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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某位街頭藝人的處境

——只要活著,就會再次相見。

帶著癒合的傷口,在某個城鎮。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會再次相見……

「哇!」

彈下最後一個音,圍觀群眾同時鼓掌叫好。有個年輕男人混在幾名女子當中,站在最前排。

「謝謝大家。」

我輕聲致謝,那個打扮像大學生的男子露齒而笑,和我攀談:

「太好聽了,這首歌叫啥?」

他說著輕佻的關西腔,是我不擅長應付的型別。

「……還沒決定。」

我不加修飾地回應,重新彈奏吉他。

男人笑咪咪地望著我,忽然間,手伸進口袋拿出手機。低頭確認手機螢幕後,男人露出遺憾的表情,轉身離去。

我又接連演唱了三首歌,剛唱完,早上開始便忽晴忽陰的天空,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儘管是即將迎來冬天最冷的時刻,平時公園仍有行人來去、交替圍觀,但是當我以手掌確認雨水,見到人潮迅速作鳥獸散。

敞開的吉他盒裡有數枚銅板,看來今天沒辦法賺更多收入。我拾起零錢、收好吉他時,一雙腳站眼前。

「……表演結束了嗎?」

抬眼一瞧,是看過的女孩。她之前也來聽過我唱歌,不過當時站在最後面,不曾和我講話。

女孩好像快哭了。偶爾會有這種女孩來聽表演,原因多半是跟男友吵架或分手,這名女孩八成也是。只是,通常這類觀眾,錢也給得大方。我對她說「如果你想聽,我再彈一下」,重新背起收到一半的吉他。

「你想點播哪首歌?」

聽到我的詢問,女孩迷茫地說:

「那個,我不知道歌名……但我想聽……只要活著就能見面……內容大概是這樣的那一首。」

剛剛那個關西男特別中意的曲子嗎?

「哦,那一首啊。」

我「鏘啷」地撥響吉他,接著深吸一口氣。

————

唱完之後,我輕輕瞥向女孩,發現她在哽咽。

冷雨越下越大,公園只剩下我和她。

女孩飄揚的長髮已完全淋溼,臉上也是溼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謝謝你……」

道謝的聲音微弱到幾乎要被雨聲蓋過去,她輕輕伸出手來,顫抖的手上緊握一張折得小小的千圓鈔票。

我頓時猶豫該不該收。

我的演唱,真的值這張千圓鈔票嗎?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是不是隻想趕快唱完了事呢?邊擔心吉他會淋溼,邊擔心唱破嗓子,根本沒有心思關心女孩哭泣的原因。

我舉起的手停在半空中,女孩把千圓鈔票塞了過來。

然後氣勢驚人地敬禮,奔向雨中。

當天夜裡,我在打工的居酒屋和客人吵架了。

平時,我總能無視酒醉客人的無聊玩笑,今天卻有點失常。

裝在口袋裡折得小小的千圓鈔票,擾亂了我的心思。

因為吵架,一併耽誤到打烊時間,回到家時已經天亮了。

走進房間、坐在棉被上,我立刻抱起吉他。雖然拿出吉他,我卻遲遲提不起興致彈奏,於是開啟廣播。一大清早,房內便響起令人憂鬱的新聞。

『——線發生誤點。為您重複報導,今天早晨○時○分左右,一名年約二十多歲的女性跳軌,撞上快速電車,造成人身意外……』

二十多歲的女性——腦中不禁浮現那名女孩哭泣的臉。

不可能吧?

我整顆心七上八下,立刻查詢網路新聞,但還查不到進一步的訊息。

不可能是她。雖然這麼想,女孩哭泣的臉卻在腦中揮之不去。

當時應該問她為什麼哭的——後悔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

我坐立難安,抓起吉他衝出家門。

星期一早晨,我來到雨後天晴的公園猛彈吉他,引吭高歌。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彈著,心想也許昨天的女孩會路過。不,求求你路過吧。

——我懷著這個心願,持續歌唱。

然而當天直到我回家,女孩都沒有現身。

隔天的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只要有時間,我都在公園彈吉他唱歌。

然後,終於在見到那個哭泣女孩的一週之後——

一樣的時間,我唱完收到點播的那首曲子,現場響起拍手聲。

「這首歌果然很贊~你替它命名了嗎?」

露出白牙說話的傢伙,是那天也在場的關西腔裝熟男。大概是近日氣溫驟降,他的脖子上圍著藍色圍巾,引起我的注意。

我只冷淡回答:「還沒。」

男人笑咪咪地朝我伸出手說:「給你。」我以為是錢,伸手接過,才發現落在掌心的東西是喉糖。

「你是不是有點唱過頭啦?這一整個星期,都沒看你休息耶。」

這話令我大吃一驚。一整個星期下來,我為了確認女孩有沒有來,特別留意觀眾的臉孔,卻沒察覺男人來過。

「該說鬼氣逼人嗎?你怎麼啦?」

男人的聲音非常溫柔,像條柔軟的毯子,安心地裹住我,使我放鬆心情。我有點羨慕他擁有這樣的嗓音。

「沒有啊。」

我簡短回應,把手中的喉糖塞入口袋,再次撥響吉他。

「喂,等等,休息一下啦。」

男人阻止我繼續唱。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瞪著他。

「一直站在戶外很冷吧?你先喝點這個。」

他拿出寫著「蜂蜜薑茶」的熱飲罐,噗咻一聲開啟拉環,朝我遞來。已經開封的東西我也不好丟掉,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薑茶,席地坐下。

