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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前世4:白首相知猶按劍(2章合1)

三載征戰殺伐,帶給江煙裡的是一身沉痾舊疾,以及慶功宴上驟然聽聞的,江淵的死訊。

鍾妍華為她的“御前失儀”遞過去一個臺階,江煙裡便從她漫不經心的聲音中,獲取了背後的資訊。

——江淵的死,有她的謀劃。

不然,她早該知道這件事的……哪怕江淵有心以命換命,她也該知道的!

能瞞住江煙裡的,除了江淵,便只有鍾妍華。

江煙裡走出了宴會大殿,站在冷風中,有些怔怔地看著鋪天蓋地的雪。

有人在她身後,為她披上大氅,以及撐起一把傘,鼻尖縈繞了清淺的香,她辨認片刻,是雪中春信。

“……李二郎君。”她沒有回頭,聲音也平靜,“在這裡做什麼?”

她其實很憤怒,很疲憊;她似乎被一分為二,一半叫囂著殺意,一半不停潑著冷水。

李瀟沒說話,江煙裡也只是笑了笑:“你不必擔心我。我……知道。”

頓了頓,微微垂眼,聲音很輕很輕:“你看,她在索取報酬了……亦或是,束脩。”

李瀟只是替她拂去發上的雪,有些冰涼的手指無意碰上她的眼,江煙裡微微側身,看向多年不見的故人。

而後,她平靜地注視他,問:“我好像只有你了,是嗎?”

——胞兄枉死,恩師背刺,我唯一可以信任的盟友只有你了,是嗎?

經年不見,李瀟的樣貌更出眾了,或許是因為入仕,有了權力的滋養;又或許是為了今日的重逢,所以仔細矯飾過容顏。

他看著她,道:“殿下,除了我,您的身後還有玄武軍。”

——我永遠在,而您也永遠不要忘記手中握有的權力。

江煙裡這才笑起來。

她在雪中,漫步於紅梅樹林裡,臉色淡漠;他微微落後她半步,為她撐了傘,目光專注。

“鍾妍華……她或許察覺到了,或許沒有察覺到;在她問我以後想要什麼時,我頭一次清晰地生出了警惕。”江煙裡輕聲嘆了嘆,“八歲拜師,我感激她,敬愛她,看重她,也從來都防備她。”

“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想要什麼?”

“直到三年前那天,她反過來問我,我想要什麼。”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便知道,她要收取束脩了……我故意說,要平淡安穩的生活,要同你成親。”

江煙裡沒注意到,在她說出最後一句時,身後的人於一瞬之間,藏不住洶湧愛意。

她只是穿過梅林,穿過獸園,穿過無數迴廊碧瓦,來到了那座荒蕪的宮殿。

——中宮所在,立政殿,自高祖起,江氏皇朝歷代皇后所居。

高祖、太宗時,皇后尚能輔佐帝王,再往後,有被廢的皇后、枉死的皇后、被忌憚的皇后……漸漸的,立政殿不再帶有政治意味,而是成了普普通通的建築,困住許多魂靈。

她和江淵的母親,便是在這裡病逝。

那個女子……說老實話,江煙裡也好,江淵也好,對她沒有太深的印象,只隱約記得,她臨死時與天壽帝密談許久,而後兄妹二人便由天壽帝躬親撫養,離六歲還有五個月時,受封太子與鎮國公主。

江煙裡聽舊僕說過,皇后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子,她比天壽帝小了幾乎十二歲,生產他們時落了病根,雖然沒法時時愛護他們,可心裡是很愛很愛兒女的。

記憶裡幾乎沒有印象的女子薨了,而後便是兄妹相依為命,立政殿再荒蕪破敗、不吉利,也是他們的家。

江煙裡站在立政殿外,直勾勾看著殿前雜草叢生,忽而笑起來,回頭看向李瀟,眉眼間呈現一種噬骨飲血的柔情:“……阿瀟,本宮沒有家了。”

李瀟捏著傘柄的手用力到泛白,他看著江煙裡,俯首替她扶正髮間珠釵:“臣在。”

他語氣帶著堅定,卻不知道自已眼中也流露出同等的悲慟與倉惶,以及無力。

這一刻,他比她更難過心碎,哪怕經歷這些的並不是他自已。

江煙裡看著他的眼,忽而靠近了些,抬手撫上他的眉眼,片刻後,倚進他略微僵硬的懷抱中,藏起平靜的臉色,聲音卻無措:“阿瀟,幫幫我……站在我身邊,全力助我。你願意嗎?”

