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一個很長的夢。
從小到大,從生到死。
陸文奚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幽冥地府。
他的眼前掠過無數景象,蘭庭的夕陽,血染的翡玉江,還有閉上眼睛之前,沈鳴鳶那張掛著淚水的勉強笑臉。
像是沉睡了一世那麼長,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
好像化作一縷遊魂,要離開這副軀殼一般。
意識一點點地回到體內,他這才發現自己所在之處,是一間竹屋。
天早就晴了,陽光透過床邊半掩的窗子落在竹床上,映照在他的胸口處,暖洋洋的。
他試著掙扎起身,卻覺得身體沒有多少力氣,只得作罷。
躺在床上,他努力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一切,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他只好苦笑一聲,認命一般地躺下。
夢境像一個漆黑山洞中伸出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意識,將他按進長久的深眠之中。
這一次他的夢境不再繁複而冗長,他反覆夢到的只有沈鳴鳶。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半掩的窗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關進。
但還是有些冷,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很快他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快一個慢。
沈鳴鳶幾乎是衝到他的床前,一把將他的手拉起來。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
後面這才慢吞吞跟上來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面目小巧精緻,很是眼熟。
陸文奚楞了一下:“秦姑娘?”
秦素問不是在洛京城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個長得酷似秦素問的女孩,聽到陸文奚這句話,眉間輕輕蹙了一下。
“你認識她?”
陸文奚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認錯人了。他赧然道一聲抱歉,沒有再說話。
“秦素問”有著和秦素問一樣見死不救的眼神,她伸手搭上陸文奚的脈,沉默地號了一會,才收回手去。
沈鳴鳶見她號完脈,就忙不迭地問:“姑娘,他情況如何?”
“秦素問”沒有看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人,而是起身朝屋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醒了便是好事情,最好還是要多休息。你別跟他說太久的話,最多半個時辰。”
沈鳴鳶欣喜地“噯”了一聲,將“秦素問”送出門去,這才回到陸文奚的床邊來。
陸文奚不知為何能在天蟒山中遇到一個和秦素問長得極其相似的人,心中正是滿腹疑慮。
看到沈鳴鳶坐下,他忍不住開口問:“她是誰?我們是在哪裡?”
沈鳴鳶緊緊拉著他的手:“天蟒山,百毒谷。”
陸文奚愣了一下:“是你們先前所說的……解毒的法子?”
之前他在潛龍左衛衙門毒發,僥倖撿回一條小命,之後昏迷了很長時間。
再醒來時,邊關已經大亂,他們匆忙趕往此處,並無太多交流。
所以他並不知道,昏迷的那段時間,秦素問曾經對沈鳴鳶提過一個地方。
就是天蟒山百毒谷。
這裡距離赤淵谷並不遠,陸文奚也知道這個地方。
百毒谷遍地都是瘴氣,毒草毒蛇叢生,闖入那裡的人,幾乎沒有可以活著離開的。
可是此處的空氣卻清新無比,白天有明媚陽光,夜晚有交接明月。
怎會是傳說中瘴氣籠罩之地呢?
他按下心裡的疑惑,等待沈鳴鳶的回答。
沈鳴鳶卻沒有立刻答話。她捧著陸文奚的手,在掌心摩挲了一陣,才露出一個微笑:“終於,暖起來了。”
陸文奚窒了片刻,才發現近在咫尺的沈鳴鳶,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的沈鳴鳶,像是個熱烘烘的小火爐,只要在她身邊,他就暖洋洋的。
不是她身體異於常人,而是他周身血液凝滯,體溫偏低,所以才會對沈鳴鳶的溫度格外敏感。
而如今,沈鳴鳶拉著他的手,他卻沒有從前的那種感覺。
是因為他的手暖和起來,再不像從前那般,如同一具屍體了!
他驚喜地問道:“阿鳶!是那位姑娘有解毒之法?”
沈鳴鳶嗔怪看他一眼:“什麼解毒之法,靈樞姑娘醫術高明,你身上的毒,已經沒有啦。”
——靈樞……素問……
陸文奚一怔:“那姑娘,和秦姑娘是什麼關係?”
沈鳴鳶覺得有些好笑。明明這個時候正常人應該更關注自己的身體,他卻一心只惦記著自己身處何處、周遭有什麼人。
好笑之餘,又有些心疼。
若不是活得毫無安全感,又怎會有如此的警惕之心呢?
沈鳴鳶說:“我也不知,每每提及秦姑娘,靈樞姑娘就緘口不談。但我觀她們形貌相似,又是同一般的百毒不侵,想必是姐妹之類的吧——先前秦姑娘曾讓我到此處尋人,我猜她們應該也是認識的。”
陸文奚點了點頭。既是秦素問所識之人,能將他的毒治好,也不在意料之外。
只是……
他皺眉道:“我體內之毒已經深入肺腑、病入膏肓,怎會說解開就解開呢?”
沈鳴鳶答道:“靈樞姑娘所言,你以內力壓制毒素已久,又有素問的藥吊著命,身體已經產生了一些抗性。加之先前心情鬱結,如今大事已了,心情舒朗。又有她妙手回春,這才勉強撿回一條命。但短期之內還是應該靜養,不能過於勞累,否則還是有損身體。”
秦素問束手無策的毒,這位靈樞姑娘卻能解開,可見其毒術高明。
陸文奚說:“既然承蒙靈樞姑娘醫治,我應該好好感謝她才是。”
他試著想要起身,剛有所動作,卻被沈鳴鳶一把按住。
沈鳴鳶急道:“也不在這一時半刻,你且休息著,其他的事情日後再說。”
說完這話,她才發現剛剛自己的動作有些著急,半個身體都壓在了陸文奚的身上。
臉頰瞬間紅了起來,她下意識地躲閃開。
卻被陸文奚一把攬住後頸。
陸文奚盯著她的眼睛看,像是要把她印在靈魂深處。
沈鳴鳶卻推開陸文奚,慌亂地說:“你睡吧,我……我不打擾你了。”
她撥開陸文奚的手,惶急走到房門口,卻想起什麼一般折返了回來。
她盯著陸文奚疑惑的表情看了片刻,忽地彎下腰,唇瓣在他額頭上輕輕掠過。
陸文奚心中一動,只想將沈鳴鳶攬入懷中。伸手卻撈了個空。
沈鳴鳶已經靈巧地躲到一邊,步履輕快地朝門外走去,只向身後的陸文奚揮了揮手,卻沒有回頭:
“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