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體會過荒蕪的感覺,周圍的一切彷彿都被瞬間清空,剩下一片空白,像置身在純白的真空裡,白得沒有任何聲音,白得沒有任何事物,只剩下自己,就算用盡全力撕心裂肺地喊,聲音也好像通通都被吃掉了一樣,聽不到任何聲響,看不出任何動靜,然後慌張地看向自己,發現自己的軀體也在慢慢的消失,最後好像只留下了意識,哪怕短短的幾分鐘,都能讓自己徹底的淪陷,淪陷在虛無裡,淪陷在縹緲的恐懼裡。
而這時,一個甜甜嗲嗲的聲音突然傳來:“你長大找誰當媳婦呀?”
瞬間一輪紅紅的太陽從純白中撕開了一彎小縫,漸漸冒了出來,周圍的一切開始逐漸現形,開始變得嘈雜,變得喧鬧。形形色色說笑著的大人們,藍藍的滑梯旁鬧哄哄的小孩們,一個小女孩穿著粉色的羽絨服坐在鞦韆上,對著面前站著的小男孩一臉認真地問道:
“你長大找誰當媳婦呀?”
小男孩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害羞的,低著頭不停地搓著紅紅的小手,小聲但有力地回答:
無錯書吧“你!”
小女孩喜笑顏開,歪頭看著他,小男孩抬起頭看著小女孩,害羞地眨巴眨巴眼睛,小腳若無其事地踢著光滑的地面,控制不住地咧開嘴羞澀的笑著,憨憨地像擁有了全世界所有的玩具一樣。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刺耳的鬧鈴讓短暫的美夢戛然而止。他胡亂按掉鬧鈴,緩緩起身坐起,頭髮凌亂,雙眼還是閉著,鬍子拉碴,嘴角卻掛著一抹微微的淺笑,他輕輕地晃動著頭,越晃頭越低,彷彿還不肯醒,想再次進入夢鄉里,進入那美好的回憶裡。
那一彎淺笑一低頭,彷彿身上的風雨都幹了。
那時的他八歲,寒假期間,爸媽送他回杭州的姥姥家玩,路過小區中央的遊樂園,看到一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坐在鞦韆上,她一邊哼著歌,一邊用手當梳子捋著狗狗白白的毛,然後把自己頭上的小皮筋解下來,給狗狗扎著小辮子,時不時咯咯地笑著。女孩的頭髮散在風中,夕陽在頭髮間的縫隙裡肆意穿梭,像玩捉迷藏一樣,他被爸爸拉著往前走著,眼睛卻被小女孩深深吸引著,眼神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不知不覺在小女孩的歡笑裡,他自己的嘴角一刻也沒有放下來過。
到了姥姥家,剛和姥姥姥爺見著面,就立馬抱著媽媽大腿搖來搖去,撒嬌嚷嚷著坐車坐久了不舒服,要去遊樂園玩,爸爸、姥姥和姥爺也接連感受了他的搖腿服務,姥爺也是寵的不得了,自告奮勇地說陪他一起去。他一聽,立馬來勁了,興致勃勃地拽著姥爺的手就往門外拉著走。
爸爸無奈地搖頭,“這孩子,就是平常都太慣他了,越來越野了。”
媽媽笑著說:“男孩子嘛,也不能總留在家裡小家碧玉呀。”
爸爸再回頭時,只看見沒有關的房門,還有門外的空空如也,爺孫兩個已經不見了蹤影。
剛到樓下,就發現遊樂園有個小男孩正在用力地晃鞦韆,小女孩嚇得抓緊鞦韆哭起來,他趕忙跑過去,一下把男孩推倒了,沒想著連帶著小女孩也跌倒在地。他趕緊去扶起小女孩,然後叉腰對著還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呵斥道:“都是你,都把人家弄倒了!” 架勢儼然像個小大人一樣。
小男孩拍拍屁股:“明明是你推我,她才倒的。”
他更來勁了:“要不是你晃她,她能倒嗎?!”
