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知微最終還是沒有在季家留宿,直到第二週開學,季宣才重新見到他。
但週一課下,於知微就告訴他,自己要去參加市裡舉辦的英語演講比賽了。隔天,季宣旁邊的課桌就空了下來。
下午的自習課上,季宣就收到了於知微發來的照片。
於知微:/圖片西城六中,我到了。
季宣掃了一眼訊息,看向講臺上的值日生,還是等到了下課才回於知微。
年年有魚:我還以為你會從出發就給我發訊息,一直髮到你住進酒店為止。
於知微秒回:本來是這麼想的,但考慮到你在上課,不會回我,所以放棄了。
季宣抬頭看了一眼已經在過道里走動起來的同學們,見沒人觀察到自己在課桌底下打字,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覆於知微:你怎麼敢肯定我看到以後不會逐條回覆?
於知微:也有道理。
片刻後,一張長圖被傳了過來,季宣一點開,發現上面幾乎彙報了於知微今天一天的行程。
“早飯,三明治,百香果果醬居然是真實存在的,黑暗料理,下次要分享給某人。”
“路過一家裝修很感興趣的披薩店(定位在西城十八路公交下街口站臺附近),但是懷疑店裡的披薩不正宗,有機會和某人一起來試試。”
“電視臺,以前好像在那接受過採訪,得找機會問問某人上輩子看過那段採訪沒有。”
於知微:你現在可以逐條回覆了。
季宣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麼表情。想了半天,他才回復:“雖然不太想煞風景,但我實在忍不住要感慨一句。小於總談戀愛的時候真的有這麼幼稚嗎?”
於知微發了個兔子賣萌的表情包:我知道上輩子自己也已經二十七八歲了,應該穩重一點,但是現在大好年華,幹嘛要老氣橫秋的。咱們現在是小高中生,我覺得我是在合法幼稚。
季宣輕咳兩聲,回他:挺好的。
在第一個聊天氣泡冒出去之後,他又趕在上課鈴打響之前對於知微的簡略“日記”做了批註:三明治是在哪個店買的,我也去試試。
懷疑店裡的披薩不正宗就不用去了,我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你的那個採訪我看過,挺好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不喜歡那個髮型,那種髮型總讓我覺得顯髮際線高。
第二堂課的老師從前門進了教室,季宣也就把手機熄屏平放在了課桌的桌肚裡。於知微又回了他兩句,導致手機震了兩聲,但訊息季宣依然是等到了下課才瞄。
課外活動一如往常,但因為於知微不在,季宣多少有點不習慣。
鄭明陽圍著他叨叨了兩句,就跟劉志強勾肩搭背地走了。倒是張欣瑤突然給他發了條線上訊息,季宣點開,是一張圖片。
張欣瑤:/圖片季宣季宣,你快看!
是一張手繪圖片,只有黑白兩色的漫畫風格,非常精緻——畫裡是坐在花壇上的兩個少年人,一個少年面色冷淡,手持紙本擋住日光,另一個少年則眉眼帶笑,靠向同伴微微傾身。
季宣不太確定地回她:這個畫是,我和於知微排練那天?
張欣瑤:Bingo!答對了,這張圖就獎勵給你和於老闆了!嘿嘿,我畫了一個週末呢!
張欣瑤:老劉都跟我說了哦!不過不用擔心,他只告訴了我一個人,我們會幫你們保守秘密的!你們要好好的呀!
季宣嘆了口氣,但居然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想了想,他換了一種較為玩笑的語氣回覆張欣瑤:OK,你坐主桌。
張欣瑤發來一個小火柴人擠眉弄眼的表情包,結束了話題。
季宣將手機塞回衣兜時,操場上起了風。
穿著裙子的姑娘們嬉笑而過,交談聲、笑聲和枯槁的落葉一起升到天上。
季宣拉上了校服外套的拉鍊,順著腳步聲的方向緩緩轉過頭,看向來到自己背後的那個人:“談談?”
