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型手機傳來爽朗的旋律。

我睜開眼睛，比往常都要清醒。

多麼清爽怡人的早晨。我洗完臉，開啟電腦。

用力做個大大的深呼吸，開啟大學的官方網頁。

「……有了！」

不用懷疑，榜單上有我的准考證號碼。

「啊啊～太好了～」

如此一來，我就能放下心中大石，四月起開開心心去研究所讀臨床心理學。

我終於站上人生的新起點。

「很好！立刻出發！」

我馬上動身前往手機通訊行。

回到家時已過中午，我邊吃有點遲的午餐，邊著手整理手機電話簿。就在今天，我換了想買多時的新手機。這是送給自己的禮物，獎勵我在緊迫的日程內考完研究所。

我按照五十音順序，一一檢視那些懷念的名字、快要忘記的名字，以及再也不想看到的名字，重複著點開又刪除的動作。滑過的每一個文字列都代表了一個人的人生，彷彿這個小盒子裡，存在著另一個世界。

我不由得想起從前看過的科幻電影的最後場景。人類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重複著壯烈的戰役，結局時卻揭露，原來一切全發生在某人所擁有的「瓶子裡」。因此，這部電影的結局引起贊同與否的唇槍舌戰，但我喜歡這樣的結局安排。此外我也想到，這個「瓶子」的擁有者，或許同樣存在於某人的瓶子裡。電視機映照出電視機，裡面的電視機又映照出電視機，一層接一層，沒有止盡。同樣地，自己的人生也發生在某人的瓶子裡，而這個瓶子的擁有者同樣存在於別人的瓶子裡。

不久之前，我根本沒有餘力思索這些事。

現在的我，已經有餘力為人生迷惘。

沒有餘力，連迷惘都做不到，會因此忘記顯而易見的事實：人生原來有其他的選項。我也是在不久前才察覺這些選項。我很幸運，有人點醒了我。

彷彿計算好似地，手機螢幕跳出「山本」這個名字。

這傢伙真的很神奇，每次時機都算得剛剛好。我忍不住失笑。以防萬一，我習慣性地按下撥號鍵。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

傳來的還是同樣的語音。

語音聽過的次數已多到無法計數，我依舊忍不住嘗試。

心裡暗暗期待著，也許有一天，電話會接通。

『哦～是隆啊，好久不見啦。』

他應該會像這樣若無其事地和我打招呼，不把我的無言放在心上，自顧自地繼續說話。

「好，差不多留下這些人吧。」

接著，我一一通知留下的通訊人，告訴他們我換電話號碼了。

重新確認通訊錄，從上方數下來的第五個聯絡人，依然是「五十嵐前輩」。為什麼沒將這個名字刪掉呢？部長的名字我頭一個刪除，為何沒有連五十嵐前輩的名字一併刪除呢？

前幾天，我在書店突然被五十嵐前輩的朋友叫住，為此嚇了一跳。

那個人自稱米田。

我睽違多時想起了五十嵐前輩。

從米田先生的語氣聽來，五十嵐前輩的近況似乎不太順遂。

我想也是。發生了那種事情，他還繼續待在那間公司。

待在離部長最近的地方做事。

老實說，辭職以後，我甚至有一點感謝五十嵐前輩。要不是因為發生了那種事，我也不會下定決心要辭職。

在那一瞬間——提出辭呈的一瞬間，我擺脫了日常包袱，覺得自己所向無敵。所以，我才能用開闊的心胸面對五十嵐前輩吧。然而，時間流逝，隨著我的心情漸漸平靜，對前輩的怒氣也沉靜而確實地湧上心頭。

這股怒氣，恐怕也跟山本忽然消失有關。山本的不告而別，引起了某種失落感，並在不知不覺間轉變為遷怒，矛頭對準了五十嵐前輩。

察覺是遷怒後，我對前輩也不再生氣了，也可說是忘記了吧。這證明我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充實。

