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麝神鼎雖無法術禁制,黃玉笙卻叫柳濁清仔細檢視,既要防神鼎中藏有毒瘴,又要防神鼎通聯陣法關口,萬一將神鼎帶回山去,卻引狼入室,那竟成了天大的麻煩。望著蔦蘿仙子一眾遁影而去的方向,黃玉笙不禁嘆道:“真是可惜。若我們雙寶在手,重明觀自可永立不敗之地。”
許燕飛道:“那奇龍硯雖說是五麝神鼎的剋星,我想我們倒不必怕它。”
沐秋桑問:“師叔何出此言?”
“聽說此寶攻防兩虛,又無需心咒法門催動驅馭,本是法寶中的下下品,只因它貫通正邪兩界,才有了些許特異之處。”許燕飛道,“方才你收服了五麝神鼎,若奇龍硯真有本事剋制神鼎,狄櫻為何不以奇龍硯加以阻攔?需知狄櫻足智多謀,聰敏過人,不到萬不得已,怎會將五麝神鼎這等法寶拱手讓人?”
沐秋桑思慮著,柳濁清卻笑道:“我猜到了。”
黃玉笙問:“你倒說說看,其中是何道理?”
柳濁清道:“奇龍硯攻防兩虛,又無需法門催動。它能剋制五麝神鼎,全因神鼎乃借它神竅滋養,方才靈須齊備,成為絕世仙寶。它雖為亦正亦邪之物,到底是仙姝自煉的寶貝,在邪魔歪道手上,恐怕神威要大打折扣的。”
黃玉笙笑道:“你有這般見地,為師很是欣慰。不過狄櫻這個人實在不簡單,我們這次奪了她的五麝神鼎,卻不可大意。我沒猜測的話,她來日還會想法子奪走神鼎的。”
許燕飛道:“我竟不信,她有這個膽量。”
“師妹,你可還記得去年東海那個女妖同病魔弟子來我們長白山鳩藍血池盜取神水?鳩藍血池之水經不得俗物浸染,更不耐魔界煞炁玷汙,那女妖用來盛裝神水的正是五麝神鼎。為了救病魔,她不惜將此等寶物交與屬下,竟不怕落在咱們手上?雖然其時我們還不知神鼎的驅馭法門,她如此行動總歸是犯險至極的。狄櫻厲害之處在於,她敢冒風險,卻不莽撞行事,每次冒險都有她的算計。崆峒一門的法術和寶物多有玄機,恐怕五麝神鼎還有什麼秘密也未可知。狄櫻這種人,先是做了黃龍閣主,後來又攀附玄凰聖君,成了崆峒一門半個主人,墮入魔道以後又坐得穩東海魔主之位,實在是不簡單呵!你們以為,我們奪下五麝神鼎,天樞道長和李冬尋便不眼紅?狄櫻詭計多端,最會揣度人心,她當真挑唆崑崙、丹霞二山與我們爭搶這五麝神鼎也不是不可能!凡間不是一直有人說什麼奇龍神硯,飛昇九天;三界問鼎,號令群英麼?所謂三界問鼎,自然是說五麝神鼎了。能不能號令群雄我們無從得知,可既然大家都知道這神鼎威力非凡,我想,真叫崑崙、丹霞二山逮著機會,他們一定會按捺不住的。”
柳濁清道:“是呵,那日我們圍攻東海,師父便擔心狄櫻會利用五麝神鼎叫我們自亂陣腳。好在師父和兩位掌門各擊掌盟誓,我們在翠鳶島才可以同心協力。不過眼下這神鼎落到咱們手上,情勢自然大不相同了。”
黃玉笙看向顧乘風,見他出了神,問道:“風兒,你怎麼了?”
顧乘風尷尬地笑著,說:“沐師妹收服了五麝神鼎,這次星劫,我們又多了一分把握了。只是不知道明天的鎮魔大會,靈毗上仙會不會來?若有玄牝真人、藏法神秀和靈毗上仙三位仙君襄助,自然穩妥了。”
黃玉笙道:“靈毗上仙能來是再好不過的。其實她來或不來,為師都想好了應對之策。風兒,你可還記得《神武真經》上那道都天曲商陣?”
“師父想布此陣?”顧乘風略有些詫異,問,“師父不是說過,都天曲商陣開陣見血,一旦施用,若不加以控制,後果不堪設想麼?”
