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在平坦的公路上馳騁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清遠鎮,此刻是下午一點半,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可是說來也巧,就在溫意然下車後不久,熾熱的烈陽就慢慢隱去了自已的身影,天地之間的熱氣雖然還在源源不斷撲面而來,但少了直射的陽光,面板上的炙烤感到底弱了不少。
從車上下來的人很快就四散開去,小鎮車站在炎熱中慢慢安靜下來,喧囂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整個世界變得靜默無聲。
溫意然在這短暫的安靜中愣了會兒神,直到一聲鳴笛響起,她才回過神來,撐著傘慢慢走出車站,往水街的方向走去。
這個點兒街上幾乎沒什麼人出現,只有稀疏的幾輛汽車呼嘯而過,帶起陣陣塵土,偶爾會看到上了年紀的人坐在斑駁的樹影下躲熱氣,不停地用手扇著風。
整個小鎮慵懶而寧靜。
又過了十分鐘,她終於走到了水街,在水街的盡頭某處,就是她曾生活了十幾年的家。溫意然盯著那個方向,掃了一眼四周如自已記憶中那般未曾變樣的建築,抬腳往前方踏去。
不知道別人會不會有近鄉情怯的心態,反正溫意然始終覺得自已沒有,對她來說,出生成長的地方並沒有什麼讓她覺得留戀,因為吾心安處才是吾鄉,不過很遺憾,這麼多年來,除了清遠,她輾轉去過很多地方,卻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有歸屬感,她覺得自已像是浮在空氣中的一粒塵埃,隨著風雨四處飄蕩,不知來處,不知前途。
最開始她以為是因為自已沒錢,所以沒有安全感,後來隨著年齡的增大,經歷了職場和一段自已主動結束的戀情,在生活的道路上看多了人生百態,她才明白,不僅僅只是錢的問題。
她太沉浸於不愉快的過去,不管長多大都沒有把自已與那個總是被否定總是渴望被愛的小女孩進行切割,她不知道被愛並不是人生的主題,不知道太在意別人的眼光與評價並不理智,也不明白活出自我對她來說才是人生的最終目標,所以她才像流浪的風,像飄零的落葉,在總有波浪的人生路上惴惴不安,永遠無法安定。
可是現在,她好像沒有這麼憂慮了,因為她已經從思維上與過去揮手道別,準備開啟書寫新的人生劇本。
譚家的小院很快就近在眼前,溫意然停下腳步,盯著虛掩的院門看了很久,又繼續往前走,往鄉下老家的方向毫不猶豫走去。
又走了十多分鐘,是滿眼的濃綠翠綠青綠交織錯雜,疏密有致的稻田與零散的村居鋪滿了整片土地,一直延綿到遠處的山腳,成排的桑樹已經不可多見,大多被換成了橙子樹或橘子樹樹,青綠色的果子一個個圓不隆咚地掛在枝頭,豐滿圓潤得已經有了豐收的兆頭。蟬聲鳥啁混雜著鄉間的各色蟲鳴在耳邊喋喋不休,卻不令人覺得聒噪。
如果沒有生存壓力,這樣的鄉景會讓人覺得身心愉悅,可是如今沒有了生存壓力的溫意然,依然不喜歡這個地方,也不喜歡這條路,因為她曾經多次走上這條路給住在鄉下養老的爺爺奶奶送東西,不管是生辰還是各種節日,只要遠在他鄉的譚林忠需要表孝心的,她都得或提著或揹著一堆好東西步行著給爺爺奶奶送去。
她也不想充當這個苦力,倒不是怕辛苦,而是她深知爺爺奶奶並不太喜歡她,可是除了她,沒人願意做這個事,趙美華和兩位老人關係不好,根本不願與他們多接觸,妹妹比她小了好幾歲,身子也一向弱,輪不到她做這些事情,所以她只能硬著頭皮上。
偏偏她小時候很在意別人的眼光,更何況是自已的親人,所以每次接收到這個命令時,她都帶著期待回老家,可是將禮物送到兩位老人的手裡,爺爺奶奶卻並未顯得多親熱時,她難免非常失望,尤其是某一年爺爺生日的那天,當她辛辛苦苦把一堆豐富的生賀禮物送到老家,爺爺除了表面客氣地道了一句“辛苦了”,便沒再說多餘的話,可是下一秒,他卻當著她的面轉身從她送來的東西里挑出堅果和餅乾遞給了聚精會神看電視的堂哥。
她頂著烈日走了這麼遠的路,嘴唇都幹得發白,他明明看到了,卻當沒看見,連一口水都沒給她喝,而她辛苦送達的禮物,他轉手就隨意地塞給了別人,只因為他是孫子,而她是孫女。
