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父親緩緩來到病房門口，古嚮明心突突跳得很高，渾身血液加速奔湧，呼吸更加急促，是他有生之年從未有過的緊張感。

父親將載著行李箱的輪椅靠牆放在走廊上，招呼他進去。

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眼前發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還是蘇青羽在後面輕輕推了他一下。

終於走進病房，裡面人挺多，卻很安靜，除了母親，其他都沒見過。

他用生澀的目光大致掃視了一遍，來不及一一分辨，便被病床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床上躺著一個頭發斑白、面容消瘦的老太太，她鼻前掛著氧氣管，手上插著點滴針，雙目緊閉，正在昏迷之中，呼吸微弱，即將油盡燈枯。

“這是外婆。”古嚮明內心一個聲音提醒著自己。

只是她現在的樣子，與這麼多年在故事中聽到的，潑悍、霸道、蠻橫這樣的形象完全連線不上，有種極強的撕裂感。

床邊坐著一個身材圓潤的老頭，頭髮也基本蒼白，但額頭眼角不見皺紋，此刻正神情哀傷，滿眼幽怨地呆呆望著床上的老太太，彷彿在祈求著她醒過來。

“這是外公。”古嚮明內心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在父親的引導下，古嚮明走到老頭身邊站定，然後聽到父親彎腰對老頭說：

“爸，您外孫趕回來了。”

老頭聞聲，抬頭看了一眼古嚮明，目光深邃也充滿了深情，神情滿是憐愛，緩緩地說：

“都這麼大啦。”

父親又彎下腰，回應老頭：

“是呀，已經二十三歲，大學都畢業一年了。”然後站直面對著古嚮明，“快，叫外公。”

古嚮明這才反應過來，稍稍頓了一下，小聲喊道：

“外公好。”

外公拉著古嚮明的手說：

“好好好，外公挺好。來，快來見見你外婆。這些年，雖然她嘴上不說，可是我知道，她心裡一直都很掛念你。她呀，這輩子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爆，性格太犟。”

說到這裡，外公嘆了口氣，繼續說：

“現在啊，人生走到盡頭，躺在病床上回首過往，心裡最大的遺憾，還是關於你們一家。昨天開始，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的，她知道自己時間無多，便提出臨終前想見見你們，尤其是見見你。我這才撥通了你媽的電話。就在你爸下去接你時，她還清醒著，聽到你到了眼角還泛起了淚光。結果這會兒又昏迷過去，情況越來越不穩定了。希望她還能睜開眼睛看到你。你坐這兒，陪我等等吧。”

外公話音剛落，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便搬來條椅子，給古嚮明坐。

古嚮明剛坐下，又立即站起來，轉向蘇青羽，示意她站到自己旁邊，然後將她介紹給大家：

“爸，媽，外公……還有各位家人，這位是我朋友，她叫蘇青羽。因為我前段時間腳受了點小傷，行動不是很方便，所以她陪我回來。”

蘇青羽這麼多年做生意鍛煉出來了，面對這種場合毫無懼色，從容大方地接著古嚮明的話給大家打招呼：

“叔叔、阿姨、外公，以及各位家人，大家好。在這個艱難的時間，希望大家保重身體。”

大家從傷感中找出一點點喜悅，向蘇青羽簡單禮貌問好，接著又回覆到了原本安靜沉重的氣氛中了。

這時，古嚮明母親放下懷裡的小兒子，走過來，整理了一下情緒，說：

“來，媽給你介紹下在座的各位家人，都是外公和外婆兩邊的至親……”

古嚮明先招呼蘇青羽坐下，再跟著母親逐個逐個向家人們問好，如此就算認識了，正式建立起親戚關係。

打完一圈招呼，大家又回覆到了原本安靜沉重的氣氛中去。

這回，大家都不再說話，顯得有點尷尬，但並沒有人在乎，都有意無意將注意力投向了昏迷中的外婆，盼著她能再次醒來。

大家站的站，坐的坐，站不動的坐會兒，坐不住的站會兒，就這樣等了許久。

終於，外婆的眼睛再次微微睜開。

眾人迅速圍上去。

外公再次拉著古嚮明的手，並將之放到外婆的手裡，大聲對外婆說：

“這是你的大外孫——小明。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旁邊這位，是他的物件——小蘇。陪他一起回來看你來了。”

外公話畢，古嚮明照著外公的音量，大聲叫了一聲外婆。

聽到古嚮明的呼喊，外婆嘴唇的肌肉努力顫動著，想開口說點什麼，但始終無法張開，於是只好微微點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然後，外婆鬆開古嚮明的手，努力抬起胳膊，想摸一下古嚮明的臉，可也只能稍微抬起來一些。

古嚮明明白了外婆的意圖，便主動跪在床邊，把頭伸過去，抓著外婆的手放到自己臉上。

摸到古嚮明臉的那一刻，外婆蒼老的手發出強烈顫抖，眼裡淚光閃動，呼吸變得粗糲，可以想象此刻她心裡是怎樣的波濤翻湧。

隨著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外婆停止了呼吸，床頭心電儀上的圖慢慢變成一條直線。

這時，古嚮明父親趕緊跑出病房去叫醫生，其他人則圍著病床默默流下眼淚。

醫生趕到，並沒有再進行搶救，只是檢查並確認了外婆的死亡。

隨後，遺體被推入太平間。

全家人開始陸續行動起來，準備操辦外婆的葬禮。

外婆走後，古嚮明母親反應最為突出，她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悲傷溢滿她的心田，完全不能自已。

她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以至於身體因為啜泣而猛地抽動。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按理說，從某種程度上，她是恨母親的，如果不是因為母親非要棒打鴛鴦，也不至於和家裡中斷聯絡二十多年。

可血緣的親情告訴她，事實上她充滿著不捨，畢竟血溶於水，好不容易時隔二十年才見到，卻成了最後一面，也太過於殘忍。

另一方面，她突然很懊悔，為什麼自己非要二十年來一直慪氣，沒有主動回來看看父母，儘管也起心動念過，卻始終沒有落於行動，這下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她越哭越傷心，眼淚鼻涕連成一片。

父親需要協助外公處理一些事情，沒時間管母親；尚且年幼的弟弟站在母親身邊不知所措；古嚮明走上前，抱起弟弟，拿出一張衛生紙，讓他遞給母親。

蘇青羽則從身後拍了拍古嚮明的肩膀，意為讓他節哀順變。

很快，一輛靈車將遺體從醫院拉到了殯儀館，外婆在這世界最後的存留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