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儀沒有直接走下來,反而換到樓梯的另一邊握住扶手向下走樓梯。
少少幾階樓梯,她卻動作極慢,走得比一般人長久太多。
質感如鋼琴烤漆般出眾的鞋面上,幾縷金線明亮刺眼。
鞋跟打在大理石樓梯上發出清越的響聲。
這聲音落在柏策心裡,像是被人強迫按住接受狠厲的鞭笞。
無妄之災。
杜明儀剛下了樓梯,杜琳瓏就快速跑過去將她扶住,一直扶到沙發上坐好。
隨後自己也挨著杜明儀坐下。
“姑姑您怎麼自己下來了!”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燦爛又乖巧,“我會自己上樓的啊……”
“你不是跟他一起回來的?”杜明儀頭一偏,狠狠地盯住杜琳瓏。
杜琳瓏被她的眼神嚇得條件反射地一激靈。
“沒、沒有啊,是一起。”感覺到杜明儀動了氣,她被嚇得說話都不太利落了,“我只是在、在門口耽誤了……”
啪的一聲響起,打斷了正在極力解釋的杜琳瓏。
在寬敞的客廳裡似乎有迴音在她耳邊縈繞。
杜明儀根本沒等她把話說完,就雙臂用力撐起身體,從沙發裡猛然站起來。
她幾步跑回到柏策面前,用力抽下一個耳光。
柏策左側的臉頰明顯地紅腫起來。
平日神采飛揚的一張臉,現在表情都沒有一絲。
原本顧盼流轉的一雙桃花眼彷彿瞬間被冰凍。
他面無表情,依然一語不發,快步走上樓梯。
很快就消失在樓梯另一端,從客廳沙發的角度完全看不見了。
“哎!姑姑,不要……!”杜琳瓏出聲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不由得心下懊惱。
完了,又害得他捱打了。
“琳瓏啊,”杜明儀也沒再走到沙發處,又狀似隨意地靠回扶梯的欄杆,“你也不用替他瞞著,我知道他沒等你,這不就當場教訓他了。”
上一秒她還因為發怒而略顯扭曲的臉,現在是得意張揚的笑。
川劇變臉都趕不上這種切換。
杜琳瓏又是一激靈,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她拿起剛才放在沙發上的小口袋,走到杜明儀面前,交到了她的手裡。
“呀,嫂子破費了啊。也就她還總這麼想著我,真是……”杜明儀也沒有把裡面的首飾倒出來,只把袋子拉開一條縫隨意往裡面瞄了一眼。
杜琳瓏回到沙發坐下。
她陪著笑臉,心裡卻苦不堪言。
任誰也不會想到姑姑今天見面就發瘋啊。
她這哪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對仇人也不過如此。
簡直像……
生來就有仇似的。
柏策一定更討厭我了……
杜琳瓏一下子沮喪起來,腰也塌了下去,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陷在沙發裡。
柏策剛回到房間裡,管家就敲了門。
管家拎著裝滿冰塊的小桶,進來就熟練地為她冰敷起來。
顯然是柏策經常被杜明儀打耳光,家裡才不分時節常備著這些東西。
況且今天只是打了一個耳光,算最輕的。
或許是還要應付杜琳瓏,今天輕易放柏策上來了。
若是平時,杜明儀打的可遠不止臉上這一點……
管家想著這些事,手上動作變得不太協調,也明顯慢了許多。
待管家處理好,柏策禮貌地向他道了聲謝就送他出去,再度緊閉了房門。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少爺真的可憐啊……
管家拎著小桶,嘆息著朝樓下走去。
早就習慣了。
柏策重重地倒在床上。
自他有記憶開始,杜明儀就是這樣的。
杜明儀當年在西南遇到重大事故,腿受了重傷,其實腦子可能傷得比腿還要重。
說瘋就瘋,瘋了就鬧。
杜明儀瘋起來的時候甚至經常不承認他是她的孩子。
光是鬧著抓他去做親子鑑定,就去了幾十次。
就算每一次都確實證明是親生,她還是隔一段時間就會瘋。
總之在他眼裡她永遠沒有精神正常的時候。
他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努力說服自己。
她是母親,是病人。
但他真的做不到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包容她,諒解她,20年如一日地照顧她。
即使她經常因為犯病不認得父親,哭鬧著讓他滾出去。
正是因為如此,父親才長時間無法歸家。
柏策認為自己是個父母雙全的孤兒。
甚至還不如孤兒,杜明儀和他之間哪像母子。
她對他簡直……
天生跟仇人似的。
他寧可杜明儀像對待柏澄奕那樣,想不起來他。
這樣還能少受點折磨。
他翻動一下身體,身上傳出微弱的聲響。
他趕緊又躺回原來的姿勢,伸手在外套口袋裡摸了摸,從中掏出一根壓成塑封書籤的羽毛。
灰乎乎的,一點也不漂亮,甚至應該被形容為醜得很別緻。
應該那天就送給她的。
沈冬笙……
失而復得的珍寶。
在華京大學重遇的時候他覺得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自己那一刻的狂喜。
小時候唯一可以稱得上美好的記憶,都來自那短短的一月有餘的、與她相處的舊時光。
——圖書館後面——
天色將晚,故事方才結束。
“在她心裡,她和我……”
黎澤斟酌了一下措辭,繼續平穩地、不帶任何情緒地表述著。
“生來就有仇。”
沈冬笙琥珀色的眼瞳在細碎的劉海後變得深黯。
在此之前還帶著幾分俏皮、幾分惡作劇的眼神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眼底沒了瀲灩的水光,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冷意,隱隱透出一種威壓。
若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恐怕頃刻間就能識別出這種眼神。
與她商海中殺伐果決的二哥一模一樣。
她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一天,肩膀被刺穿的時候。
鋪天蓋地的痛,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無錯書吧痛得她眼眶有點紅。鼻尖也不爭氣地襲上淡粉色。
沈冬笙一把捉住黎澤的手腕,她的手指按到他凸起的腕骨。
他的手還是那麼好看。
她想說話,精緻的五官卻像凝了霜。
連語言也被凍住了。
原本想要自然一些說點什麼來安慰他,現在卻像是她在強壓住哀傷才能勉強說出話。
“她胡說。”
沈冬笙清晰又沉重地吐出三個字,再無其他。
她胡說。
你是無辜的。
明明你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