“要不是你推我,她能倒嗎?”
“要不是你晃她,我能推你嗎?!”
小男孩站起來發現他比自己高一個頭,話也被懟得不知道如何接,但還是保留著最後的倔強,撂下一句“就是你弄的!”說完還對他狠狠哼哼了兩聲才走。
姥爺本想插手幫忙,看這情景用不上自己了,便很得意地背起手,和其他老人閒聊起來。
他彎著腰,辛勤地幫小女孩拍打著衣服上的土,安慰道:“別哭別哭,你看,鞦韆我給你搶回來了。”
小女孩抬起頭,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水靈靈的,小聲啜泣地看著他,睫毛被淚水凝成了一條一條的。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雙手在口袋裡摸索著,然後掏出了一顆奶糖,遞給她:“這是我最喜歡的糖,給你,可甜了。”
小女孩這才止住了哭泣,擦掉眼淚接過糖果,坐回到鞦韆上,正想撥開吃,突然想起來媽媽說的話:
“我媽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他站在鞦韆旁給她扶著繩說:“陌生人是沒有名字的,我有名字,不是陌生人。”
小女孩扭頭,盯著他問:“那你叫什麼?”
“我叫喬洛,我爸姓喬,我媽姓洛,所以我就叫喬洛,我爸媽可疼我了,我有好多好多玩具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你呢?”小男孩自豪地說。
“我叫冉晴,我爸姓冉,我媽不姓晴,我爸媽也很疼我,我有好多漂亮的衣服還有好看的書。”
“書有啥好看的,我喜歡看動物,我去過好多次動物園,動物園裡的動物我都認識。”
小女孩撥開糖,放進嘴裡,嘎嘣一下,邊嚼邊說:“可我爸說動物園裡的動物都是裝電池的。”
“怎麼可能?我不信!”他撅起小嘴,感覺受到了挑戰。
小女孩一臉自信地說:“我家裡就有個裝電池的小猴子,不信我拿給你看。”
“好啊,你拿來給我看看。”
這時小女孩的爸爸抱著狗狗過來,“小晴,我幫你把旦旦追回來啦。”
冉晴認真地問道:“爸爸,旦旦是不是也裝了電池呀?”
爸爸摸摸她的頭,一臉溺愛地笑著說:“是呀,裝了電池才能跑呀。”
冉晴一臉得意地轉頭看著喬洛,喬洛剛想反駁。爸爸把狗狗放進冉晴懷裡說道:“天都快黑了,走啦,該回家吃飯啦。回家晚了,媽媽又該說我了。”說著,便牽起冉晴的手準備離開。
喬洛趕忙問冉晴,一向說話順溜的他,腦子沒跟上嘴,有些小結巴:“那,那,那你明天帶小猴子給我看嗎?”
冉晴頭一歪像勝利者一樣朝他輕快地回答道:“帶呀。”那聲音像兩個小甜豆一樣在嘴裡化開了。
喬洛瞬間開心了,張開小手不停揮著和冉晴說再見,然後自己坐到剛剛冉晴坐的鞦韆上用腳蕩起來,越蕩越高,越蕩越高,自顧自地玩得很開心。
喬洛和姥爺一回到家,姥爺就和姥姥說悄悄話:“咱這外孫,以後肯定不愁找不到媳婦,哈哈哈哈,那小機靈一套一套的。”
姥姥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八卦道:“哎呦,遇見小姑娘啦?”
姥爺揹著手,得意得說:“那可不,下樓比我都快,一溜煙兒的跑到人家小女孩那兒英雄救美去了。”
“哎呦喂,啥小女孩,長啥樣?”
“那長得可水靈了!眼睛撲靈撲靈的。小傢伙眼光不錯,有我當年的風範!”
姥姥瞬間被逗笑了,用胳膊肘頂了下老爺,笑著呵斥道:“老不正經。”然後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地八卦著。
“真的,那姑娘眼睛大大的,嘴小小的。說話聲音軟軟的,甜甜的,可好聽啦!”
