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仞峰壁立千仞,連綿的山峰犬牙交錯,將天光切割得稀薄而吝嗇。
越靠近山腳,寒意越是刺骨,空氣凝滯,瀰漫著腐木與苔蘚的溼冷氣息。
虯結的樹根如同天然陷阱,盤踞在溼滑的地面。
秦烈與諸葛言冰二人,在諸葛言冰的引領下,跋涉數日,終於抵達萬仞峰山腳下那片死寂的湖泊。
湖面廣闊,幽暗的湖水彷彿深不見底,被陡峭的絕壁緊緊環抱。
唯有對岸,一個巨大的溶洞入口,在稀薄的光線下透出令人心悸的黑暗。
“到了?”
秦烈側耳,凝神捕捉著空曠處的風聲迴響、水波的細微湧動,以及身側諸葛言冰的呼吸。
“嗯,到了。”
諸葛言冰清冽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她蹲在湖邊,凝視著水面。
一層薄得近乎透明的冰覆蓋其上,冰層之下,是濃稠幽綠、深不見底的湖水,散發著陰冷的水腥氣。
她拾起一塊卵石,掂量一下,揚手擲向湖心。
“啪!”
脆響在山谷間迴盪。
卵石落點處,冰面應聲裂開蛛網般的紋路,隨即“咔嚓”幾聲,四分五裂。
碎裂的冰塊很快被新凝結的薄冰粘連,但脆弱不堪的本質暴露無遺。
秦烈眉頭緊鎖,那碎裂聲在他耳中異常清晰,勾勒出冰層薄弱的景象。
“冰層太薄,不可強行,還需些時日,才能凍得足夠結實。”
諸葛言冰點頭,目光迅速掃視絕壁,鎖定左前方一處凹陷的淺穴。
“那邊有個凹穴,先在那裡落腳,等冰結厚。再做打算!”
兩人互相攙扶,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向凹穴。
秦烈幾乎將全身重量倚在諸葛言冰身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凹穴內陰冷潮溼,石壁掛著冰珠。
諸葛言冰安頓好秦烈,敏捷地在岩石縫隙和枯樹下搜尋,很快抱回幾捆相對乾燥的柴枝。
秦烈則用尚能活動的指關節和手臂,配合身體力量,在穴中央挖出一個淺坑,摸索著用石塊壘砌火塘。
諸葛言冰抱回的柴火被他笨拙卻精準地分類碼好。
火摺子亮起,湊近引火物。
微弱的火苗跳躍幾下,終於點燃了松針,橘紅的光芒驅散一隅黑暗,帶來珍貴的暖意。
諸葛言冰再次走出,抽出腰間短刀,砍斷幾根碗口粗的枯樹幹,扛回凹穴。
她將樹幹緊密地豎立在入口迎風面,只留窄縫出入。
一個簡陋但能擋風雪的臨時居所,在夜幕降臨前倉促完成。
入夜時分,萬仞峰的寒意達到頂峰。
湖風呼嘯,夾雜著冰層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如同鬼哭。
狂風撕扯著擋風的樹幹,發出沉悶撞擊。
穴內,火苗在風壓下劇烈搖擺、壓扁,光影在石壁上瘋狂舞動。
諸葛言冰盤膝坐在火堆旁,背脊挺直。
她雙手搭在膝上,兩支沉重的玄鐵長箭穩穩橫壓在她纖長有力的食指與中指之間。
任憑洞外狂風如何嘶吼,火星如何飛濺,那兩支長箭紋絲不動,箭羽都未拂動一下。
另一側的秦烈,也盤膝而坐,努力運轉“三息之法”平復心緒。
然而,強行壓制的平靜下,更深的黑暗翻湧上來。
耳邊的風聲扭曲,化作無數道淒厲的呼喚,鑽入腦海:
“烈兒…為爹孃報仇啊!”
“秦烈哥哥!救我…啊——!”
“秦烈!泥頭村的人都死絕了!都是因為你!”
“漠北基業…全毀在你手裡了!愧對列祖列宗!”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秦烈胸口如壓萬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艱難如溺水。
內息瞬間失控,在殘破經脈中衝撞,帶來撕裂劇痛。
他渾身劇顫,牙關緊咬,喉嚨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報仇…我要報仇!”
“殺…殺了他們!”
“殺!殺!殺——!都殺光!啊——!”
淒厲嘶吼中,秦烈猛地揚起雙臂,十指箕張,在虛空中瘋狂抓撓揮舞!狀若瘋魔,空洞的眼窩對著火光,臉上肌肉扭曲,近乎瘋狂。
“秦烈!秦烈!”
諸葛言冰臉色一變,瞬間彈起,衝到秦烈身邊,試圖抓住他狂舞的手臂。
那手臂蘊含的絕望力量竟出奇的大。
“冷靜!醒醒!是幻覺!”