一如既往,一如十餘年來相處的默契,李瀟讀懂了她的意思。

——帶著更多的權力,站在我身邊;譬如,本應屬於你長兄的權力。

李瀟的身體很僵硬,不知是風雪寒冷,還是別的什麼……或許是人心。

江煙裡察覺到他的僵硬,雙手環上他的後頸,仰頭看著他,一雙眼盛著深宮寂寥,人心算計,大漠孤煙,南疆雲瘴。

以及那微不可察的,近乎沒有的愛意。

可偏偏就是這麼點兒愛意,李瀟為此垂首。

兩人於風雪中,避於同一把傘下,如世間尋常愛侶,久別重逢後親密相擁、無聲對望。

她知道,他絕不是為愛棄權的人,所以似是不經意晃了晃,虎符與環佩碰撞叮噹。

他知道,她生來是撥弄風雲的人,她看穿他努力藏起來的彷徨和漂亮皮囊下的野心,可偏偏看不穿他真的愛她。

有多愛呢。

她喜歡君子,所以他便是君子;她需要棋子,所以他便是棋子。

他可以成為殿下的手中劍,哪怕某日劍尖轉向自已、被她刺入心臟,他也甘之如飴。

他可以成為卿卿的意中人,合巹結髮,年少時畫眉賭書,老來後共入陵寢。

她需要什麼,他便是什麼。

而如今,她明明白白告訴他——我要棋子,要利劍,以及你的命。

她要他先做一個同盟,再做一個對手,最後用他的命,敲響世家大族的喪鐘。

李瀟想,按世間常理,他應該感到難過,感到憤怒,感到痛苦。

他不應像三年前長江邊那樣,狼狽跪在地上,打碎脊樑骨爬向她,那已經不像他了。

可……

片刻後,李瀟頭一回失了禮儀,再也剋制不住,俯首在她唇上撕咬碾磨;江煙裡驟然驚訝一瞬,而後被唇齒間帶著雪中春信香氣的愛恨糾纏,藉以窺見他的魂靈。

風雪俞大,耳鬢廝磨間,江煙裡恍惚聽見李瀟似是哽咽,旋即被他矇住眼;黑暗中感覺愈發靈敏,於是她準確地感受到,一滴溫熱落在鼻尖。

他好像是恨的,所以唇齒追逐間好像要撕咬下她的皮肉,喝盡她的血;又好像是愛的,所以擁住她的力道是那麼小心翼翼,甚至只是虛虛地環著腰不敢接近。

不知過了多久。

李瀟慢慢放下捂住她眼睛的手,江煙裡望過去,又是那位光風霽月的李二郎君。

他拿出巾帕,仔細替她拭去所有痕跡,而後頓了頓,溫柔莞爾,用同一塊巾帕拭去自已唇上沾染的豔麗口脂。

被強行撕開安分守已的面具,再溫柔的人也顯出幾分政客的野心:“將軍,臣想站在您的身側,全力相助。”

江煙裡凱旋,在得知江淵出事前,封鎮國大將軍,雖還沒允許她入朝參政,卻位居武官之首。

同樣的,江煙裡也聽懂了李瀟的意思。

——站在武官之首身側的只有丞相。

江煙裡聞言,唇角微勾,依舊倚在他懷中,漫不經心:“阿瀟是父皇也讚譽過的君子,隴西李氏的風骨自是不可攀折。有你陪著,我自然安心。”

——我劍尖所向,乃是龍椅上的帝王,以及你的家族,你想清楚,得到中書令之位後,究竟該站在哪邊?

