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狐逃了,柳筱筱走了,喵喵也不知所蹤,林中頓時只剩下程朝朝一個人。
她仰頭看向天上的月亮,一種不切實際的空蕩感油然而生。只有腕間的縛魂鎖在夜風之中發出些微鈴動聲響。
她端詳著手裡的縛魂鎖,使勁搖了搖,周越樓當真在這個其貌不揚的鎖裡嗎?
“周越樓?”她不死心地對鎖喊了喊。
無人應答。
*
程朝朝一個人打了車,去了警局找正在加班的程野。城市夜景繁華,燈火通明,五光十色的光線好像一場斑斕闌珊的夢。
塵埃落定,程朝朝始終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隔了半個月,警方透過程朝朝提供的錄音筆和孕檢報告,逮捕秦書耦和相關人士再次進行審問調查。而秦書耦也對錄音內容供認不諱,聲淚俱下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懺悔著自己的所作所為。
周玉的孩子出生了,他的父親也鋃鐺入獄。
一時之間,這場六年前的案子又一次上了新聞。另外一個名字被大家廣泛提起、憐惜、哀悼。
報道的女記者掩去了夏茗那段不堪的過去。畢竟這段過去和這起侵犯和謀殺案並無直接關聯;畢竟這個世界,對不完美的受害者總是分外挑剔;畢竟當有人知曉她的汙點,便會忘記她所有的艱辛,指責她是有謀而來。
女記者的前輩並不理解她的所作所為。畢竟將受害者被包養這麼一段過去拿出來大做文章,勢必吸引一波輿論爭議,給報社帶來的關注度收益會遠遠超過這樣一起報道,說不定還會引起輿論反轉。
世人總是喜愛真相下再次抽絲剝繭,喜愛戲劇性的反轉,喜愛站在道德至高點居高臨下審判。要求身處泥濘的人不染塵埃,純潔的永遠純潔。
儘管他們自身也在世俗慾望之中苦苦掙扎。
女記者還是選擇維護住了那個女孩死後的尊嚴。
當然女記者也免不了被肥頭大耳的老闆一頓痛批,拿著她寫的報道在組會上聲嘶力竭,“我把這麼好一個案件留給你報道?她被包養這一件事是多好的賣點你知不知道?你把這當你大學課堂作業啊!大姐,我們是要賺錢的,不是讓你來發表你的三觀立場!”
女記者默不作聲辭去了工作。她明明記得大學課本上寫著——人文關懷是媒體報道的原則。
大眾同情著那個女孩的命運,也在好奇突然出現的證據。程野被蜂擁而至的自媒體團團圍住,採訪這位年輕有為的刑警如何破案的過程,他只是冷著臉推開了鏡頭,沉聲道:“涉案資訊,保密處理。”
程朝朝租的房子一時變得空空蕩蕩。回到家,沒有封狐做的飯菜,也沒有那隻搗亂撒潑的黑貓,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聲音。
夜裡睡不著,程朝朝一個人在客廳開了燈。她拉開窗簾,開啟窗,讓晚風吹進她的房間。月光照在縛魂鎖上,程朝朝虔誠地低下頭,鄭重親吻冰冷而又古老的平安鎖。
月亮,要圓了。
*
程朝朝的生活恢復了正常。期末考在即,為了不掛科和補考,她忙碌在論文與考試之中,偶爾抱著書本聽見身旁的同學議論:“天哪,秦教授居然是那樣一個人。”
“完全看不出來啊......”
“這個世界上,被威脅封口的女孩子很多吧。也許我們學校,還有這樣的衣冠禽獸呢。這個世界上,多得是像夏茗學姐一樣的可憐女孩。終其一生也不能等來真相。”一個女孩子忿忿不平道。
“遲早把狗男人都殺了!管住自己的下體就這麼難嗎?”另外一個女生怒氣衝衝道。
“啊別說了,你們複習沒,我光顧著吃這件事的瓜,期末考完全沒複習啊!”
程朝朝帶著證件落座考場,撐頭看著窗外的風景。窗外是A大那座舊實驗樓改造成的大草坪,小貓們在草坪的花叢之間追蜂引蝶。她恍惚想起周越樓陪她來上課的那天。
那時候的他,站哪了呢?在想什麼呢?
