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定在痛苦中沉淪的趙美華看到一旁覺得臉通紅的小女兒和滿臉恐懼的大女兒,心中又不自覺升起一股滔天的怨氣,她想到自已為這個家付出了這麼多,卻被丈夫如此對待,不僅如此,自已每天精心伺候的女兒也沒有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幫忙,讓自已孤立無援,所以結婚有什麼用,生兒育女又有什麼用,他們除了給自已帶來痛苦,什麼也不留。
被痛苦衝昏頭腦的年輕母親完全沒想到如今自已所遭受的一切和孩子根本沒有關係,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無數個選擇所造成的結果,可是她絕不會承認這一點,因為一旦承認,她的人生將比此時此刻還要可悲,她必須要將自已的憤怨發洩出去才能心情平靜下來,於是也顧不得去處理流血的手背,她順手抄起櫃子上的雞毛撣子,指向眼睛不由瞪大的大女兒,聲色俱厲地罵道:“狗日的沒良心的,一點都不懂事,老孃辛辛苦苦給你洗衣做飯,陪你做作業給你輔導功課,你倒好,看著你爸打我竟然沒有一點動靜,你真的是球用沒有,跟你那個挨千刀的爸一樣,只知道窩裡橫,該死,真該死!”
譚笑本來很心疼媽媽,可是聽著這一通狠厲的辱罵,她再次被懼怕包圍,抖著唇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見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趙美華更生氣,一邊罵一邊走過來就要揍她,然而有靈性的大狗沒給她機會,它猛地抬起前爪,抱住被嚇得呆木的譚笑,用不算大的狗頭擋在小女孩的小臉前,死死地靠著後肢支撐著身體,好讓自已能維持站立的狀態。
它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趙美華徹底爆發,她也顧不上它會不會狗急跳牆反咬主人,舉起雞毛撣子狠狠朝大黑狗的背上抽去。
木棍與緊實的肌肉結實碰撞,發出清脆的噼啪聲,也震得面板上的毛髮起起伏伏,小黑痛苦而隱忍地吼叫了幾聲,但是身體卻絲毫不挪開一點,穩穩地護著那個已經完全僵住的小女孩。
趙美華見它不讓,打得很用力,無法逃避的痛感讓它忍不住齜牙,也讓它不斷髮出連續的、短促而低沉的嚎叫聲。
它的叫聲也終於把譚笑的的注意力引了回來,看著眼前那雙慢慢潤溼起來卻始終透著堅定的眼,她也顧不得害怕,奮力抱住狗狗,忍著指尖因被誤打而傳來的痛意苦苦哀求趙美華:“別打了別打了,媽媽求求你,別打了。”
可是趙美華習慣性地忽略了她的哀求,她已經快失去了理智,依然發了狠地抽打著大黑狗,直到妹妹又被嚇得大哭出聲,她才停下來。
身體已經開始顫抖,被濃密的毛髮覆蓋著的肌肉紋理也開始泛起紅痕,可小黑還是沒有要放開譚笑的意思。而理智略微迴歸的趙美華扔開雞毛撣子,眼眶終於紅了起來,她無神地掃了一眼一地狼藉的房間,麻木地抹了抹眼角,然後過去抱起小女兒,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輕聲哄著她,咬著牙任由眼淚無聲地沒入女兒的棉襖裡。
譚笑也難受地哭出來,她不敢出聲,只能小聲地抽噎著,悄悄領著狗子躲到屋外,一下一下輕輕撫摸小黑的背部,想以這種笨拙的方式緩解這隻帶給她震撼與溫暖的狗狗的痛苦。
狗狗終於停止了低吼,重新趴了下來,看到譚笑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它哼唧的幾聲,小幅度揚起頭蹭了蹭她的下巴,舔去了她的眼淚,然後低頭枕在她的腿上,將前爪搭在她的腰間,始終不曾離開她。
那天之後,譚笑不再期待新年,也不再喜歡進父母的臥室,她敏感地察覺到,自已的生活似乎已經開始不一樣了。
這個春節就這麼含混著隨意過去了,整個假期裡,一家人幾乎沒有怎麼說過話,鞭炮與煙花營造的熱鬧裡,只有他們家冷清如斯,沒有一點熱鬧的跡象。且因為臉上有傷,這一年趙美華沒有帶著孩子們回孃家,儘管譚笑非常期盼見到外公外婆,但是在認清家裡的氛圍之後,她一點也不敢提這件事,每天小心翼翼地降低自已的存在感,儘量不讓父母關注到自已。
新年很快就過去,正月十五還沒過,譚林忠便又背起行囊離開了家鄉,而他這一走,又是快四個月不與家人通話,如果不是趙美華因為生活費的事情三番五次地找他,他根本不會回電。
不過不管他們再怎麼怨恨對方,卻始終沒想過真的要一拍兩散,於是在電話裡又相互指責了一番之後,譚林忠終於寄了生活費回家,只是這一次,他寄的錢尤其少,堪堪只夠娘仨的溫飽,沒有一點富餘。
