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
醒來的瞬間,感覺到的是冰冷的地面。
亞爾巴躺在昏暗的房間中。
「你醒來了啊」
在眼前的是馬爾克斯。
亞爾巴揚起細小的悲鳴向後撤,但馬上就撞到了牆。
「……唔」
頭痛讓他皺起眉頭。
這裡是哪裡。亞爾巴按著額頭環顧四周,只看見暗沉的灰色牆壁。那混濁的色彩塗滿了天花板與地板,讓他難以掌握距離感。
「序列二的介入讓狀況有些棘手」馬爾克斯平淡的說。「所以我就把你拉入這座亞空間了。想要和你單獨談談」
如同機械的聲音,使保持沉默的亞爾巴提高了戒備。
他能感覺到事態的異常。畢竟獨處的物件剛才才對自已顯露出確切的敵意。
「我想要你的魔女殺手之力」
馬爾克斯微笑著說。
面前的男人如今也在流露出不加掩蓋的殺意。
「我已經嘗試過幾種方法,想獲取你的魔女殺手之力,但卻不順利」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苦惱。
「你的力量與我們使用的魔法打從根源就不同」
亞爾巴貫徹沉默。不管怎麼觀察周圍都找不到出入口,找不出逃出這裡的路線。
「那力量似乎與你的靈魂或是與性命相連。也可能是更加無法捉摸的,來自神明的賜物。無論如何,這些都代表了你是特殊的存在」
「把我放出去……」
「你究竟是誰?從哪裡來的?你是什麼人?」
馬爾克斯不顧亞爾巴的訴求,繼續說道。
「你的魔力量很少。也沒有什麼特殊法陣。你是為何存在的?」
亞爾巴無法回答。自已是為何而存在,亞爾巴自已才是最想知道的。
當他找不到話語回答時,馬爾克斯有些哀傷地深鎖眉頭。
「告訴我吧,亞爾巴。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獲得那股力量?」
我不知道……。連自已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麼可能有辦法回答。
像是受什麼驅使的空洞眼神。就算被那樣注視,亞爾巴也無法回答。
「怎麼了……?」
亞爾巴望著對方反而感到不安。被逼上絕路的明明是自已,但眼前的男人卻沒有絲毫餘裕。剛才的氣勢也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我深受同伴信賴。為了得到信賴而行動至今」
馬爾克斯伸手搭上亞爾巴的肩。
「其實同伴什麼的根本無關緊要。誰死都與我無關」
「你在說什麼……?」
「之前和你提過我有個笨拙的妹妹吧」
妹妹——當時話題十分突然,所以亞爾巴還記得。
他在馬車時提過。……但也只提過一嘴。馬爾克斯詢問自已是否有家人,亞爾巴回答有兩人。於是他也說自已有個妹妹——
「我討厭妹妹。但她不是該受到那種遭遇的孩子」
他的眼神被憤慨蓋過。
「她是個笨拙的妹妹。但卻善良到像個傻瓜。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是那種會笑著屠殺他人的傢伙」
馬爾克斯的語速越變越快。
「這個世上存在這樣一種人。不求回報持續對他人釋出善意的人。我,很害怕那樣的她。害怕無論受到什麼痛苦都能堅持當個善人的她」
「你在講誰……?」
「她讓我感覺,自已好像一直在汙泥中打滾……所以,我才無法原諒……」
他緊抓著亞爾巴的衣服,沉默了下去。然後一臉苦悶地閉上眼,
「我無法原諒……那傢伙被忽然出現的人強制扭曲自已的善意」