葉禾替她佔的兩個座位,周越樓還沒坐過呢。
低頭看向試卷上的問題,程朝朝犯了難。
“請簡述沼澤人悖論。”
破水課,這題超綱了啊!
無錯書吧*
從考場出來的時候,程朝朝遇見了江吟。這個傻姑娘紅腫的眼睛下掛著誇張的眼袋,看到程朝朝,有些倔強地仰起了自己的頭。
程朝朝覺得有些好笑,想了想,還是回頭對江吟道:“江大美女,考完試了,你暑假什麼時候回家?”
江吟愣了愣,酸了眼眶:“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我暑假申請了留校。”
家對有些人而言,從來不是遮風避雨的港灣。
江吟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程朝朝點了點頭,“那正好,這週末我生日。你來嗎?”
“誰要去啊——”
程朝朝笑了笑,“好歹我們也是出生入死的半個朋友吧。來嘛來嘛。”
*
天上的月亮愈來愈亮,程朝朝的日曆也到了底。
她的20歲生日來了。
屬於她和他的離別,也終將到來。
凌晨十二點,她坐在落地窗前,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感受著月光傾灑整個房間,窗外微風輕輕拂過。
客廳的燈被開啟了,程朝朝一時間不敢抬眼看過去。
“謝謝你。”
陷入一個熟悉而又溫暖的懷抱。
程朝朝把頭埋進周越樓的肩膀,笑著道:“你上次把我一個人扔往世裡,我還在生氣呢。”
周越樓喃喃道:“對不起。”
程朝朝捏了捏他的臉,對上他的眼睛。他明亮溫柔的眼睛一如既往,裡面裝著程朝朝。
她笑的一臉燦爛,“我的阿拉丁神燈,生日快樂。”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一個小孩快樂分一半的魔法。
只有傻子才會默默守護一個人長大,完成她隨口許下的每個願望。
在生命的最後,將這世界上,最真摯的祝福,送到她的身邊。
周越樓替她捋了捋髮絲,“抱歉,我並不知道這個願望會——”
會給你帶來諸多麻煩。
話沒說完,程朝朝就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今天是你的生日哎,你怎麼還要抱歉。天大地大壽星最大,你沒聽過嗎?”
*
當他的存在只剩下24小時,應該做些什麼呢?
凌晨,店面基本都打了烊,城市陷入美夢酣眠,程朝朝帶著周越樓再次去了那片梧桐林。
她為這一天籌劃了很久。
去種一棵樹吧,種在那棵梧桐樹邊上,一棵屬於她和周越樓的樹。
於是兩個人一言不發,一鐵鍬一鐵鍬,種下一棵嶄新的樹苗。
小樹依偎著大樹,程朝朝認真地在小樹上綁上紅飄帶,一條一條地書寫。
從他的一歲,到二十九歲。
做完這些,程朝朝擦了擦汗,張牙舞爪道:“周越樓!小樹為證!”
“你下輩子要是把我忘記了,或是不來找我,我就把你狗腿打斷。”
周越樓笑著道:“不敢。”
“哼哼哼,誰知道呢?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萬一到時候我成了半老徐娘,你一個年輕大學生,指不定要跟漂亮小妹妹跑路呢。”
她說著說著鼻頭有點酸。
“我可不會等你哦。說不定以後,我就遇到一個比你還好的人,我就跟別人走了。”
程朝朝仰起頭,小聲道:“所以啊……小樹要快點快點長大。”
周越樓把她拉進懷裡,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想說的話又噎在喉嚨。
遠處傳來腳步聲,程朝朝和周越樓都不意外,往那邊看了過去。
陸芸香帶著花,也帶著信,踏著月光,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每年周越樓生日,她都會來這裡,親手掛上祝福,這一年也不例外。
“媽。”周越樓叫了出聲。
一旁程朝朝也開了口,“阿姨好。”
陸芸香愣在了原地,凝出一個笑,眼淚潸然而下。
“你來啦。”
“嗯,我來了。”
“讓媽媽看看,瘦了吧。”
周越樓含淚笑著道:“胖了。”
陸芸香哽咽道:“這六年,你過的還好嗎?”