李瀟替她攏緊了大氅,仔細小心,生怕冷風吹得她不舒服,似是無意:“隴西李氏千年傳承,家中子弟的風骨,無需他人的認可贊同。”

——我不會效忠帝王,我屬於隴西李氏。

江煙裡笑著捏住他的手:“瞧瞧——要不怎麼說你是君子?大家都說阿瀟你如玉如竹,我卻不喜歡這說法。玉石易碎,竹節易斷,好不吉利。”

——你若保隴西李氏,只會玉石俱焚。

李瀟聞言,看著她片刻,旋即展顏一笑。

“卿卿知我,而我亦知卿卿。”

——你明白我的無奈與責任,我也明白你的抱負。

頓了頓,撫上她的眉眼,又珍重道:“玉石也好,竹節也好,在奮力一搏、廝殺生長後,最終也不過化為煙裡塵埃,但依然可以餘下幾句詩篇流傳,叫人哀嘆。”

——那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的事。可若真到了拔劍相向的那一日,我會引頸就死,讓你終此一生,都無法真正忘記我。

曾有詩言,白首相知猶按劍。

可事實上,早在相互依偎時,已是對峙而立。

很快,李瀟的長兄死於江煙裡的謀算;江煙裡的兵權,失於貴妃算計,而後眼疾手快地順勢而為,解了兵權,空頂著將軍名頭,算計來帝王微薄的愧疚,第一次真真正正參與了朝政。

一年又一年,一春復一秋。

江煙裡的身體越來越壞,李瀟的權力越來越大。

然而卻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平衡點,在於偏心世家的天壽帝,以及江煙裡的老師兼謀主,鍾妍華。

江煙裡腰間的刀,李瀟腰間的劍,都還不曾真正出鞘。

直到山陵崩,江煙裡作為鎮國長公主輔政,李瀟在中書令以外,加官太傅,也有輔政的權力,都是天壽帝的所謂平衡之術。

新官上任尚要燒三把火,哪怕歷來在先帝殯天后,一年不可改制改令,但她已經手執火炬,漸漸靠近世家高門。

寒光凜冽的利劍急需飲血,溫柔克制的君子脫下皮囊。

從那時開始,無需等到白首相知,青絲結髮的鴛鴦,從此刀劍相向。

而後刀劍加身,奪走李瀟及其三族性命。

江煙裡到底不願意讓李瀟死於梟首——不提多年愛恨恩怨,他那麼風雅漂亮的人,若是被梟首,該有多難看。

所以她送去了一碟綠豆糕。

還在那間小宅院時,有位老翁時常挑著扁擔賣糕點,春時桃花酥,夏時綠豆糕,秋時桂花糕,樣式並不精巧,卻勝在新鮮。

江煙裡有時候犯懶,早上不肯起床,李瀟便會無奈地替她蓋好被子,然後出門,等老翁經過時,三個銅板,買來一碟點心,她起床後便能墊一墊,免得回宮前餓著肚子。

她記得有一回,聽見李瀟在雨後的春風中,笑著跟老翁說:“我家六娘苦夏,偏偏又最喜歡夏季才賣的綠豆糕。”

老翁一般巳時末經過,而李瀟即將在午時被梟首。

她偷偷離宮,一個人回到了小宅院,坐在長滿青苔的階上,靠著已經落灰掉漆的門,靜靜等著老翁經過。

正是夏季,她掏出三個銅板,買了一碟綠豆糕。

老翁記性很好,從前和江煙裡只打過兩三次照面,可還是認出來:“……哎呀,六娘這是探親回來了?”

江煙裡愣了愣。

三年前新皇登基後,她再也沒來過這裡,那又是誰告訴鄰居……自已探親去了?

江煙裡鬢間素釵晃動一瞬:“……嗯,回來了。”

老翁興高采烈:“那便好——你家二郎總唸叨著你呢!要不是他說你探親去了,大家還以為你倆……咳,回來便好!快三年了吧……二郎還是時不時買些點心,你們夫妻倆口味也像,都最喜歡綠豆糕……”

江煙裡便耐心聽著,而後像尋常妻子一般抱怨:“我不在家時,他也不肯打理打理門前青苔,門漆掉成這樣也不管……”

老翁便笑了:“嘿,我也問過二郎!結果他說,要等你回來一起商量著辦……哎呀呀,要我說,這就是犯懶了……”

江煙裡沉默片刻,而後道:“我和他……要離開長安了。”

老翁愣了愣:“……好好兒地,離開長安做甚?”