“沒想到這種時候了,你反而願意跟我聊了。”齊錚垂下眸子,目光透過操場邊緣的鐵絲網,落在季宣乾淨的鞋跟上。
季宣嗤笑一聲,但也沒有對他保持太久的輕蔑。他的注意力始終不屬於齊錚,或者說,齊錚這種人:“不止是你想得起來的那些,其實你還幹過更多讓我無法原諒的事。除了錄音、霸凌,還有別的。”
“什麼意思?”齊錚皺起了眉毛,顯然,他不知道季宣“前世”發生的那些事,也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那不重要了,”季宣將雙手撐開,扶住鐵網一邊的柱子,“本來我覺得,有些麻煩只有用極端手段才能徹底解決掉,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但現在……有另外一個人讓我覺得,我好好活著這件事情,比弄死一個人渣要有意義得多了。”
“我也不想讓他利用所謂的身份和地位去打壓那個傢伙,他不會想那樣做的,就像我不喜歡那個傢伙以前借錢財權勢,肆意玩弄別人的命運一樣。”
“所以我還是想用一開始那種,最愚蠢的辦法來解決你。雖然有一段經歷證明,它似乎不那麼實用,但我還想再試一次。”
齊錚沒聽懂他的話,微微皺起了眉:“小宣……”
“有些話,是代於知微向你說的。”季宣沒有被他打斷。
可能是季宣的態度太嚴肅,齊錚雖然嘴唇動了動,但沒有再繼續插嘴。
“開誠佈公地說,我知道你對於知微的態度來源於什麼了。你母親的死,很令人遺憾,但那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他母親的錯,你心裡其實很清楚,你們母子的厄運,從根本上只來源於你的父親。不敢去挑戰他的權威,而將那種恨意轉嫁給他人,這隻能證明你的懦弱和無能。”
齊錚攥緊了拳頭:“他搶了我喜歡的人。是我先來的,季宣。”
“你也知道我是個人,而不是什麼物件?”季宣微微皺了下眉,但很快又鬆開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而且你也只是自以為喜歡我。事實上,我認為你只是太孤單了。你下意識地將自己最關注的人當做“重要的”,哪怕你關注對方的目的並不那麼友好。如果有機會的話,你也會喜歡上你的仇人的。”
齊錚彷彿氣惱似的笑了一聲:“你根本就……”
“我瞭解你。”季宣打斷了他。
“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了。你扭曲,你不懂得愛。你的父親是個最薄情寡義的商人,從小你接受的教育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利益交換’,他對你從來沒有投注過父愛,他的關心又要價太高。
他把你養成了這副扭曲的樣子,你自卑到了極點,所以遇到別人沒來由的善意只會覺得那是‘施捨’,你覺得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
你討厭別人的天真善良,厭惡那些高高在上、不諳世事的少爺小姐們。
你嫉妒,嫉妒有些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你拼盡全力都得不到的東西——父母的愛、優渥的生活,漂亮的成績單,周圍人的目光和掌聲。
你嫉妒著周圍的一切,所以本能想要毀掉那些美好的,填充上你世界觀裡那些醜陋、狹隘的。”
“其實,我想過要幫你。”
最開始死在沿江大橋上後,作為季宣醒來的第一天。
或許是身為“於知微”的那部分靈魂還沒有完全從他身體裡抽離,暴戾的恨意之外,只是一瞬間,他忽然想起齊錚談起母親時眼底湧現的淚光。
他放棄了不管不顧衝出去殺掉齊錚的想法。
當然,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齊錚或許還並不完全是個人渣”這樣的愚蠢念頭是怎麼出現在他腦袋裡的。
之後他也痛罵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聖人,才能在經歷過那一切之後對加害者存有惻隱之心。
“那時候我想,或許你需要有個人引導你去做正確的事。可事實證明,光憑外力,是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我為我的天真和愚蠢付出了代價。”
“但我現在還是覺得,我沒做錯什麼,於知微也沒做錯什麼,需要改變的人是你。不過這次我不想再為你的錯誤而付出代價了,所以,不管你做出什麼選擇,我們都會拔掉對我們威脅最大的那顆釘子。”
這次於知微也提前知道了一切,齊氏就是非除不可的了。
“於知微打算慫恿他父親吞掉齊氏?”齊錚瞬間就讀懂了季宣的言外之意。
“你可以回去告訴你的父親。於氏的人不像齊氏的人,不喜歡背後玩陰的。”
齊錚皺了皺眉,不知道是不相信還在讀高二的於知微一個想法能影響整個於氏的商業決策,還是覺得這種事情父親會處理,自己用不著擔心。
他並沒有沉默太久:“你說的都是他的事,你就沒有想過你自己嗎?他是於氏唯一的繼承人,你真的覺得你們之間……”
季宣瞥了他一眼:“那不是你要關心的事。”
“那你希望我關心什麼?”
“關心好你自己,少管我的事。別來找我們麻煩。就很好了。”季宣收回視線,將雙手收回衣兜裡。
他本來很想殺掉齊錚的,很想。
在從前父母為他建設的一切道德觀都被這些人踐踏成廢墟之後,他也曾懷著最深重的惡意盼望齊錚以世界上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但事實上,仇恨並不能消減痛苦。到最後,這種想法不僅不能令他感到快意,反而成為了他痛苦的根源之一。
他看著自己一步步變得面目全非,腐朽猙獰,卻毫無辦法。
直到他遇見於知微。
“我原諒不了你,但我不會再為過去的事折磨自己了。翻篇了,齊錚。上一頁的人,就不應該繼續出現在下一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