“好,很好。媽媽,對不起,我知道你過的並不好。”
陸芸香哭著搖了搖頭,顫顫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周越樓的臉,“媽媽好,媽媽很好。”
周越樓沙啞著聲音,露出一抹笑,“媽媽你的廚藝又長進了。那碗陽春麵,我吃過了。”
“媽知道那是你。也只有你。”
程朝朝向陸芸香遞了一張請帖,笑眯眯道:“阿姨,明天來這裡吧。”
*
在A市,有一習俗,每逢十年,生日就要大操大辦。特別是二十歲生日,無異於成人禮。
因此,程朝朝的父母提前了一個月回國,就為了給程朝朝籌辦這麼一場生日。
只是這一次,程朝朝拒絕了一貫的盛大宴會。她邀請了所有知曉周越樓存在的人,來到那個故事開始的房間。
寬敞明亮的客廳一下子變得有些擁擠,程知懷和許瓊菱打量著程朝朝房內凌亂的擺設,伯母揪起沙發上到處都是的貓毛和頭髮,伯父指著冰箱裡的一堆垃圾食品和飲料。
大人們想要說什麼,想了想,還是閉了口,嘆了一口氣,渾身不自在地坐在沙發上。
程野帶著一個大蛋糕走了進來,順路還帶來了路上的葉禾。
當然, 程野嘴硬說著順路,程朝朝卻知道那根本是兩個方向。
陸芸香看了看請帖上的地址,還是敲了敲門,被程朝朝用笑臉迎了過去。
徐漾舟雖然嘴上說著給程朝朝過生日,可還是準備了兩份生日禮物,悄咪咪對著大變活人的周越樓道:“哥們,你這速度夠快啊,都見雙方家長了。”
江吟還是來了,她沒想好送什麼禮物,於是給周越樓和程朝朝畫了一幅畫。
一個木乃伊和一個女綁匪的故事。
柳筱筱一進門的一瞬間,就被程父程母迎了過去,小聲道:“大師啊,這個情況,還要多久啊?難不成,真就這樣?”
柳筱筱也同他們小聲的道:“叔叔阿姨,他要走了,你們放心吧。你們也算積善積德,了了亡魂一樁心願,”
她挺直了身板,朝著那邊兩位壽星走了過去,掏出了兩根紅繩,系在程朝朝和周越樓手腕上。
“這個呢,姻緣繩,散不掉的。”
葉禾一下子就嗅到了玄學的味道,黏上這個短髮妹妹,“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柳筱筱的名聲。”柳筱筱拍著胸脯保證道。
葉禾眼冒星光,“哇——大師,也給我來個唄。”
柳筱筱打量了一眼她,露出職業微笑,“想要啊~8888一根。”
“靠,這麼貴。”葉禾往後退了兩步,無意撞進了一個人的胸膛。
柳筱筱道:“姻緣呢,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我不過是看你命中有緣,所以才收你這友情價,旁人想要我還不給呢。”
葉禾背後的程野不動聲色拿出手機,“兩根。”
柳筱筱麻利地掏出自己的收款碼,喜笑顏開,“好勒!百年好合啊,百年好合啊。”
程朝朝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伯父伯母欣慰的笑了,程父程母嘖嘖搖了搖頭,江吟選擇性無視,徐漾舟翻了個白眼。
葉禾原地石化,支支吾吾道:“程警官……你你你……”
程野紅著耳根子接過柳筱筱遞過來的紅繩,“別多想。”
拜託,你耳朵都紅了,很難不多想哎——
程朝朝看著差不多到齊的人,心裡有點落寞。
她找到柳筱筱,詢問道:“封狐和喵喵呢?”