可是，聽米田先生談起五十嵐前輩的近況後，我還是有點放不下心。

無論結果如何，前輩從我剛進公司就非常照顧我，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繼續向下滑動手機通訊錄，並在最後又看見那個名字。

山本，你若是站在我的立場，會怎麼向五十嵐前輩說呢？

我並非沒有山本就活不下去，但我還是很在意山本會怎麼回答。

他是否會面帶笑容說：「沒關係、沒關係，都是過去的事情啦。」

我想成為和山本一樣的人嗎？我把他當成嚮往的目標嗎？

不，不是。我只想和他當朋友。

一思及此，心情總是難掩消沉。

山本從我面前消失，是不容懷疑的事實。

「好，來唸書囉。」

我轉換心情，面向書桌。

那一刻，當我拉住想跳軌的高中生的手，便決定了自己的路。

我想成為救援者。

即使考試已經結束，我依然每天用功讀書。

我會用功三小時，在傍晚出去散步透氣。

住家附近有條河和櫻花步道。

「真希望快點開花。」

還要一個月啊？

沿著河岸走，會通到車站。車站再過去是一條小小的商店街，我今天想去那裡的肉販買炸雞回來當晚餐吃。

智慧型手機收到訊息。

『恭喜考上！你的新手機號碼我加好囉！』

是勇太傳來的。他是讓我下定決心走這一行的關鍵人物，也是比我小几歲的好朋友。

『謝謝！你再來東京時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勇太因為在高中遇到霸凌，在第三學期時轉學搬家。

『一定喔！然後啊，我好像交到女朋友了。』

「咦！你說什麼！」

我不禁大叫。

「真好啊～春天來了～不過，為什麼是『好像』？」

我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在河邊的長椅坐下，輸入要回復的訊息。

『恭喜你！在新學校認識的女同學嗎？』

他火速回訊，肯定等不及和我分享這份喜悅。

『不是，是之前學校的同學。』

『這樣啊！搬家後才找你嗎？』

『是她先傳訊息過來的。』

從字面能看出勇太在害羞。

『哇～你很受女生歡迎嘛！』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怎麼說呢，她傳訊來為自己當時沒有挺身而出道歉。』

『真是一位善良的女孩。』

欺負勇太的，是班上同樣加入足球社的一群惡霸。

理由很單純，勇太拿到先發資格，播下了火種。簡單說，就是從單純的忌妒越演越烈，變成暴力相向，嚇得全班同學不敢吭聲，最後連身為開心果的勇太都身心俱疲，差點跳軌自殺……

當時，真的只是偶然，我剛好在月臺，抓住了他的手。

這份偶然也改變了勇太的命運。

『雖然我自己不記得了，但我以前好像保護過她……』

原來有這麼一位不曾交談，卻默默為他痛心的女同學啊。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好像連續劇喔。』