「薑茶可以溫暖身體,蜂蜜可以潤喉喔。」

男人像個傻瓜似地張嘴大笑,很像在拍什麼牙膏廣告。

「問你喔,為什麼不幫那首歌取名字呢?」

男人在我身旁坐下問道。

我思索著如何不讓對話變得更復雜,最後只說「就是不特別想」。

事實上,那首歌本來有名字。

我有一個好朋友,某天突然沒去學校上課,全家消失了。

五年過去,那傢伙依然生死未卜,我用他的名字為歌曲命名。

等未來某一天,這首歌大紅大紫時,那傢伙也許會發現——我如此盤算著。

我嘆一口氣,喝起熱呼呼的蜂蜜薑茶。

「你在等人?」

男人一語中的,害我嗆到。

男人「啊哈哈」地笑了笑,拍拍我的背說:「沒事吧?」

等人,這個詞同時說中兩個意思:等待我消失的好友,或者那個女孩。

我乾咳幾聲假裝沒事,默默喝下蜂蜜薑茶。

「是個長髮飄逸、氣質柔和文靜的女孩,對吧?」

我吃驚地望著男人,見他揚起大膽的笑容。

「坦白說,我偷看到了。一個星期前,我接完電話折回來要給你小費,看見一個女生站著聽你唱歌,還哭得稀里嘩啦。我心想:『哇~修羅場嗎?』只敢站在遠處偷看。你和她吵架啦?」

偷看?真惡劣的興趣。我嘆氣回應:

「才不是,她只是客人,我根本不認識她。我唱了她點播的歌,然後她就哭了,只是這樣而已。」

「你對她一見鍾情啦?在等她?」

男人露出賊笑。

「就說不是了。」

結果還是變麻煩了。我無可奈何,把聽見廣播新聞的事情告訴男子。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那麼擔心那個女生啊。擔心到天天來等人,就是為了親眼確認她平安無事。你啊,真是個好傢伙耶。」

「並沒有。」

我再次用力嘆氣,祈禱他自討沒趣自行離去。怎知,他說出意想不到的話:

「我知道那個女生為啥哭喔。」

我一陣錯愕,不由得大叫:「咦?」

男人微微一笑,徐徐道來:

「她看起來很成熟,其實還是高中生。然後,他們班上有個男同學自殺未遂,差點被電車撞,幸好旁邊的路人即時把他救起來。聽說那個男生遭到霸凌,女生知道這件事卻只是看著,沒有出手幫忙,因此責怪自己,害怕要是他真的死了該怎麼辦。就在她心情亂糟糟的時候,正好聽見你的歌,獲得了救贖。上星期的那一天,是那個受到霸凌的男同學轉學的隔一天,女孩很想聽同一首歌,所以來到這裡。大概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

「她在雨中哭得很慘,我沒辦法假裝沒看見呀。我攔下她,問她發生什麼事。」

男人微微一笑。

「不過,她已經好好在心中消化這件事,決定向前看,所以沒事囉。」

這名男子很可疑,我無法確認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但我沒來由地相信他。真的很自然而然就相信他了,同時,心情為之輕盈,彷彿沉積在胸口深處的後悔,也跟著融化。