柳筱筱拍了拍程朝朝的肩膀,“封狐啊……他被抓回去了,恐怕是來不了。”
“至於九尾靈貓大人,它也許正在路上。”
程朝朝一瞬有點失落。
柳筱筱笑眯眯道:“他雖然沒有來,但他的心意已到。我聽羅剎叔說,他不會被關很久的。”
“也許有一天,你們遇到一個死纏爛打不要臉的人,說不定就是他呢。”
“那隻狐狸啊,又蠢又壞,肯定又要用假身份逃出來招搖撞騙。”
*
門外站著一人,身著一襲玄袍,肩頭站著一隻黑貓。他修長的身形掩於黑暗,肩頭那隻黑貓悠閒自得舔了舔爪子,松綠色的眼眸猶如松海。
“嵇池,你不進去嗎?”喵喵從他肩頭一躍而下,回頭看向隱於黑暗的那人。
“不必,我在此等候便好。”一人清冽的聲音從黑袍之下傳來。
“既已知原委,為何你不告訴封狐真相。”喵喵不解道。
“萬年之前,她因救我丟了性命。封狐恨透了我,滿心只想殺我,他既不會聽我說,也不會信我。”
“更何況,這是他的宿命。向命定之人洩露天機,不可。”
喵喵沒再理會他,擺頭晃腦地向那扇門走過去,又被身後那人喚住了。
“把筱筱叫出來吧,我有些話想同她說。”
*
門鈴響了。
程朝朝滿懷期待地開了門,門口端坐著一隻小黑貓,自信開口叫了一聲。
屋子裡的人都捂上了耳朵。
懂不懂九尾靈貓大人開口的含金量啊?愚蠢的凡人!
喵喵叼來了最後一件禮物,兩張平安符。
程朝朝喜氣洋洋接過那張符咒,仔細一看上面的筆跡。
端正清秀,並不屬於封狐的龍飛鳳舞。
柳筱筱瞥了一眼,默默出了門。
*
“師傅?”柳筱筱對著角落的玄袍男子喚道。
“筱筱,過來。”
柳筱筱上下打量了一眼嵇池,默默開口道:“師傅,我說過很多次了,大夏天,不要總是穿著這身黑袍子,看起來很吸熱。”
“是嗎?”嵇池取下自己的衣袍,露出銀色長髮,那雙極淺的眼眸盛著陽光,晶瑩剔透。
柳筱筱滿意點頭道:“這樣舒服多了。”
“為師總是覺得,這副樣貌會嚇著人。”嵇池緩緩道。
“凡人又看不到你的靈體!如若害怕這副樣貌對凡人來說太過誇張,為何不用你的本體示人?”
柳筱筱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自己師傅這自卑之心從何而來。她發自真心的誇讚道:“師傅,像你這樣好看的人,就應該多曬曬太陽。”
嵇池莞爾一笑,摸了摸柳筱筱的頭髮,“你把頭髮剪了?”
柳筱筱漫不經心道:“束髮太麻煩。”
嵇池嗯了一聲,又道:“聽聞他們傷了你?”
“騙他們的啦。”
嵇池沒話找話道:“保命的平安符用完了嗎?”
柳筱筱連忙道:“師傅!你給我的保命符,我這輩子都用不完,更何況,你徒弟根本遇不到那麼多危險的場面。”
嵇池笑意漸濃,“平安便好。”
柳筱筱覺得今日的師傅有些不對勁,她扭頭看向在陽光下的男子,銀色的髮絲飛揚,清冷出塵地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永生是神賜予嵇池的禮物,也是神賜下的枷鎖。
嵇池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筱筱,為師也許要離開一段時間。”
柳筱筱愣了愣:“你要去哪?”
嵇池揉了揉她的頭,溫柔笑道:“有些事需要處理。”
柳筱筱追問道:“什麼事?你要去多久?”
嵇池移開了眼神,“靈獄牢出了變故,我需去維持結界。”
“多久?”
“不必很久,也許二十五年,也許一百年。”
柳筱筱望向他,“不能不去嗎?”
“筱筱,這是為師的職責。為師走後,你需護好他們,術法為天下人所用,匡扶正義,救貧救困。”
柳筱筱低頭看向地面,噢了一聲,鼻子忽然有點酸。
“封狐要走,你也要走。”
嵇池見她神色不悅,恍然想起,不論是二十五年還是百年,對柳筱筱而言,都是極其漫長的存在。
即便天生陰陽眼,和地府打著交道,學習術法,本質上,她也不過是一個活的比普通人稍微長久些的凡人。
百年,幾乎是她的一生。
嵇池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低聲道:“筱筱。”
柳筱筱頭也不回地推開了門,闖進了那片熱鬧。
*
屋內程朝朝和周越樓被眾人圍簇著,程野和葉禾給他們兩個帶上了生日帽,把兩個人按在桌前。
拉上了窗簾,關了燈,只剩下蛋糕上蠟燭發的光。
周越樓撇頭看向一旁眼中躍動著火焰的程朝朝,就被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於是周越樓聽見,周圍的人,都發自內心地、真誠地,為他唱了一首生日快樂歌。
“祝你生日快樂~”
“喵喵喵喵喵喵~”
眾人低頭看向那隻嗚嚎亂叫的貓。
等等等!它是在唱歌嗎??!