他靜靜地斷言。那股激情,如同窒息一般漸漸冷卻。
「所以,我必須殺了那個魔女……」
亞爾巴睜著眼無法動彈。在緊張的氛圍下,明明不熱,但他的臉頰卻流下了一滴汗水。
在亞爾巴的注視下,馬爾克斯緩緩抬起手。
他的手中有東西正在發光。
「做什麼……?」亞爾巴呢喃著。
但他沒有回答。
下個瞬間,亞爾巴的左手傳來了像是石頭被切割的聲音。
「啊……」亞爾巴張著嘴,像魚一樣開口閉口。視線追隨強烈的違和感而去,他看見手腕之後該存在的東西不見了。鮮紅的液體像是被捏碎的紅色果實,從截斷面噴灑而出。
「啊、啊、啊、啊」沖刷理智的劇痛席捲全身,瓦解了理智。
「啊嘎……手……啊!!」
亞爾巴半發狂地在地面掙扎。他咬緊牙關忍受痛苦,用著想把砍斷自已左手的馬爾克斯的眼球挖出的兇悍視線瞪著對方。
「咕啊……!做什……麼!?為什麼!?」
「我覺得魔女殺手的力量,就在你的手上」
馬爾克斯平靜的嗓音令人沒有真實感。
「很有嘗試的價值吧?」
「為……什麼啊啊啊啊……!!」
因疼痛與不講理而產生的憤怒,讓腦袋變得奇怪。
馬爾克斯俯視因痛苦掙扎的亞爾巴,
「我們一起打倒魔女吧,亞爾巴」
然後這麼呢喃。他再次握緊刀子,抓住亞爾巴的胸襟。
「呃……!」亞爾巴如同深受重傷的野獸般呻吟,與此同時,濃厚的血腥味竄入鼻腔。
會死。亞爾巴想道。這樣就結束了。什麼也沒能做到,自已就要死在這間昏暗的房間裡了。他客觀地判斷著自身的末路,緊緊閉上了雙眼。
————
✦兇夢
露比死了。被亞爾巴殺了。
伊娜莉雅並沒有冷靜到能夠接受這種悲劇。
「那孩子不可能做這種事」
露比娜絲——見上面總是會和那孩子吵架。
儘管如此,伊娜莉雅依舊將她視作友人。那樣的她,竟然被亞爾巴殺了——
她連站著都感到困難,只能當場蹲下,淚水不停奪眶而出。
『大概是被操縱了吧』
另一個個體動著布制的嘴巴如此主張。
『所以我們要怎麼辦!?』
監視大路把風的玩偶語氣粗暴地湊了過來。
『當然要逃。這早就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問題了』
『但那樣的話亞爾巴就……』
『為了拯救殺害我們原主人的傢伙,這次連師傅小姐的命都要賠進去嗎!?我才不要!』
使魔的交談難以進入耳中。
伊娜莉雅的腦中總是會浮現亞爾巴——的身姿。她重新感受到,自已如今只剩下他的事實。
不能止步不前。得去找回他——
伊娜莉雅使勁拾起破碎的思維,站起身。
「我會去的……」
一隻玩偶眺望著伊娜莉雅,吐出苦悶的聲音。
『即使亞爾巴殺了主人,您也要去嗎……?』
「儘管他真的殺了露比,我也得和他談談……。一定要見上面,聽聽他是怎麼說的才行……」
鼻腔發酸,眼角也還在滲淚。「露比的死……我也覺得……有些遺憾……」
身體逐漸承認了露比的死,話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開始哽咽。
「我是那孩子的師傅……那孩子的優點還有缺點,我都得透過溝通,好好釐清……」
三隻玩偶抬起頭,凝視站起身的伊娜莉雅。
「所以幫幫我吧……」
它們三隻彼此面面相覷。
『已經夠了吧。喜犬,別太讓這個人困擾』
『雖然不太能接受……但只有我拒絕也無濟於事呢』
兩隻玩偶正面的發言,讓伊娜莉雅不自在地笑了起來。
『啊!快看那邊!』
喜犬忽然大喊。全員一同轉移視線,有人站在從暗巷通往大路的矩形出口中央。
伊娜莉雅忍耐詛咒想看清對方。一坨會蠕動的暗色肉塊,伊娜莉雅看見怪物身旁的人後瞪大雙眼。
