政府時,鄒代縣長瞧著老部下,笑意玩味道:“小子,有空去長寧拜訪一次梅部長吧。”
江寧順口答應,只是腦子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為何如此一說?
這樣燒腦的問題,對於年僅二十七歲的黨委書記來說,確實算得上一個比天還大的命題。
正因為年輕,他也就尚不具備反覆揣摩的自覺,離開嘉州縣城之後,江寧早就將老領導臨別叮囑拋之腦後,心無雜念地只想著修路這一件事。
臨近午時,橫山鄉黨委書記出現在場鎮不遠處那塊望夫石上,一個人抽著煙,獨自沉默。
一旦啟動村道建設,今後有多難,他這個黨委書記其實心中並無底氣。
人說,“人心齊,泰山移”,那也只是別人說說而已,真正遇到事情到來,箇中何其艱辛?
不必說道路沿途涉及多少土地以及附著物徵收讓老百姓承擔不同程度的損失的思想工作如何做,也不必說發動村民主動投工投勞最終效果如何,更不必說組織統一招標施工會招來各種利益團體介入其中難以處理,單就萬事俱備之後施工隊入場因為自然條件惡劣未必就能順利建設這一件事,足可讓他這位黨委書記頭疼不已。
成王敗寇的道理從來不是一句空話,誠如縣委書記趙璞初給他女兒趙媛媛私聊時所說那樣,“幹得好,他能得到一句中肯評價;幹得不好,他只能灰溜溜地滾蛋,在組織眼裡啥也不是”。
江寧雖然尚還年輕,但在官場也浸染過這麼幾年,如此局勢還是看得明白。
此時,他感覺自已就是一支在弦之箭,不得不發。
至於能否射中目標,只能看天意。
有些事,並不是僅憑年輕氣盛就可以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結果,就是牛犢葬身虎腹中。
清風輕撫,唯聽一聲嘆息。
那個年輕人躺在冰冷的石頭上,蜷縮身子,雙臂抱胸,沉沉睡去。
是的,他現在需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只待山花爛漫時,方能撥雲見日。
這一覺,睡至山鄉的午後。
他好像很孤單很落寞,又那麼恬靜淡然,像個躺在襁褓中的嬰兒。
柔和的陽光,空中的白雲,附近的碧樹,飛過的山鳥……皆靜靜地望著那位熟睡的年輕人,都想伸手抱起他。
一位揹著滿滿竹簍青菜的少婦,緩慢走過場鎮口。
她沒來由地搭手遮擋額頭,扭頭望向那塊望夫石。
稍作猶豫,她轉移路線,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來到石頭前,她輕輕放下揹簍,抬手擦了一把額頭汗水,然後輕腳輕腳爬上去。
少婦挨著熟睡年輕人坐下,手肘撐在膝蓋上,兩手托腮,望向遠處蒼翠欲滴的連綿山峰。
午時已到,各家各戶正用午餐,四周並無人影,天地一片靜謐。
一人坐著,一人睡著,鑲成一幅青山綠水的水墨畫卷。
甜睡中的男人嚅動嘴唇,發出輕微吮吸聲,好似夢中回味。
少婦擰轉修長腰肢,扭頭瞧著他,目光溫柔。
片刻之後,她脫下外套,輕輕覆蓋在他身上,繼而五指劃過他英俊臉龐,柔若春風。
少婦笑了,嘴角輕輕揚起。
只是她很快收斂了笑意,只因熟睡男人此時眉頭緊蹙,好似很不開心。
天下女人總是這樣,從來不為自已而活,只為心上人開心而開心、憂愁而憂愁。
這位名叫呂春月的女人也不例外,雖然僻遠山鄉並沒有過多講究男女禁忌,終究自已早已嫁作他人婦,所以只能努力剋制內心奔湧而起欲想抱抱他的念頭,唯有靜靜地瞧著心愛的小男人。
或許心有感應,男人忽然醒來,抬手遮去晃眼天光。
好半會,他才適應了周圍環境,慢慢睜開眼睛。
少婦朝著他嫣然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江寧掙扎著起身坐著,摟著懷中女式衣服,燦然笑道:“姐,你怎麼來啦?”
少婦嗯一聲算作回答,依然保持先前坐姿,留給他一個修長背影。
都說膽從心底起,坐在四周杳無人煙的懸崖石頭上,那個王八蛋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了昨晚前來鄉政府接走女兒時留下了迤邐背影,亦或是春節前激情澎湃的那個漆黑之夜,總之,他慢慢伸出了不該伸的雙手,作出環抱狀。
不過,前後只是那麼一瞬,一切都平靜了,也趨於常態。
被襲擊的少婦嬌軀一震,迅速扒開山峰上的束縛,朝著一臉激動的王八蛋瞪了一眼,狠狠吐出一句,“規矩點!”
頓時清醒的男人趕緊縮手,咳嗽一聲,雙臂抱膝,跟她一起,望向遠方。
“遇到難事了?”女人低低問一聲。
男人嘆息一聲,悄聲說起修路一事。
女人聽罷,沉默良久,最後開口說道:“江寧,你得認真想一想,你來橫山幹什麼。修路,是咱橫山人祖輩夢想。剛才你列舉了太多困難,我知道,這些都是實情。可是,你要想一想,那些因為走山路摔下懸崖的慘狀,那些護送孩子上學讀書時的擔憂,那些因為無路可走一輩子貧窮的無奈……我文化少,說不出更多東西,你別見笑。”
“江寧,呂姐希望你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為這方百姓解憂。這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大男人!當然,你在這裡當幾年黨委書記,即使什麼也不做,但也是我喜歡的男人。只是……哎呀……反正我還是希望你做事,我更驕傲!哎呀,你不許笑,真的真的,無論怎樣我都喜歡……”
說到最後,語無倫次的女人羞紅了臉,話音越來越微弱。
只是,山鄉女人沒有太多扭捏,很快就大膽地迎著男人目光,久久凝視。
就這樣,這對男女彷彿完成了一生最為珍貴的一次對話。
她期待。
他感激。
不知何時,天空白雲散盡,唯有金色陽光照耀。
大地一片炙熱。
多年之後,每當他向妻子柳清柔說起那天那副場景,總是一臉神往,說沒有呂春月的開導,就不可能那麼堅定不移地修好橫山道路,更就不可能因此受到組織重用從此平步青雲。
柳清柔拿疑惑眼光盯著丈夫,舉起食指和拇指,留出少許空隙,“你敢說,你們之間這點曖昧也沒有?”
他拼命搖頭。
柳清柔將信將疑收回視線,撇了撇嘴。
男人笑得極為心虛,後背升起微微汗意,暗自籲出一口濁氣。
人間處處有春風,但願不要暖風燻得人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