『然後，我們開始聊天。』

『你向她告白了嗎？』

『也不算告白，就是問她聖誕節要不要出來見面。』

『好好喔～我聖誕節可是一個人去吃拉麵呢。』

『真好笑。』

「才不好笑。」

我將脫口而出的話原原本本地輸入手機、傳送出去。

『然後呢，我們的關係變得很像男女朋友。』

『恭喜！可惡，真羨慕你！』

『所以，我想找你商量……是不是正式告白比較好？』

竟然還沒告白！現在的高中生到底在想什麼？

『那還用說！拜託你確實告白！用話語表達心意很重要喔。』

『我想也是～那我可以傳訊息跟她說嗎？』

『直接約她出來，當面說清楚比較好吧？』

『當面說啊……難度太高了……』

真是的，現在的高中生真讓人搞不懂，需要重新教育。

『不行，拜託你加加油！不受歡迎的過來人給的建議一定要聽！』

『真沒說服力耶。好吧，我會加油。』

『等你報告好訊息喔。』

『好！』

我彷彿看見勇太開心的表情。

第一次在車站遇見勇太時，他有著和從前的我一樣的表情。

那是失去活著的力氣，想立刻結束生命的人會有的表情。

抓住那隻手臂，一併改變了勇太的人生和我的人生。

我很慶幸自己當時抓住他的手。

能從山本身上分到出手救人的勇氣，真是太好了。

如此這般，我時常想念他。

由不得我不想。

是他讓我的人生改頭換面。

然後，他又默默從我面前離去。

他是失聯中的重要朋友。

「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只要活著，遲早會見面。

這個微小的心願，已成為我活在世上的莫大希望。

當天晚上，我按照預定買了炸雞回家，並煮了白飯，用春季高麗菜做了味噌湯。電視播出的動畫演到一家和樂圍桌吃晚餐的幸福場景，我看著電視，悠閒地吃完飯。

晚上八點左右，手機再度收到訊息：

『抱歉，這麼晚才回復您訊息。謝謝您告知我新的手機號碼。我摸索了半天，總算成功更改過來了。許久未見，近來過得可好？下個月櫻花即將盛開，不過天氣依舊寒冷，請保重身體。』

這封訊息寫得彬彬有禮。對方曾說不擅長使用手機傳訊息，肯定花了不少時間輸入文字吧。

『謝謝您替我更改號碼。託您的福，我現在過得很好。』

寫到這裡，我停下來。

其實我很想問：

您現在有和山本取得聯絡嗎？

那傢伙人在哪裡？

那傢伙最近過得好不好？

猶豫再三之後，我把訊息寫完。

『我住的城鎮有條河，河邊有美麗的櫻花，有機會歡迎過來玩喔。』

隔一會兒，我收到回訊：

『謝謝您提出如此令人雀躍的邀請，收到這封訊息，彷彿春日的腳步提前來到我身邊。這次恐怕來不及前去賞櫻，今後必定找機會去。在此之前，先預祝您健康平安。』

隨後，又寄來一行字：

『附註：優那孩子今後也麻煩您了。』

我無意間猜到——

山本的母親，恐怕也沒跟兒子聯絡吧，否則不會多傳那句話請我關照。她八成不知道我跟山本也失聯了。打從我們相識之初，就是他偶爾單方面傳訊過來，彷彿在報告自己還活著。我們雖然會聊天，但我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做些什麼，友誼關係始終停在這裡。

如今，我和他之間有了更深的鴻溝。他看似隨和好相處，實則完全沒有對人敞開心房。不論對我，還是對他的母親，都是如此。

山本……

在你心裡，我到底算怎樣的朋友呢？

隔天，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面試打工，結束之後，再次收到勇太的訊息。他通常會在放學後或星期六日傳訊給我，很少在午休時間傳來。

『隆哥，我有事情想找你商量……』

我暫停唸書，回訊給他。

『哦？怎麼啦？跟告白有關嗎？』

『不，呃，我們好像吵架了……』

『咦，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發生什麼事？』

『我昨天晚上打電話給她……她一直在聊一位藝人……』

真是的，告白前就這麼浮躁。

『不要吃名人的醋啦～』

『還不有名啊，只是街頭藝人。』

街頭藝人……我除了茫然，沒有其他想法。

『距離她家很近的樣子，實際上她也常去看錶演……』

『不是單純聽表演嗎？』

『她是這麼說的，只是去聽歌……』

我還沒回復，勇太又傳來新的訊息：

『創作歌手感覺就很帥，很容易被女高中生搭訕……』

『你很擔心吧。』

『隆哥，你方便找時間去幫我看看那傢伙嗎？』

我可以想見勇太的不安。戀愛中的男人真辛苦。

『好啊，在哪裡？』

『聽說每天都在泉之丘公園表演。』

『大概在哪一帶？』

『啊，就是我前一所高中附近的公園。』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今天如果有時間，我晚點就去幫你看看。』