她提高了聲音,帶著內力衝擊。
秦烈充耳不聞,咆哮掙扎。
諸葛言冰眼神一凝,迅速轉到秦烈身後盤膝坐下。
精純內力流轉,雙掌凝聚起一股冰寒、清澈的氣息,印在秦烈劇震的後心——佛門“般若清心訣”!
冰涼內力如初春雪水,注入秦烈沸騰混亂的經脈,所過之處,狂暴內息被撫平梳理。
秦烈身體猛地一僵,顫抖和嘶吼漸漸停歇,只剩下粗重喘息。
半炷香後,秦烈身體徹底鬆弛,軟軟前傾,被諸葛言冰扶住。
她緩緩收掌,額角微汗,默默退開,眼神複雜。
“咳咳…咳…”
秦烈劇烈咳嗽,牽動傷口,咳出一口帶血腥的濁氣,虛脫般靠上冰冷石壁。
“又…又看見了…父親母親…倒在血泊裡…泥頭村…火…血…鄉親們看著我…我動不了…什麼都做不了……”
諸葛言冰沉默地往火堆添了幾根柴,火焰重新旺盛。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一路,你心事重如山,睡夢中也常囈語嘶喊。”
秦烈微微頷首,下頜緊繃。
“他們的死,與你有關,因你是目標;又與你無關,修羅堂才是元兇。”
諸葛言冰撥弄著火堆,側臉在火光下明暗不定,
“沉溺痛苦,讓心魔噬骨,只會讓你更快失去理智,讓犧牲變得毫無意義!”
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
“活著!秦烈!唯有清醒地活下去,變得更強!才有資格,為犧牲的人定義他們犧牲的意義!”
秦烈沉默不言,他艱難地抬起右手,伸向穴口。
湖面上,冰冷刺骨、帶著水腥的湖風立刻纏繞上他的手臂。
那風的力道與寒意,瞬間喚醒血脈深處的記憶。
“這裡的風…很像漠北的風,強勁冷冽!漠北風起時…正是秦家軍旗獵獵,鐵蹄破陣之時!”
他手指在寒風中微屈,似想抓住逝去的榮光。
“那就回漠北去!,找回秦家軍旗!拿回屬於你的一切!讓那面旗,重歸其位!”
諸葛言冰聲音斬釘截鐵。
秦烈的手猛地收回,攥成鐵拳!指節“咯咯”作響!
他猛地抬頭,空洞的眼窩彷彿刺破黑暗,投向蒼穹!一股沉寂已久的決絕狂烈,混合滔天恨意,轟然爆發!他聲音嘶啞如悶雷,字字泣血:
“我!秦烈!”
“對天起誓!此身不死,此仇不滅!縱墮無間,魂飛魄散,也必報此血海深仇!必親手斬下仇敵頭顱!祭奠秦家!泥頭村數口!漠北萬千英魂!天地為證,此誓不渝!”
話音落下的剎那。
“轟隆隆!”
一聲沉悶如大地怒吼的巨雷,在厚重鉛雲中炸響!
狂風驟然加劇,發出淒厲尖嘯!一股酷烈寒意如冰潮席捲,瞬間吞噬凹穴暖意!
“下雪了。”
諸葛言冰聲音帶著凝重。她伸出手,接住飄落的晶體。
無數鵝毛大雪,正從漆黑天幕瘋狂傾瀉!洞口外,片刻間已是混沌雪白。
秦烈仰臉,任由冰冷雪花落進凹陷的眼窩,融化在臉頰,混合著滾燙的液體滑落。
他緊握的拳頭,指節發白,青筋虯結,將所有不甘、痛苦與恨意死死攥住。
諸葛言冰看著洞外暴雪,緊鎖的眉頭稍展。
“如此酷寒,不出五日,湖面冰層必堅!渡湖之機,就在眼前!”
與此同時,泥頭村焦土廢墟。
六道漆黑如墨、氣息森冷的身影,如同地獄雕像,分列兩旁。
中央,一個身形更高大、面具紋路詭譎的領頭人,單膝蹲在雪地中。
他戴著金屬指套的手,冰冷地翻動著天狼與天狐兩具凍僵殘破的屍體。
面具下,眼中寒光一閃。
他緩緩起身,積雪輕響,壓迫感令周遭殺手氣息一窒。
“人往哪裡去了?”
一名殺手立刻上前躬身:
“稟天蠶大人,足跡氣息確認,目標二人已遁入萬仞峰!”
“追。”
“除了秦烈,不留活口!”
“是!”
六聲低吼,金鐵交鳴!
數道道黑影翻身上馬。
天蠶一抖韁繩,駿馬立身嘶鳴!
“駕!”
“駕!”
馬蹄踏碎焦土與殘雪,狂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