那個人的輪廓並沒有扭曲變形,皮囊上也沒有蠢動的蛆蟲。是個完完整整的人。
「亞爾——」
她本想要呼喚對方,呼吸卻停滯了下來。擁有人外型的他,體態卻並不完全。本來位於手肘前方的漂亮手臂不在那裡,而是塗滿了赤黑的色彩。
站在他身旁的某人將手中的東西扔向伊娜莉雅。
那東西發出噗嘰的聲響,停在伊娜莉雅身前。
「咿!」「哇!」
在使魔們發出悲鳴縮起身子的期間,只有伊娜莉雅一直凝視著那東西。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被從人體切落的手臂。明明如此,腦海卻好似被灌入了什麼混濁不堪的情感。冰冷至極。寒冷的情感在腦海迴圈,伊娜莉雅不知為何忽然回憶起亞爾巴的手臂。她每個夜晚抱著不放的手臂、手指,似乎正在冰冷的海面上載浮載沉。
鐵鏽味擴散於口腔。她不自覺間咬破了嘴唇。
「你做了什麼……?」
她詢問在道路深處蠕動的生物。對方沒有回答,反而在混沌的嘴邊露出了新月狀的微笑。光是如此,她就明白了。
「你對亞爾巴做了什麼,這個怪物——!!」
在兇悍的氣勢與怒吼下,使魔們畏縮了起來。當男人拖著一動不動的亞爾巴開始移動時,伊娜莉雅像是失了理智一般大吼著追趕對方。
「師傅小姐!」「不能衝動啊!」
無須傾聽任何話語。伊娜莉雅一心追隨著想離開自已視野範圍的怪物身影。
✦無痛
結果還是沒能找到那個男人——馬爾克斯。
「區區一個人類……」
她從未因人感到煩躁。
如今卻如此的躁動難安。
是因為他與亞爾巴有關連嗎。
錫安重新回到藏匿亞爾巴的建築物。本來只是想確認一下安危,但當她觸碰到門的瞬間就感覺到了不對。剛才對房間施予的『不動』魔法消失了。
開啟門後,本該躺在床上的他不在此處。
「……」
啊啊,真是的——
「別搶走我的東西啊」
無處發洩的憎恨支配身軀。
✦拂曉
感覺正在被誰拖著走。
亞爾巴以空洞的視線眺望移動的景色。
這前方存在救贖嗎。
手臂被切斷的疼痛讓大腦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自已存在於此,或許就只是為了受折磨吧。
僅存的一條手臂被粗暴地拉扯,他像在對待物品似的在堅硬地面上拖動亞爾巴。然後胡亂地扔到某處的地面。
現在是傍晚嗎。淡淡的夕陽光化成一束光柱落於室內。
血液四濺倒在昏暗的房間中,宛若成了猛獸的餌食,亞爾巴不禁露出了自嘲的輕笑。
「你現在為何而絕望?」
馬爾克斯的細語令亞爾巴發出了野獸的呻吟。疼痛使他的舌頭不受控制。
「因為手臂的疼痛?」
「閉……嘴……」
亞爾巴飽含憤恨地瞪向馬爾克斯,但對方卻只是靜靜地俯視自已。
「所謂的魔女究竟是什麼呢……」
「……?」
他不顧倒於地面的亞爾巴,自顧自地說起來。
「她們明明也是往昔大戰的受害者,然而知情者卻幾乎死絕了」
他有些懷念似的說道。
「無論如何,她們的未來不存在任何光明。只會作為歷史的汙物被傳承下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面對馬爾克斯冷淡的詢問,亞爾巴根本沒有餘裕回應。
「因為人類知道,要是這個世界接受並容忍了魔女,那麼世界就將再次產生魔物。就像曾經的大賢者那般——」
大賢者、往昔、魔物。
斷片的單詞迴盪在腦中。
「魔女絕不會被世界所包容。所以對她們來說死亡才是幸福」
感受著地面的寒冷,亞爾巴緩緩開口。但卻並不成功。只是吐出了氣而已。
「亞爾巴,我先走了。希望你的手寄宿著魔女殺手的力量」