『謝謝你！我會記住這份恩情！』

我查了勇太說的公園，坐電車約莫是三十分鐘的車程。

當天，我提早結束唸書，動身前往公園一探究竟。

抵達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山頭，一走進公園入口，隨即聽見吉他和歌聲。我循著歌聲傳來的方向前進，在路燈下發現一名歌喉嘹亮的男子。他身旁圍繞著以女性為主的十幾名觀眾，其中也有好幾位像是高中生的女生。說不定勇太的女朋友就在裡面？不，並不是今天一定會來。我想著這些事，同時聆聽演唱，不知不覺竟聽到入迷。

曲子結束，觀眾一齊拍手叫好，我也發自內心鼓掌。

「有沒有人要點播歌曲？」

街頭藝人問道。

其中一位觀眾大喊：「〈無名〉！」

「收到點播了，我繼續唱。這首歌沒有歌名，請聽〈無名〉。」

那首曲子既優美又揪心，縱使有點悲傷，其中卻也蘊含著希望，是一首非常棒的曲子。

我繼續聽了兩、三首歌，並在吉他盒中放入銅板。

「謝謝。」

他直視我的雙眼，向我道謝。

「我會再來聽的。」

語畢，我轉身離開。

回家之後，我馬上聯絡勇太。

『我去看了。』

『怎麼樣？』

回訊的速度快得嚇人，我想他一定在意得不得了。

『老實說，遠比我想的還厲害。他的聲音很棒，有許多支持者。』

『是嗎……』

『畢竟只聽過一次，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應該不用擔心吧？』

感覺他是認真面對音樂創作，看上去也不像會主動跟女生搭訕的型別。我將這些想法如實傳達給勇太。

『對不起，讓你特地跑一趟。謝謝你。』

『別客氣。我一直在猜，觀眾裡也許會有你的女朋友，滿愉快的經驗。』

『其實，她主動聯絡我，說以後不會去了……』

『因為和你吵架嗎？』

『應該吧……』

『這個女生不錯喔，感覺很喜歡你呢。』

『我覺得自己成了心胸狹窄的男人……』

我有點懷念像勇太這樣的戀愛煩惱，想起自己從前也是這樣。

『冷靜想想，她只是在聽自己喜歡的音樂……』

『嗯，是啊。』

『我自己都沒有好好表白，就想限制她的行動，一定很惹人厭吧。』

『也許正因為現在的關係曖昧不明，才讓你們彼此更緊張。』

『我也這麼覺得。我會在下次約會時好好告白！』

『很好喔！這樣才對嘛！』

『我會加油的！』

青澀的戀情令人懷念，同時也覺得有點心癢。

面試的打工隨後便通知錄取，我請店長在研究所開學以前，替我多排時薪優渥的大夜班。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相當平靜，我每天打工回家便倒頭大睡，睡到下午才起床，接著讀點書，稍稍提早出門，一邊散步一邊走去打工。排休時白天唸書，晚上去找朋友玩。打工地點的店長人很好，答應我開學以後可以調整排班時間，我很感激他。

那天剛好是假日，我晚上沒有排其他行程，達成讀書進度便出門去超市逛逛。

我和平時一樣，沿著河川漫步。河邊有美麗的櫻花步道，我邊走邊看著櫻花。櫻花花苞緊緊閉著，看來距離開花還要一些時間。

正當我走到車站前——

「青山！」

有人叫住我。

回頭一看，我吃了一驚。

五十嵐前輩站在眼前。

他露出緊張的表情，朝我走來。

我也緊張地跑過去。

「你怎麼在這裡……」

喃喃問出口後，我才想起以前五十嵐前輩曾問我家住哪一站，我告訴過他。記得剛進公司舉行歡迎會時，前輩擔心我沒有末班車可搭，我在那時說過自己住在哪一站，但只提過這麼一次。

「抱歉，跑來這裡找你。」

五十嵐前輩朝我彎下腰。

來到最近的車站也不見得能遇上，他究竟在這裡等了多久？

「青山，突然來找你，真的很抱歉。方便撥點時間給我嗎？」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前輩說話如此沒自信。