接下來,我每天都在那裡演唱。也希望當那名女孩想聽那首歌時,我可以唱給她聽。

「哦!」

藍色圍巾與露出白牙的好認笑臉躍入眼簾。

「你好。」

我輕嘆一口氣,右手離開吉他弦。反正這傢伙一定會找我講話。

「那個女孩之後來過嗎?」

看吧,果然找我講話了。

「不,還沒。」

我忍不住正常回答他。真是的,我平時明明不和觀眾交談。

「你想好歌名了嗎?」

「……還沒。」

男人在我身旁沉沉坐下。

「為啥不取?有歌名才好點歌啊。」

我再次嘆氣。

「既然這樣,直接叫它『無名』吧。」

「〈無名〉啊……可是,總覺得還有更適合的歌名呢。要不要我來幫忙想?」

男人天真地張嘴笑。

「……不用了。」

「好冷淡!比今天的氣溫還冷。這已經不是下雪,而是整個結冰了!啊,你本來就知道今晚會下雪嗎?」

他還是老樣子,自個兒說個不停。

「對了,你叫啥名字?」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選擇不回答。

「一般來說,街頭藝人不是都想打響自己的名號嗎?但到處都沒寫耶……啊!發現名字字首的縮寫了。」

男人眼尖地找到貼在吉他盒上的貼紙。

「居然是Y啊!和我一樣!」

男人開懷大笑,讓人想質疑:「到底有什麼好開心的?」

「那不是我的貼紙。」

「咦,那是誰的?」

「這把吉他的主人。」

「小哥,你把別人的吉他佔為己有喔?」

「小哥……」

我恐怕露出發自內心嫌惡的表情。男人隨即垂下頭。

「因為,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唉……」

這是我第三次嘆氣,每次嘆的氣都比上次更深沉。

「……潤吾。」

「潤吾啊!真的喔?不是Y啊~」

竟然直呼我的名字。

「潤吾,借東西后佔為己有,是不好的行為喔!」

「我沒有佔為己有!是那傢伙擅自……不知道跑去哪裡……」

「你說吉他的主人嗎?」

「是啊……」

「你們以前一起組樂團嗎?」

被他說中了,我頓時說不出話。

「……嗯,差不多吧。」

「什麼!我猜對啦?我是不是很強?」

「還好吧,這不是很常見的故事嗎?雖然沒有真的組樂團,但那傢伙玩吉他,我當主唱。我沒有自己的吉他,就跟他借來練習,打算隔天帶去學校還他……結果那傢伙沒來上課。」

「請假嗎?」

我點點頭。

「之後再也沒來上課。」

「都沒去嗎?」

「當我發現時,他已經休學搬家了。」

「……為什麼?」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

「天知道。」

「所以潤吾你也不知道嗎?」

「是啊。」

「可是,你們不是感情超要好的嗎?」

「……也沒好到那種程度。」

「一定很好!」

那麼,為什麼不告而別?

「因為,沒有人會把重要的吉他借給感情不好的人喔。」

男人彷彿聽見我心中的疑問,繼續說:

「換作是我,一定只借給信任的死黨。」

這句話深深地、深深地敲響我的心。

我凝視那把吉他。

老實說,我很不甘心,也很難過,壓抑著聲音哭了好幾次。

我無法相信那傢伙會對我不告而別。

我和他從小學就認識,一直把他當成最要好的朋友。

提議在學校文化祭前練唱的人是他。

第一次誇獎我唱歌好聽的人也是他。

「潤吾,你的聲音很棒!非常非常棒!你絕對比較適合當主唱!也許可以朝專業歌手的目標試試看!」

那傢伙眼神閃閃發亮地說完後,有些害羞地蹭了蹭鼻頭。

「偷偷跟你說,其實我會彈一點吉他。」

隔天,他真的把父親經年使用的老吉他帶來了。

又過一個月,我若無其事地提到「想彈彈看」,他也爽快地借我這把重要的吉他。

「我會小心彈,絕對不會弄壞,明天再帶來學校還你。」

我謹慎小心地說,他則笑道:「便宜貨而已,你不用那麼緊張啦。」

時至今日,我仍清晰記得揹著好友重要的吉他回家那一天,那份緊張的心情。感覺就像揹著一個小孩。

一回到家,我隨即躲進房間,對照著借來的教學書,首次撥響吉他。當時奏出的明亮音色,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沉迷於彈吉他,甚至彈到深夜被母親責罵,隔天揉著惺忪睡眼,好不容易起床去上學。光是揹著吉他走路,每天的上學路就充滿新鮮,宛如截然不同的世界。

早上的班會時間沒看到他。他和我不同,向來很少遲到。

我不禁擔心怎麼了。感冒了嗎?但我並未特別做什麼,如常待在學校,等他來上課。

那天直到中午,他都沒現身。我至少該打通電話給他的。

至少放學後該去他家看看的。

經過數日,當我去他家時,已經人去樓空。

連班導師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再也見不到他,就這樣過了五年。

「希望你能再次見到這位Y同學呢。」

猛然回神,我發現自己忘了這傢伙的存在。

「繼續唱下去喔,未來總有一天會見到他。」

男人真摯地看著我,咧嘴一笑。

他的眼神相當、相當溫柔。

「潤吾,你應該會紅。」

他挪了挪下巴,指著怯怯看向這裡的女孩。是那天那個女孩。

「真不賴呢。」

男人對我說。

「你的歌聲能感動人心喔。」

他的語氣依然像條柔軟的毯子,輕柔包覆我的心。

「客人在等你,我該走啦。」

我叫住說完便起身的男子。

「請問你……貴姓大名?」

男人露齒而笑。

「下次見面前,先把歌名取好喔。」

他只留下這句話便瀟灑離去。

我在手中架起吉他。

鏘啷地撥彈一聲,女孩悄悄靠近,停了下來。

「請聽,〈無名〉。」

有一天,這首曲子會如同吸引這名女孩一般,傳遞給更多人知道嗎?

如此一來,也能傳遞給他嗎?

他倘若聽見了,會願意來見我嗎?

在那個現下還看不見的未來。

我深深吸氣,許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