算了,在這個世界,死人都能重新死而復生重返陽間。
一隻貓會唱歌又算什麼?
於是詫異的大家都在喵喵的歌聲中笑了起來,拍著手,齊聲唱著歌,歡呼道:
“周越樓!祝你生日快樂!”
禮花和歡聲笑語圍繞在他的身側,程朝朝捂住周越樓眼睛的手有些溫熱。
程朝朝興奮地道:“周越樓,許願吧。”
周越樓不知道許什麼願望,望向程朝朝,“你來吧。”
程朝朝叉腰道:“胡說什麼呢!過生日就是要許願望的。”
周越樓只得無奈地在蠟燭面前,默默許下了願望。
如果分別是無法避免的宿命,那便請讓她忘記我吧。
不必傷懷、不必遺憾,永遠快樂地做那個——他於故事開頭遇見的那個程朝朝。
在一陣歡呼聲中,吹了蠟燭。他安靜地坐在那邊,任由程朝朝掰著他的臉,用奶油在他那張卓越的臉上肆意畫上塗鴉。
大人們表示沒眼看,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陸芸香笑著看向自己的兒子。
程野搖搖頭道:“你就任由她畫,不還手?”
以往每年過生日,程野和程朝朝勢必有一場大戰。誰把誰畫成王八才肯罷休。
葉禾插嘴道:“這你就不明白了吧。”
程野道:“該明白什麼?”
葉禾嘖嘖道,“怪不得你單身這麼多年呢。”
徐漾舟吃著蛋糕翻了個白眼。
江吟同樣翻了個白眼。
程朝朝滿足地在周越樓臉上塗塗畫畫,在他的左臉畫上了一個大大的愛心,右臉寫上czz的簡寫。
眾人:“咦~”
柳筱筱推門走了進來,看見大家這副歡樂的模樣,收住了自己心底的落寞。
她笑嘻嘻提議道:“大家來拍一張合照吧!我來拍!”
於是大家在那張沙發上排排坐好,中間坐著被塗成大花臉的周越樓和程朝朝,他們的腿上坐著一隻擺弄著姿勢的黑貓,身邊坐著葉禾、程野、江吟、徐漾舟、程父程母、陸芸香、伯父伯母。
柳筱筱高聲道:“大家都準備好了嗎?”
於是大家齊聲道:“茄子——”
“喵嗚——”
程朝朝自然是最興奮的那個,她走到柳筱筱面前,看向照片中的大家。
她和周越樓身上,都有著一個紅色的爪印,發著淡淡的光芒。
那是封狐送來的祝福。
*
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過完生日,也迎來了程朝朝和周越樓的獨處時刻。
程野開著車,帶著程朝朝和周越樓,還有葉禾,四個人去了遊樂園。
程朝朝拉著周越樓的手,回頭看向身後的程野和葉禾,賊兮兮道:“你們兩個幹嘛還不走?”
程野掏出兩張遊樂園入場票:“你怕什麼,遊樂園這麼大,我又不會打擾你們。”
程朝朝嘖的一聲,“哇——程野,你知道像你這種人,來遊樂園玩旋轉木馬什麼的,簡直就是恐怖片。”
“快滾。”程野紅著臉道。
程朝朝火速拉著周越樓麻溜滾開。
兩個人坐在過山車上,程朝朝被顛的七葷八素,高聲尖叫,卻仍然嘴硬拉著周越樓再坐了一次。
於是周越樓也被顛的七葷八素。
兩個人還去了一趟遊樂園的鬼屋,對於周越樓這麼一個真實存在的鬼來說,鬼屋的NPC根本毫無威懾力。
程朝朝雖然已經見過夏茗和一系列高能畫面,還是被嚇得花容失色,像個八爪魚掛在周越樓身上。
周越樓失笑,懷中擁護著她,行走與黑暗的狹道。
“這麼怕黑,第一次遇見我,你不怕嗎?”他問道。
程朝朝在他懷裡小聲的道:“我認得你的聲音。”
周越樓笑道:“是嗎?”