我們走回河邊，那裡有長椅可坐。現在尚未進入花季，河岸道路人影稀疏。我們沉默地坐在長椅上。

靜靜坐了一會兒，我偷看五十嵐前輩，這時他猛然站起身。

下一秒，他竟然雙膝朝地面跪下去。

「青山，對不起！」

竟是跪地磕頭這一招。

我來不及阻止他。

「五、五十嵐前輩！」

「我不求你原諒，但我無論如何都想和你道歉。真的很抱歉。」

我急急忙忙扶他起身。

「沒關係、沒關係啦，不需要這樣！」

「不，我其實不是要你原諒我，只是、只是，我很想好好道一次歉……」

「總之你先起來。對了，不然你請我喝飲料！那裡有自動販賣機，我想喝咖啡。」

五十嵐前輩確認我指的方向，回答：「我、我知道了！」快步奔向自動販賣機。我喘了口氣，在長椅坐下，心裡希望五十嵐前輩能借機冷靜一下。

五十嵐前輩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

他邊問：「這個可以嗎？」邊將罐裝咖啡遞給我。那是我還在上班的時候，最常喝的牌子。

「謝謝你。」

我接過咖啡，請五十嵐前輩在身旁坐下。

「總之，先喝吧。」

前輩喃喃說「嗯……」，開啟拉環。

「我不認為這麼做能夠贖罪，但我把我所做的一切，在公司說出來了。」

他雙手緊緊握著罐裝咖啡，慢慢道出經過。

「我猜……部長沒特別說什麼，對吧？」

五十嵐前輩吃驚地望著我，然後低下頭。

「是的……部長他……什麼也沒說。」

「那個人只看數字，根本不在意功勞是誰的。不如說，老是犯錯的我能夠辭職，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但其他人聽到都很驚訝喔。」

這次換我訝異了。

「你也跟大家說了嗎？」

「當然啊，否則沒意義。」

「可是，一旦說出來，你不就……」

說到這裡，我終於恍然大悟。

「你要……辭職嗎？」

五十嵐前輩明確地點了點頭。

「我只做到三月底，目前正在消化年假。決定要辭職後，我就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訴大家，接著也想向你好好道歉。對不起，突然跑來這裡，嚇到你了吧？」

「這個嘛……真的嚇到我了。」

見到五十嵐前輩之前，我確實想像過，如果我們見面會怎麼樣？

我也想過，自己說不定會氣到想揍他。

「謝謝你給我那張字條……老實說，那救了我。」

五十嵐前輩低著頭說。

「那個啊……嗯，我大概是在仿效某人吧……」

我感覺波濤洶湧的情緒迅速平息。

「已經沒關係了。」

五十嵐前輩垂下眉毛看著我。

「我若能生氣地揍你一拳，你或許會比較痛快……但我也是直到此刻才發現，那些事情對我來說，都過去了。老實說吧，公司的人怎麼看我，都無所謂。那些事就我現在聽來，簡直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和我沒有關係。」

「是嗎……」

前輩神情複雜地點點頭。

「大夥最近過得怎樣？還是老樣子嗎？」

「都沒變呢……不過，你辭職之後，還有另一個人辭職。」

「咦！」

「我認為，你的那番話發生效用了。」

「是嗎……總覺得心裡有點過意不去。連續有人辭職，公司應該很混亂吧？」

「不過，還是陸續有新人進來，我都想叫他們別來了。」

「這間公司新陳代謝真好。」

「這個說法真有趣。」

五十嵐前輩輕輕笑了。

好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氣氛。如果我和五十嵐前輩是在更好、更健全的公司相識，也許結果會不同。思及此，我很遺憾我們是在那種地方認識。

「鈴木他……」

五十嵐前輩忽然開口。

「鈴木前輩怎麼了？」

鈴木是比我早一年進公司的前輩。

「他看起來不太妙……我很想幫助他，但我自己先辭職了……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勉強要他辭職。」