那天回家的路上,她蔫兒比路邊的雜草還沒精神,她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不太喜歡她,只喜歡幾個堂哥,如果說因為她是女孩,那為什麼妹妹的待遇又比她要好一點,至少爺爺奶奶還願意逗一下。
她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
那天回家,她因為覺得太委屈,還是把這件事講給了趙美華聽,趙美華的脾氣本來就很暴,聽了這事兒,她當即破口大罵,罵兩個老不死的區別對待,罵譚林忠不爭氣讓她跟著受連累,罵自已命苦,卻獨獨沒有用心安慰女兒。
不過好在經此一事,她把女兒的遭遇告訴了譚林忠,也再沒讓自已去給他們送過任何東西。
回憶結束,溫意然長長吐出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她確實不喜歡這條路,但是今天譚笑肯定會在這裡出現,所以她想來碰碰運氣。
果然,又走了三分鐘左右,前面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兩個身影逐漸走近,溫意然能看清她們被曬得通紅的臉和被汗水澆溼的頭髮,高點的那個女孩兒嘴唇已經幹得像枯萎的薔薇,失去了血色,泛著一絲蒼白。因為揹簍裡的東西很重,她走一段停一下,每次停下來,她都會咽一咽口水,然後調整一下肩膀上繩子的位置,咬牙繼續往前走。
矮一點兒的那個小女孩也憋著一股勁兒,揹著小很多的揹簍,跟著姐姐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挪。
溫意然看著那張還很稚氣的臉,咬了咬頰邊軟肉,快步朝她走去。
鄉間水泥路不寬,但也不窄,三人實在算不上是狹路相逢,但是溫意然潔白的面板和清新漂亮的裙裝與周邊的環境格格不入,所以還隔著老遠的時候,姐妹倆的眼神就控制不住地時不時往她的方向飄。
從她的視角看來,譚笑和譚苑的眼神裡充滿了豔羨和欣賞,但更多的還是新奇,因為小鎮裡可沒有哪個姑娘像她那樣既漂亮又氣質優雅。
也許是覺得這樣直視他人不太禮貌,眼看著走得更近了些,姐妹兩個看了幾眼後便垂下眼,低著頭,揹著沉沉的揹簍與她擦肩而過。
在沉重的呼吸聲掠過耳畔的那一刻,溫意然撐著傘定在原地,估摸著她們走遠了一截,她重新轉身,往她們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來找她有一時興起的原因,但也是為了能找到一個與這個時空的譚笑走近的契機。
溫意然清楚地記得,因為這次墮胎的原因,趙美華本來就不太好的身體變得更虛弱,休息了一個多月後,依然不能做重活,所以她的幾畝玉米棒子只能靠著兩個女兒一揹簍一揹簍慢慢揹回家。
那會兒她心疼媽媽,理解媽媽的不容易,所以哪怕脖子都被曬得快脫皮,哪怕在最愛美的年齡被曬得黢黑,也沒有半句怨言,老老實實和妹妹悶頭背了整整三天才把所有的玉米揹回家。
想到爺爺奶奶並不打算出手幫忙,譚笑又不會騎車,再加上顧及到女兒們的安全,趙美華沒敢讓她們在安靜的清晨與退去炎熱的夜裡勞作,只能狠心讓她們在大白天頂著太陽去幹活。
她也不想這樣,實在是前些日子同村的一個初中生被拖進竹林裡強暴的事情讓她心有餘悸,一想起來就心驚膽戰,所以她真沒法讓女兒們冒險。
苦點就苦點吧,總比出事好。
今天就是女兒們辛苦的第三天,而為了儘快結束這磨人的農活,在開學前讓自已的膚色多少恢復一點,譚笑大中午都不停歇,吃了飯就帶著妹妹往返於村裡與鎮上,儘管已經走得腿發軟,還是拼這一股勁兒,把玉米棒子搬得差不多了。
趙美華後來每每提及此事,都會少有地真誠地誇獎自已的兩個女兒,同時也從心底感激她們,因為在自已最難的時候,始終也只有這兩個孩子在她身邊。
而現在,她的兩個女兒氣喘吁吁地在烈日下艱難前行,因為太累,譚笑有所疏忽,不一會兒就會被狠狠絆一跤,這一跤不僅讓她的玉米被全部灑出來,還會讓她的膝蓋都變得鮮血淋漓,以至於在不久後的軍訓中,她因腿部不適拖了班級的後腿而被新同學們所詬病。
離魚塘越近,意外就越逼近,溫意然收起傘裝進自已的揹包裡,快步往前走去,在離她們還有幾米遠時,譚笑果然一個趔趄,眼看著就要失去重心往前栽去。
千鈞一髮之際,溫意然雙手死死抓住了揹簍的邊框,腳尖抵在鞋子的前段,努力拉住譚笑,不讓撲倒在地上。
“啪嗒!”