男人的背影準備離去。
「如果我失手,之後就只能託付於你了」
開什麼玩笑。他很想這麼破口大罵。但卻連這點力氣都沒了。
「現在的你應該做不到吧——」他靜靜微笑著。「除非你也有想守護的事物——」
留下充滿謎團的話語,馬爾克斯的氣息逐漸遠去。
他的腳步聲沒過多久也再也聽不見了。
亞爾巴倒在地面縮起身子。被砍斷的手雖然用布包住了,但處置相當隨便。看見從布上滲出的血漬,劇痛變得越發清晰,疼痛好似自骨髓深處湧上。
「唔……啊啊……」他抬頭撞向地面放聲大哭。劇痛正在融化他僅存的理智。形形色色的回憶在腦中翻湧。與伊娜莉雅在廢墟共度的日常、與露比無傷大雅的交談,回憶像是遙遠的往事逐漸遠去。這裡只有絕望。希望在哪?無論怎麼伸手,都抓不住希望。
一定是因為自已沒有資格吧。
究竟在痛苦中掙扎了多久呢,當他就快要放棄思考的時候。
有誰來到了這個房間。某個散發著熟悉氣味的人。
「亞爾巴……?」聽見前方傳來的聲音,他緩緩睜開閉上的雙眼。
拖動自已時留下的血痕一路延伸至門外。少女就在那道門前。
自敞開的門扉沿著血痕靠近的那個人從走路轉變為小跑,泛著淚朝自已奔了過來。
「亞爾巴……!」
她的手腳都是傷痕,美麗的白銀秀髮髒到看不出原樣,但那哭臉與哭聲毫無疑問是她沒錯。
伊娜莉雅——
「師傅……」
「亞爾巴……!」
她毫不猶豫地抱住倒著的亞爾巴。緊抱到甚至令人一時間呼吸停滯。
「嗚嗚……笨蛋……為什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
那聲音毫無疑問是她沒錯。
「我找了你好久……!絕對不會再放開你了……!」
她發自內心的安心與喜悅洋溢而出。
「師……師傅……」
亞爾巴也受她影響,自然而然地溢位淚水——
『不過只是互相利用。你也好,那個女人也是』
聽見了聲音。那個魔女的聲音。
身體漸漸冰冷。寒冷的氣息在亞爾巴胸口悄聲細語。
像是被扔到了看不見光的黑暗道路上。臉深埋在亞爾巴身上,緊抱著他的伊娜莉雅並沒能察覺到他的異變。
她的淚水,是出自於什麼情感呢。他心中的某處冷靜地觀察著。
終於重逢的喜悅?還是總算找回無可替代的道具而安心?來歷不明的負面想法從亞爾巴的心胸逐漸侵蝕至全身,淚水隨之乾涸,只留下了空虛的悲傷。
他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了。
無論那份心意是真是假,亞爾巴心中都沒有足以打破疑慮的信念。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出來。
就算這種想法會讓伊娜莉雅多麼受傷,他也無可奈何。
像是要給墜入絕望深淵的亞爾巴最後一擊,他的視野映照出了某人。
那個人緩緩看了看哭泣的伊娜莉雅與亞爾巴,然後靜靜地顯露出冰冷的視線。
女人美麗的纖細手腕伸向身側,如同拔出小刀一樣,巨大鐮刀出現於她的手中。
「不要啊……」
伊娜莉雅的嗚咽聲迴盪於耳際,他用著恐懼的目光凝視無聲舉起的大鐮。
「錫安……」
亞爾巴喚起她的名字。
他們的劇目還在上演。
倖存的僅剩數人。
無痛與兇夢。
分裂與大神官。
不論誰人倒下、誰人死去,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最後對身心受盡摧殘的他伸出援手的只能是我。
我持續地觀察。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