「的確，你剛剛說我走了以後還有一個人離職，接下來你也要辭職，在這種情況下，鈴木前輩就算想提離職也不好開口。」

「抱歉，我來找你的本意，不是為了講這些。」

「不會……」

我一邊應聲，一邊想著其他事情。

「其實我的目標是當臨床心理師，也許能幫上忙……鈴木前輩的聯絡方式一樣嗎？」

「啊啊，應該沒變。」

「那我晚點聯絡看看。」

「啊，青……」

五十嵐前輩欲言又止。

「什麼事？」

「呃，不……」

他看似有些尷尬，片刻後吞吞吐吐地說：

「那個，我其實打過一次電話……」

「打給鈴木前輩嗎？」

「不，是打給你。」

我瞬間心想：「嗯？」接著「啊！」一聲大叫。

「對不起，我換號碼了……」

五十嵐前輩焦急萬分地用力搖搖手。

「不！沒關係！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是想提醒你，看到陌生的號碼，鈴木可能不會接，所以先通知一聲比較好。」

那副慌亂狼狽的模樣使我忍俊不禁。我所認識的「五十嵐前輩」總是成熟冷靜、不慌不忙，是個穩重的男人。或許這才是他真實的一面也說不定。

我拿出手機撥電話。

五十嵐前輩的口袋傳來震動和手機鈴聲。

「啊，抱歉，有電話。」

我故意說：「請接。」

「不好意思。」

五十嵐前輩從口袋拿出手機，從長椅上起身。

「喂？我是五十嵐。」

手機傳來五十嵐前輩的聲音，我再也忍不住地笑出來。

「你好，我是青山。」

「……咦！」

五十嵐前輩發出尖銳的叫聲，猛然回頭。

「哈哈哈哈。」

前輩似乎理解了狀況，露出既尷尬又羞恥的表情，回到長椅坐好。

「搞什麼啊……」

嘴上念歸念，他的側臉掛著羞赧的微笑。

「這是我的新手機號碼。我用最快的速度刪掉部長的號碼……但前輩的號碼並沒有刪。」

五十嵐前輩喃喃說「是嗎……」，盯著手機瞧。

「五十嵐前輩，我……曾經一度認真想死。」

他震驚地望著我，眉頭緊皺。

「雖然後來有人救了我，但若當時沒有他，我應該已經死了。」

五十嵐前輩閉上眼睛、垂下脖子。

「對不起，但是，我希望你如實知道。」

他安靜而沉重地點了個頭。

「……真的……很對不起……」

他努力擠出聲音說。

「如果用線來比喻人生，對我來說，那天在頂樓發生的事，只是一個點。偏大的黑點。只是這樣而已，沒有更多、沒有更少。沒有人能將人生畫成一條平順的直線，這是我現在的想法。」

五十嵐前輩用力握住拳頭。

「凹凸不平，起伏不定，忽上忽下，斑駁不堪，偶爾筆會停住，線條差點中斷，即使如此，仍努力連成線。剩下來的，只有手停住時造成的黑點。有些黑點比較大，有些黑點比較小，如此而已。我在想，所有人的人生，應該都是這樣吧。」

五十嵐前輩靜靜傾聽我說話。

「以後我會繼續畫下這條線，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提起這個話題。從明天起，我不會再回首我們之前的過去了。」