接近一半的玉米跌落到地上,發出沉甸甸的聲響,驚魂未定的譚笑本能地直起身子,又愣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看向幫助自已的人。
出乎意料的,幫她的不是熟人,而是剛剛在路上看到的那個漂亮女孩兒。她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剛想道謝,瞥見自已曬得黝黑且沾著塵土的手,突然很自慚形穢。
趕緊收回了雙手,她不自然地看了看溫意然,真心實意地道了好幾聲“謝謝”。溫意然看著她飄忽的眼神,知道她是因為長期習慣性自卑不敢直視自已,喉頭莫名梗了一下。
原來從他人視角看來,自已不自信的時候是如此模樣。
溫意然有點心酸,輕柔地回了句“不客氣”,然後指了指譚笑的揹簍,給出建議:“你先把它放下來歇會兒,等把玉米都撿回來了再背吧。”
“哦。”譚笑慌亂地閃了閃睫毛,趕緊放下揹簍,又幫妹妹把揹簍取下後,正準備去撿玉米,卻發現那個長得乾淨漂亮的女孩兒已經蹲下身子去幫她把滾下斜坡的玉米撿回來了。
不僅如此,她並未把全部的玉米放回揹簍,而是努力把一部分往自已的揹包裡塞。
不等譚笑發問,溫意然抬頭看了她一眼,露出個微笑,“別擔心,我只是想幫你分擔一點,你的揹簍太重了。”
譚笑第一反應本該是感動,但是她還是習慣性先露出了戒備的眼神,畢竟對方是個陌生人,如此自來熟地彰顯自已的好心,著實有點奇怪。
溫意然塞完手裡的最後一個苞米,對上譚笑懷疑的目光,也不在意,主動解釋:“我是從靖安來清遠參觀那個古蹟的,參觀完了以後就隨便四處逛逛,欣賞一下鄉村美景,剛剛本來還想繼續往前走,但是發現那邊林子多,覺得有點不安全,就想著跟著你們回鎮上,沒想到剛好碰到你被絆倒,所以就順手拉了一把。”
那個古蹟確實離這邊不遠,參觀完了逛到這邊也屬正常,而且一個女孩子為了安全不再往裡走,也十分合理,譚笑放鬆了一點戒心,也彎下腰撿玉米棒子,她一邊撿一邊觀察著女孩的臉,確定女孩兒的年紀也不大後,問了一句:“你一個人來的嗎?”
“對。”溫意然點點頭,又往包裡使勁兒塞進一個玉米,道,“放暑假了,想著鍛鍊一下自已的獨立能力,所以就自個兒來了,反正也不遠。”
譚笑沒再說話了,沉默著走向池塘邊,撿回最後三個苞米後又走回來。
她不出聲,溫意然也不再說話,她幫譚苑把揹簍重新背好後,又從譚笑的揹簍裡拿出好幾個玉米棒緊箍在自已的懷裡,真誠道:“我多拿一點吧,少一些你背起來始終要輕鬆些。”
說著,她越過譚笑,走在譚苑的身後。譚笑感受著重量減輕了不少的揹簍,盯著陌生女孩兒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跟著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