她有些惆悵道:“周越樓,我有時候還挺感謝我們的相遇的。”
“嗯?”
“如果不是喵喵,你會是我生命中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你不會愛上我,也不會做我的男朋友。”
“但命運讓你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遇見我,所以我就說嘛,我們的相遇是命運的註定。”
周越樓啞了聲音,“不覺得遺憾嗎?其實我有時候,會後悔做了你的男朋友。”
程朝朝抬頭道:“為什麼?”
“對你不公平。”
“我是一個亡魂。但對你而言,三個月,卻需要很多時間去忘卻、去等候。甚至,我大多數在你身邊的時間,什麼也不能為你做。”
程朝朝把頭埋進他的懷抱,“你為我做了很多、很多。很多時候,人生不是隻有遺憾的。”
那些我們相逢的瞬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刻進生命的歡愉。
在愛上你的那一刻,我也預料到了終將面臨的悲傷。
周越樓吻了吻她的額頭,“程朝朝,往前看吧。你的人生,還有很多種相遇。”
他並不希望她陷於回憶的等候。
程朝朝踮起腳尖,湊近他的耳朵,像個頑劣的孩子一般笑了,“想讓我忘了你啊,我偏不。”
“我會永遠記得你。”
程朝朝鬆開了他,拉著他快步走出了鬼屋,外頭天光已暗,遊樂園的摩天輪亮了燈。
程朝朝拉著周越樓坐上了摩天輪。
摩天輪緩緩轉了一圈又一圈,程朝朝看著外面的夜景也一圈又一圈。遊樂園的燈光變化地像一場童話的泡沫。
遊樂園謝幕的煙花點燃,砰的一聲綻放在夜空。摩天輪正途徑頂點,無數煙花絢爛地在腳下,在他們身邊恣意綻開。
絢爛而又轉瞬即逝的煙花。
漆黑的夜空在此刻顯得不再孤寂。他們的身旁也成為了光和花的海洋。
周越樓的輪廓在煙火之下染上各種顏色,眼底印出漫天絢爛。
“程朝朝,今天你過生日,你並沒有許願。”
程朝朝含著淚:“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
周越樓笑道:“謝謝你給我過生日。”
“抱歉,生日蛋糕也沒有。蠟燭也沒有。我只能為你唱一首歌。”
周越樓望著她,為她唱了一首歌。
語調喑啞,幾近破碎的生日歌。
曾有一個人,在往世裡,對20歲的他,唱的那首生日歌。
分別的時間到了。
“程朝朝,生日快樂。”
在煙火最絢爛之時,他吻住她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淚水,綿長地令人窒息的吻,想要將她融入骨血的懷抱。
“對不起。”
他還在跟她道歉。
其實她不需要蛋糕,也不需要蠟燭。
他笑著道:“生日歌唱完了,是時候許願了。”
程朝朝抬眼望向他,鄭重道:“周越樓。”
“我在。”
風一點一點地,湧進摩天輪內。
她也一字一句,每一個字,都像擊打在心臟上的一個鼓點。
“我許願。”
“生生世世、永永遠遠、將我的快樂、分你一半。”
惟願,生生世世,朝朝暮暮。
周越樓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抽離,仿若飄浮於往世的風海。
呼嘯的風,將要把他帶去他該去的地方。
他用盡全力抱住程朝朝。
“程朝朝,期末考試,那道題你還是不會做。”
“我看見了。”
程朝朝又哭又笑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著學習呢。”
周越樓揉了揉她的頭髮,笑著說了分別的話。
“沼澤人悖論認為,死亡是一個人的防偽證明。”
“那道題,屬於我的正確答案——”
“程朝朝,死亡並不是我的證明。”
“你,才是。”
你才是獨屬於我的證明。
*
遊樂園的煙花落了幕,身旁的風聲消退,程朝朝望向摩天輪座椅的對面,已然空空蕩蕩。
摩天輪穩穩落了地,她慢慢地從摩天輪內走出,身邊的遊客都在散去,大家盡興而歸,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驚歎著方才那場煙花的美麗。
程野拉著葉禾的手,仰頭看著煙火散去,就見自己妹妹默不作聲,夾雜著人流之中。