前輩抬頭注視我。

「有機會再去吃飯吧。」

他表情一垮。

接著稍稍將臉背過去，顫抖地低語：「想吃什麼儘管說，我請你。」

「啊，對了，說到請客……」

我換上我所能做到最棒的笑容。

「我聽米田先生說了，那天那一餐，原來是你請的。我朋友也很高興喔。」

五十嵐前輩霎時皺眉嘀咕「那小子真多嘴……」，然後有些靦腆地看著我問：「下次來吃肉，好不好？」

和五十嵐前輩道別後，我獨自在河邊散步。

接著拿出手機，打給鈴木前輩。

「鈴木前輩嗎？我是青山。」

表明身分後，電話那頭傳來鈴木前輩訝異的聲音。

『青山啊，好久不見，最近好嗎？』

「是的，託你的福。鈴木前輩，你還在公司嗎？」

『是啊，不過部長已經回家了，可以講話。怎麼了？』

「沒有啦～只是想知道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間隔了幾秒鐘，鈴木前輩試探地問道：

『……難不成，你聽到什麼風聲？』

我也老實回答：

「是的……實不相瞞，剛剛聽五十嵐前輩說的。他說你看起來有點累，我聽了有點擔心。」

鈴木前輩「咦！」地大叫。

『五十嵐前輩……你們還有保持聯絡啊？』

他應該已經聽五十嵐前輩說過我離職的真正原因，會有這種反應很正常。

「坦白說，今天是我離職後第一次和他見面。」

『這樣啊……唉，真是一言難盡，辛苦你了。』

鈴木前輩的語氣是發自內心同情。

「不會，那些都過去了。」

『你……真成熟呢。』

他語帶佩服。

「不，我也是今天和他講開之後，才終於能夠劃分心情。」

『我想也是。我也很驚訝呢，想不到五十嵐前輩會……你知道的……』

「會嚇到很正常。」

我哈哈大笑。

『唉，我沒資格評論這件事啦，不過，既然青山你的心情已經平復多了，我也很欣慰。你剛剛說，因為擔心我，所以特地打電話過來嗎？』

「是啊，莫名想起從前的自己……可能有點多管閒事了，但我很擔心你過得好不好。」

『這樣啊，謝謝。』

鈴木前輩的聲音聽起來比想像中有精神。

『坦白說吧，我本來也以為自己做不下去了。這麼說有點奇怪，不過自從聽了五十嵐前輩道出真相，我頓時覺得肩膀上的擔子輕一點。原來看似無懈可擊的人，也會狗急跳牆啊。既然連五十嵐前輩都做不到，我做不到是當然的嘛。該怎麼說？我算是看開了。還有，因為實在太多人辭職，部長被上頭叫去問話，最近安分許多。大家都在傳，部長可能會在春天的人事異動中被降職。』

「是嗎？那真是天大的好訊息。」

鈴木前輩也哈哈笑出來。

『是不是？我稍稍撫平了內心的不平衡，所以現階段還撐得下去吧。五十嵐前輩交接了客戶名單給我，聽說還有新的主管要來，我會先看看狀況，再決定未來的去留。』

「太好了，你比我想的更有精神。五十嵐前輩很擔心你，我還以為你快不行了。」

『我比較擔心五十嵐前輩，聽說他要回老家。』

「咦！」我不禁大叫。「原來不只是辭職啊？」

『啊……我以為你知道了。』

鈴木前輩的語氣有點尷尬。

『就是這樣，很訝異吧？聽說他四月會離開東京。』

「原來是這樣……」

『不過，你不需要放在心上，因為青山你什麼也沒做錯。』

「那我順便問問，五十嵐前輩最近感覺還好嗎？」

『嗯……你離職後，他感覺也病懨懨的……不過年底時看起來有稍稍恢復精神。』

鈴木前輩接下來說出的話，令我愕然失聲。

『那陣子，常有一位山本先生打電話來找他……』

……山本先生？

『就是差不多在那時候吧，他看起來好多了，後來也把客戶的合約交接給我。但我拿到交接文件才發現，上面根本沒有姓山本的負責人，很奇怪吧？然後他又突然辭職，才會嚇到我。』