江煙裡溫柔地笑了笑:“以前便說好了,等空閒了,去江南定居。”

說罷,提著綠豆糕,與老翁作別。

江煙裡回到宮中,親自拿出鴆毒,而後將糕點交給了常年在宮外的羅逐月——為數不多知曉內情的人之一。

而後,她坐在桌案前,認真地處理公務,時不時飲茶提神,還召來幾個官員議事過一回。

任誰也看不出她的心思,江煙裡卻覺得時間怎麼這樣快,剛一眨眼,心腹便來彙報,道是罪人李瀟已經伏誅。

她有些小小的煩悶——只有一點點,不是難過或是痛苦,只是隱隱不悅,他沒選擇帶有鴆毒的綠豆糕,還是身首異處了,多難看。

蠢貨——

既然一心想讓她記一輩子,那便該吃綠豆糕的,他當知道,是她親自下的毒。

不過……遺言?

江煙裡筆尖懸停,竟有些不安。

她不想聽。

半個怨怪、憎恨的字眼,都不想聽。

可卻不自覺問,什麼遺言。

“他說……”

“卿卿苦夏,但切記莫要貪涼。”

……筆尖久久懸停。

一滴濃黑得化不開的墨,顫顫滴落在她袖口。

江煙裡捏著筆桿的手,卻依然穩穩當當。

忽而,她笑彎了眉眼:“啊……這樣啊,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故意叫她知道,他不捨得讓她難過、憎恨半分,他到死都沒有怨懟,他到死都還愛她——這比吃下綠豆糕,更能讓她刻骨銘心。

他不會吃的,否則眾目睽睽下鴆毒發作,便人盡皆知鎮國公主親自動手,而一個君王,不可以用這樣的鬼蜮伎倆。

他願意死得狼狽,在死前算計了最後一回,一句情人私語,讓她心生愛憐。

是陽謀,可江煙裡默許了。

求不來生同衾。

那便求死同穴。

他又一次折斷了自已的風骨——非膝骨,非脊骨,而是頸骨。

做過世人眼中君子,做過卿卿手裡棋子,昔日清風朗月的人用狼狽潦草的結局,拉開了江煙裡與鍾妍華的,第二局棋。

那是某個下雨的秋夜,蕭瑟寒涼中,江煙裡想起很多。

想起記不清面容的皇后,想起相依為命的兄長,想起兩心相知的故人。

她微微一嘆,坐在案几另一側的人笑了一聲,聲音溫婉:“殿下,此局是您敗了。”

江煙裡回神,看向案几上的殘局。

鍾妍華確實贏了,但她並不在意,有些漫不經心笑了笑,壓抑住喉間癢意:“您畢竟是我的老師,勝過我……再正常不過了。”

秋雨綿綿,陰冷潮溼,江煙裡的腿骨以及暗傷泛著疼痛,又不想叫人看出來,所以壓下眉眼。

鍾妍華卻有些不滿。

心想,江煙裡不該這樣——好像輸給自已,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

江煙裡又不是不知道,江淵的中毒與死亡,都與自已脫不開干係;又不是不知道,她如今病骨支離的殘軀,也是因自已攛掇出征、攔截藥物;又不是不知道,她本不用這麼快殺了李瀟,是自已頻繁干預。

既然都知道,卻還逆來順受——

鍾妍華垂眼輕笑,長嘆:“自從太子……臣倒是許久不曾和殿下對弈了。”

江煙裡頓時心臟抽疼,不知是這話太誅心,還是秋夜的雨太陰冷刺骨。

但她仍是不動聲色,彷彿沒聽見這話:“老師……我想,我是應當爭一爭那個位置的。”

——老師,您故意激怒我,不就是想聽這個嗎?

果然,鍾妍華舒心地笑起來。

“要去爭嗎?”她的面容一半映著夜色,一半籠著燈火,既慈悲溫婉,又惡意深深,“殿下,既然您已有了打算,不如……臣替殿下起一卦?”

靜謐中,只聽得見她搖落銅錢的聲響。

片刻後,鍾妍華笑了起來,目光戲謔看向江煙裡。

此卦——潛龍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