程野和葉禾猛地撒開了對方的手,小心翼翼看向遠處獨自走過來的程朝朝。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甚至一句話也沒說。
只是一個人站在人海之中,卻莫名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回去的路上,連一向會安慰人的葉禾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程朝朝只是偏著頭,把頭靠在車窗上,仰頭看著那一輪明月。
月亮還是那輪月亮。
她試著摘了自己手上的縛魂鎖。這一次,輕而易舉地,從她的手腕之中取下。
願望——真正實現了。
*
程朝朝開啟家門的一瞬,大家都還在等她,只是程朝朝的身旁少了一個人。
大家一時也不敢說什麼話,只是看她面帶笑意地進了門,點頭和每個人示意、打招呼。
幾乎淡然地不像話。
“柳筱筱,他去輪迴了,對嗎?”程朝朝對著身旁的柳筱筱道。
柳筱筱默默點了點頭。
她扭頭看向喵喵,再次確認道:“不在我身邊,也不在鎖裡,真正的,從我身邊消失了。”
喵喵點了點頭。
程朝朝笑著跟大家說了再見,送每一位來參加他們生日的人離開。
許瓊菱說什麼也不肯走,生怕自己的這個女兒一不留神想不開。只是這一次,程朝朝也沒有堅持要送他們離開,她淡然地接受了父母要留下的建議。
程知懷嘆了一口氣,想了想,還是把許瓊菱帶走了,“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吧。”
“相信你的女兒吧,離別是她長大的必經之路。”
*
屋子裡只剩下程朝朝一個人。
她回首望向屋子裡那片熱鬧留下的狼藉,皺了皺眉,開始打掃自己的房間。
一點一點擦去客廳殘留的蛋糕痕跡,把合照收進抽屜,關於周越樓的所有東西藏進書房。
縛魂鎖、相思子、日記本、小夜燈、合照、娃娃……
那些數不清的東西,關於他們相遇記憶的東西,她通通一口氣放進書房,然後利落地把書房門關上,上了鎖。
握著書房鑰匙,她開啟窗,想了想,還是沒把鑰匙扔下去。
程朝朝妥協地把鑰匙藏進了電視機背後的小凹槽裡。
這樣一個隱蔽的地方,像她這樣記性極差又丟三落四的人,大概不會想起,也拿不到鑰匙,也不會去回憶。
程朝朝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坐在沙發上,心滿意足地開啟被封狐佔據了很久的平板。
她翻了翻封狐的戰績,這隻狐狸,打遊戲還真是如痴如醉。
程朝朝開了一局遊戲。
毫無意外地,她輸的落花流水,還被隊友開麥一頓嘲諷。
“不是你面板充這麼多,玩的這麼菜?”
“姐樂意!”
程朝朝生氣地合上了平板,甚至把平板關了機。
她走到淋浴間,衝了個澡。感受水流在自己身上劃過,她不過癮似的,把水開向了冷水那一側。
冰冷的水打溼她的頭髮,她愣了愣,關了水龍頭。
程朝朝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不出來。
真正的離別,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的平淡。
沒有預想的撕心裂肺,也沒有地動山搖,只是心臟像被蒙上了一層保鮮膜,感覺這個世界不太真切又太過真切。
可能她早就為分別做好了心裡準備。
可能她早就習慣了聚少離多的生活。
父母也好,望望也好,還是她愛的人。
相聚的時間太短暫,離別的時間又太長。
程朝朝擦乾自己身上的水漬,吹乾頭髮。倒進自己柔軟的床上。
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她蜷縮著身體,這樣安慰自己道,卻依舊感到自己心口空落落,堵得慌。
程朝朝在床上翻了個身,把頭埋進了被子。在床上數了很多隻羊,依舊睡不著。
程朝朝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就這樣,沉默不語地站在被自己剛剛鎖起來的那扇門前。
她站了一會,又好像一瞬和自己槓上了氣。
程朝朝氣沖沖地離開那扇門。快步走去冰箱邊給自己開了一瓶可樂,開啟了她最愛看的電影,開著空調裹上被子。
就這樣,分別的第一個晚上,程朝朝看了一整晚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