……
第二天早上,喬洛剛吃完飯就往遊樂園跑,姥爺也趕緊跟上,可到了遊樂園卻發現空無一人,畢竟太陽還沒出來,風還呼呼地吹著,天太冷了,不一會兒,小臉就通紅通紅的,姥爺怕他凍著,好說歹說地把他勸回了家。
中午吃完飯,又跑到遊樂園,找了一圈還是沒找到冉晴,無聊地一會兒盪鞦韆,一會兒繞著鞦韆來回轉圈。
到了晚上,他又跑到了遊樂園,環顧一週還是沒見到人,失望地準備離開。
這時一隻小狗狗跑出來,“咦,這小狗長得和冉晴家的好像呀。”立刻就來了精神,掏出火腿腸小心翼翼地引誘著小狗,小狗狗聞著味道搖著尾巴乖乖地走到他身邊,然後一口口吃著他慢慢撥開的火腿腸。他趁機時不時地撫摸小狗的頭試探,快吃完的時候便趁其不備把小狗狗抱進了自己的懷裡摸著安撫著,狗狗也很乖,熟絡地舔起他的手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就看到冉晴和她爸爸氣喘吁吁地跑來了,“哎呀,旦旦你怎麼跑那麼快!一轉眼就沒影了!”
喬洛把小狗遞給冉晴,生氣地問:“你不是說今天會把猴子帶給我看嗎?!騙子!”
冉晴聽到“騙子”兩個字,就不服氣了,“我沒騙你,我真的有裝電池的小猴子,我現在就帶你去看。”
“好啊。”喬洛爽快地回應。
姥爺這時朝喬洛使勁“嗯!”了一聲,“不準去,不要去打擾別人家。”
喬洛立刻撒起嬌來:“哎呀,姥爺,你就讓我去嘛,我保證乖乖的,不給別人添麻煩。”
爸爸昨晚聽冉晴講喬洛給她奪回來鞦韆的事,看兩個小孩玩挺好,就勸著說:“沒事沒事,小孩嘛,一起玩也挺好的,等玩結束了,我再把他送回去。”
姥爺見狀只好同意,“嗯嗯,好。”便彎腰拉著喬洛叮囑道:“那你可要乖乖的,在別人家要有禮貌哦。”
喬洛像拿到了通行牌,開心地點頭“嗯”了一聲,轉頭便興高采烈地對著冉晴說:“你知道青蛙怎麼走路嗎?可好玩了,來,我教你。”
說著便教冉晴半舉起雙手,雙腳一起蹦著向前走,姥爺笑著無奈地說:“哎,你看這孩子。”
冉晴爸爸也笑了,兩個小孩就那樣像兩隻小青蛙一樣蹦蹦跳跳的回了家。
到了冉晴家裡,喬洛倒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絲毫不客氣,先把自己兜裡的火腿腸和糖果都掏了出來給冉晴,“給給,這都是給你帶的,你嚐嚐。”
冉晴爸爸站在旁邊,心裡嘀咕著:“這小子還挺會收買人心,挺會辦事的。”
冉晴接過來糖果,立刻就撥開了一個,放進嘴裡,嘎嘣一聲,腮幫子鼓鼓的開始嚼起來。把小猴子拿給喬洛,喬洛立刻就在客廳沙發上玩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把電池給拆了。
冉晴看著壞掉的小猴子,生氣地說:“你賠我,你賠我。”
喬洛看著快要哭的冉晴,趕緊把臉湊過去親了她一下,說:“別生氣,別生氣,我可以再把電池裝好的。”
冉晴爸爸看著這突然的一幕整個楞住了,心裡酸極了,這臭小子,目的不純,上來就親,想拱我們家白菜呢呀,越想越氣,雙手交叉,嚴肅地問道:“哎,小子,誰讓你親我們家冉晴的。”
“我媽生氣的時候,我爸就這麼親我媽媽的,我媽媽就會開心了。”喬洛眨著無辜又天真的眼睛,看著冉晴爸爸認真地說。
冉晴爸爸被這意料之外的回答弄得不知道怎麼接話,看著喬洛那真誠無比的眼神,他確信喬洛沒有撒謊,但是心裡老不是滋味,回過神嚴肅地說道:“親別人家女孩要經過同意才能親,知道嗎?這是禮貌!”