他自然不止掙了這麼一點錢,但是他只給這麼多錢,趙美華拿他沒一點辦法,誰讓她是個沒文化沒技術的家庭主婦,誰讓譚林忠才是那個所謂的頂樑柱。她看著那點仿若施捨給她的匯款,咬緊牙關將脆弱吞下,繼續帶著兩個孩子過著一眼就望到頭的生活。
就這麼又過了一段時間,譚笑又長大了一歲,而夫妻倆的關係還是那麼不冷不熱,各懷心事地湊合著過。趙美華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成天陰沉著臉,彷彿所有人都欠了她五百萬一樣,而為了省錢,她在日常飲食上也變得越來越節儉。
她需要攢錢,哪怕丈夫給得不多,哪怕剋扣生活費,她也拼了命地想攢點錢,於是這一年,譚笑一週頂天了只能吃上兩頓肉,零食就更不用想了,唯一能讓她打打牙祭的,就是偶爾被買回來的時令水果。
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嘴饞是無法避免的,可是趙美華壓抑自已的同時,也順便剝奪了孩子的天性。她不厭其煩地教育譚笑要從小學會勤儉節約,不要總是和別人攀比,更不要養成貪嘴的習慣,女孩子好吃懶做最容易上當受騙,能懂得控制自已慾望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譚笑並不懂這些所謂的道理,但是她是家裡最沒有權利的那一個,成年前的所有選擇權都不會屬於自已,所以不管再想要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她也只能默默地將自已的心思收起來,每天穿著由趙美華從表姐那裡淘來的各色舊衣服上學,吃著趙美華挖空心思準備的精簡餐飯,度過平凡又灰撲撲的每一天。
但也不是沒有讓人高興的事發生,比如趙美華會厚著臉皮去富裕的堂妹家借課外書給她閱讀,陪她一起修改作文,讓她的作文在課堂上被當做範文進行閱讀。又比如小黑更加粘著她,連她和鄰居小夥伴跳繩的時候它也會守在一旁,有時候缺人,它會主動站出來充當套繩工具,在趙美華提著棍子威脅她回家的時候,它會一如既往地堅定地站在她身前,或者及時咬住她的褲腳提醒她,和她一起撒丫子往家跑。
她特別喜歡小黑帶著她飛奔回家的那些時刻,哪怕那是一段往家跑的路程,卻讓她感受到了逃離。
時間過得很快,秋天說來就來,也帶來了譚笑期盼已久的國慶假期。
假期的前兩天,她早早地做完了家庭作業,又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媽媽的神色,確認她只是習慣性沉臉,而不是在生氣,才帶著小黑小心翼翼地往不遠處的山包跑去,和玩伴們一起躲貓貓。
等玩兒得盡興了,又見天色快要變暗,她才依依不捨地帶著狗回家。
剛進院子,她就看到媽媽正坐在院子裡削青蘋果。這個季節小鎮上有很多青蘋果賣,因為供大於求,所以蘋果的價格不算高,趙美華也會時不時地買一些回家,給兩個女兒當零食。
見大女兒回了家,趙美華斜眼瞥了瞥她,不冷不熱道:“喲,你什麼時候也知道主動回家了?”
對於她陰陽怪氣的語氣譚笑已經見怪不怪,她悄悄摸了摸小黑的頭,示意它先回窩,自已則自覺地去水龍頭前洗乾淨手。
趙美華看著她的動作,皺眉嘀咕了一聲:“有活只曉得躲,有吃的跑得比狗都快,又饞又懶,跟你那個狗日的爸一個樣!”
譚笑搓手的動作頓了一下,她張了張嘴,想說自已明明只是聽你的話早早回家,並不是因為你在削蘋果才回來的。而且我平時也沒有你說得那麼懶,我只是有很多事情還沒有做得很好。但嘴唇動了兩下,她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每次想要為自已解釋時,趙美華都不會認真聽,她只會簡單粗暴地把她的一切訴說當作是死不認賬,把她的反駁定義為是嘴犟頂嘴。
人不喜歡說話的原因有很多,有一種人不說話是因為不被允許說,或者就算可以說,但是自已的心聲卻從未被正視過,看著自已期待在長年累月的冷漠與不屑中一點點被碾碎,於是知道自已無法改變現狀後,人總有一天會學會閉嘴。
譚笑就是這種人,此刻她抿著唇擦乾淨手,正準備進屋,被趙美華喊住:“喪著一張臉給誰看呢,給,蘋果拿過去!”
譚笑深吸了一口氣,很想有志氣地拒絕那個蘋果,可是這段時間以來的粗糙飲食讓她的食慾很輕易就開啟了閥門,根本無法推開那個散發著清新香味和酸甜氣息的廉價果子。
腳趾在鞋墊上摳了摳,薄弱的意志力最終還是被慾望打敗,她暗自鄙視了一把自已的決心,低著頭過去接過了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