山本……

聽到這個名字後，鈴木前輩說了什麼，我完全聽不進去。

不可能……這麼巧吧？

我這樣告訴自己，卻忍不住追問：

「鈴木前輩……請問，你見過那位山本先生嗎？」

我的聲音微微發抖。

『不，只有五十嵐前輩見過他，但我接過好幾次電話。感覺五十嵐前輩一直在等他的電話，聽到他打來都難掩喜色，接著就前往聚餐。公司裡的人都在猜這個山本到底是何許人也。』

「這樣子啊……」

『說不定是家鄉的舊識？那個人說話帶著關西腔，印象中五十嵐前輩是滋賀人對不對？』

我彷彿被鈍器狠狠敲了一記。

腦袋裡只剩下山本這個名字。

「我也記得是這樣……原來啊……呃，突然打電話給你聊這麼久，打擾到你工作了，對不起。」

回過神來，我已經回到家門前。

『哪裡哪裡，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有機會再約吃飯吧，我也想聽聽你的近況。』

「好的，隨時歡迎你找我。」

『明白了，謝謝。今天先聊到這裡，你也要保重身體，多加油喔。拜拜。』

「好，你也一樣，不要太逞強啊。」

我結束通話電話，心不在焉地開啟大門。走進屋裡後，我燈也沒開，放空了一陣子。

不可能有這種事。

可是……

山本的確知道我和五十嵐前輩的關係。

他因為擔心五十嵐前輩的狀況而接近他，並不奇怪。

我整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打電話給五十嵐前輩。

感覺鈴聲響得特別久。

『青山，怎麼了嗎？』

電話傳來不久前才交談過的聲音。

「呃，那個，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想請教……」

『嗯？什麼事？』

「我剛剛打電話給鈴木前輩，聊完後，有件事情很在意……」

『請說。』

「聽說有個叫山本的人，有一陣子常打電話找你。」

我緊張得彷彿心臟要跳出來。

「請問，那個人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紀，說話有很重的關西腔，情緒莫名亢奮，完全不怕生，語氣像在跟朋友說話，卻不會引人反感，等你回過神來，他已經走進你的生活裡——請問是這樣的人嗎？」

我連珠炮似地說完，五十嵐前輩吃驚地說：

『哦、哦哦，對啊，和你的形容差不多。』

「他笑的方式，是不是很像在拍牙膏廣告？」

『啊～沒錯沒錯，真的很像，笑時會露出一口白牙。咦？你們認識？』

是山本沒錯。

在我之後，他又接觸了五十嵐前輩。

『喂喂喂？青山？』

「……五十嵐前輩，你可以告訴我有關那個人的情報嗎？」

和五十嵐前輩結束通話後，我馬上拿起手機，點開瀏覽器搜尋欄。

我在搜尋欄位輸入五十嵐前輩告訴我的醫院名稱，以及山本的名字。

然後，因為跳出來的情報愕然不已。

「臨床心理師 山本優」。

那是介紹醫師陣容的頁面。

「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是專業的臨床心理師。

「搞什麼……原來是這樣啊……」

我不是山本的朋友。

「我不過是一名病患……」

難怪他會從我面前消失。

因為「療程」已經結束了。

「搞什麼啊。」

我一陣脫力，躺倒在地上。

我竟然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和山本走上相同的道路。

扔在地上的手機傳來訊息聲。

是勇太傳來的訊息。

『隆哥！我正式向她告白了！她非常高興耶！』

『太好了！祝你們永浴愛河！』

我躺著回傳訊息。

『我好慶幸當時沒死。』

看見這句話，我忍不住坐起身，用力握住手機。

『隆哥，我要再次向你道謝。』

訊息緊接著傳來。

『和你說的一樣，人生並沒有那麼糟！』

我的內心一陣感動。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也會好好加油。』

我放下手機，望著天花板。

沒錯，我有自己的目標。

既然山本可以，我一定也做得到。

為了多拉住一個人的手。

「那個臭傢伙……」

既然不能和病患當朋友，我就成為你的同行，重新出現在你面前！

桌子的角落，放著那張代替護身符的小紙條。

『人生並沒有那麼糟，對吧？』

我總是看著這張字條，勉勵自己加油。

「可惡，你走著瞧！」

我在書桌上攤開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