喬洛“哦”了一聲,然後轉頭問冉晴,彬彬有禮的像讀課文一樣地問道:“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冉晴對著喬洛很乾脆地點點頭,冉晴爸爸見狀立刻把冉晴拉到自己懷裡,說道:“小晴,咱是小女孩家,除了爸媽,不能給別人隨便親的。”
冉晴也是很乖的點點頭,“哦”了一聲,然後走到喬洛旁邊繼續看他裝電池,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也確實,在小孩的世界裡,什麼都沒有發生。
畢竟別人家孩子,不能打也不能罵,冉晴爸爸憋了一肚子火去找媽媽告狀,“小靜,這小子竟然佔咱們家便宜,親咱家閨女呢。”
媽媽倒是淡定地很,“哎呀,小孩子之間多純潔呀,誰小時候不是總愛過家家?”
沒有得到媽媽的支援,爸爸無奈回到客廳,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像個柱子一樣站在客廳沙發旁,盯著正在聚精會神裝電池的喬洛,氣沖沖地問道:“哎,小子,你家幹啥的?你爸叫啥?你家在哪棟樓幾單元幾零幾呀?”
冉晴立刻扒拉了下爸爸的腿,“哎呀,爸爸,你別說話,電池馬上拼好了,小猴子馬上就能活了。”
爸爸孤立無援,四處受敵,像個受氣包一樣孤獨地在客廳繼續盯著。
整個寒假,喬洛不是在遊樂園就是在冉晴家,姥姥姥爺眼看著他把玩具一個個拿出去,只不過有些玩具回來了,有些玩具沒回來,給他買的好吃的也都一點點不見,有時候到飯點了人還沒回來,姥爺就只能不好意思地去冉晴家敲門問,結果不是在樓下溜狗狗,就是已經上了冉晴家的餐桌,倒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自來熟,一點兒都不帶客氣的。
長大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故事,曾經好像擁有了全世界,然而幸福總是和你開個玩笑然後狠狠走開,像看不慣你笑得燦爛的樣子。
十歲時喬洛媽媽生病去世,他仍清晰地記得那天爸爸從醫院回來的樣子,曾經帥氣整潔的爸爸,像完全換了一副模樣,衣服邋里邋遢濺了好多油漬,髒兮兮皺巴巴的,一走近,就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頭髮凌亂還夾雜著不少白頭髮,那是喬洛記憶中第一次看見爸爸的白頭髮。只見他眼袋下垂,額頭臉頰下巴都有了溝壑,瞬間老了10歲一樣。鬍子拉碴,長短不一,像割了不同茬的韭菜根,慢慢挪步到喬洛身邊,雙眼通紅,噙著淚小心翼翼地對喬洛說:
“媽媽從今天起不回家了,以後爸爸給你做飯吃。”
聰明的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媽媽再也回不來了,他沒有回應,只是轉過頭,把頭埋進碗裡拼命往嘴裡扒著白米飯,眼淚和在了飯裡一起嚥下,奶奶見狀傷心抹著淚,心疼地摸著喬洛的頭,“哎呦,哎呦”地小聲喊著,然後漸漸淚流滿面。之後爸爸為了遺忘,趁有了個工作機遇帶著他移民美國,小小的他身在異國,自己動手做飯做家務,懂事得讓人心疼,可好像幸福還是看他不順眼,爸爸也在他18歲那年遭遇車禍突然離開,只剩下了自己。
回憶至此開始都變成了灰黑色,他嘴角的淺笑很快消失地無影無蹤,頭還垂著,緩緩睜開眼睛,眼皮還是耷拉著,像一絲遊魂一般。
秒鐘滴滴答答的轉了一個圈,他才慢慢勾上鞋,拖著走向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