黃玉笙道:“不錯。此陣施用起來需格外謹慎。不過凡間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次星劫不同以往,萬一月食之際又生星變,縱然我們有三位散仙相助,恐怕也會險象環生。最近幾個月,我們三派損失慘重,大多數陣法都難以成型了。我思來想去,威力了得的陣法中只有這都天曲商陣最值得一試。本來此陣最難得是要尋兩個仙根在乾卦的重明觀弟子。我這幾日翻閱典籍,才知九百年前一次星劫,我們重明觀曾施用過一回都天曲商陣。只是當年佈陣之時,祖師婆婆稍有疏漏,未能算出此陣內含戾氣,若無靈須絕頂的法器鎮守關門,便會害及佈陣之人。風兒,現如今,你是鳩尤神劍的主人,而秋桑又收服了五麝神鼎,我想單憑你們二人的法寶足以壓住陣中戾氣。此陣威力驚人,單五人佈陣,便可頂百人之力,若以十人佈陣,神威更是了得。要確保此次星劫萬無一失,這是最好的法子。”
重明觀一眾回了長白山,這便馬不停蹄準備翌日的盛會。此次鎮魔大會所以在長白山舉辦,一是因崑崙、丹霞二山如今人丁不興,短短几日功夫實在難以組織人手款待賓客,二是因為靈毗上仙出身重明觀,既然要請她出山,由重明觀作東是再合適不過的。
翌日清早,李冬尋領著十餘弟子趕到了長白山,緊接著趕來的是天樞、天璣二道以及玄牝真人、赤眉藥仙、夏侯姊妹、玉筆郎君等人。隨後來的是奇居道人和寅塵子一眾二十餘人。接近晌午,山門外迎來新客,竟是赤眉藥仙一對兒女和葉琮。赤眉藥仙大驚,直問:“你們來長白山做甚?”
葉琮道:“若無仙門中人鼎力相救,我這條性命早沒了。如今仙門有難,我雖能力有限,也想略盡綿薄之力。”
薛蘄道:“前些時日,幾個俗修仙道來我們善華堂求診內傷,說起此次鎮魔大會聲勢浩大,非比尋常,竟有兩位散仙助陣,我便猜到此次星劫恐怕兇險非常。母親,我們到底是一家人,你要為仙門涉險,我是攔不住的。既如此,我們便同赴險境,能全身而退最好不過,若我們註定要葬身太和山,好歹大家死在一起……”
赤眉藥仙欲言又止,踟躕片刻,只擠出一聲:“莫要說這等喪氣話,只要仙門齊心,我們一定可以平安渡劫的。”可是才說完這句話,赤眉藥仙卻更加不安,甚至緊張起來。她為一段塵緣荒廢了一百多年,如今丈夫死了,孫兒死了,女婿死了,單剩這一對兒女。倘若兒女再離她而去,一百多年的苦心經營,等於兜兜轉轉又歸於虛無了。這世上的生靈,多半都是這般活著,從虛無中來,向虛無中去,活一日的如此,活一千年一萬年的,多半還是如此。
夜裡,她同夏侯姊妹論及此事,三人都不免感慨。不言師太抬眼看看迷濛的月色,道:“我早算出今年我有一場大劫,卻不知能不能渡過去。其實我已經想開了,就算今年是我的死期,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她回身看看不辭仙姑和赤眉藥仙,道:“當年我被迫離開長白山,以為永生永世再回不來了。本來我對黃玉笙還有幾分仇恨,今日重回長白山,憶及往事,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當年我與她爭鋒相對,也許是毫無意義的。就算她使了手腕才坐上掌門之位吧,那又如何呢?我尚且爭不過她,當真坐了掌門的位子,我也未必坐得穩吶。我空懷一統仙界的理想,也許只是志大才疏,任我機關算盡,到頭來,說不定還是一場空。我修煉了這許多年,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了道為何物。也正因如此,生死於我已經毫不重要了。”
不辭仙姑道:“姊姊如是言,我便不同意了。人活一生若只看結果,大多是別無意義的,那麼凡人左右是個死,英年早逝倒比壽終正寢早得解脫了?當年姊姊胸懷大志,看不慣黃掌門所作所為,姊姊沒有錯,黃掌門同樣沒有錯。你們二人都是為重明觀著想,只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何來對錯之別?姊姊切莫說什麼參透生死。其實活在這世上,單是一日日活下去便說不得簡單二字了,草木如是,人畜如是,家國如是,天地如是。依我之見,道什麼也不是,惟其如此,道才可無所不在,無所不是。你說你不在乎生死,試問道可在生死之中?道不在生死之中,何以為道?道若在生死之中,你不在乎生死偏敢說明白了道為何物,豈非自相矛盾了?況且,今年姊姊遭逢大劫,我又何嘗不是?姊姊說這等喪氣話,莫非我們姊妹二人當真都活不過今年了?”
不言師太莞爾一笑,說:“阿青,不是我說喪氣話。我們姊妹倆本來天賦異稟,仙緣過人,當年被師父收入門下,她老人家便說我們命中有幾場大劫,若能樂天知命,便可逢凶化吉,飛昇三十六重天,如若不然,便會墮入深淵,不得善終。現在想來,我與你仙根折損,又被黃玉笙趕下長白山,實在是我逆天而行,咎由自取。只可惜連累了你,我這一生都不能原諒自已了。”
不辭仙姑笑道:“我們是親姊妹,還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其實這麼些年我也想明白了。順其自然最是容易,又最是艱難。畢竟天下萬靈,哪個能毫無慾望?但有慾念不平,要做到順其自然便難比登天。我過去以為,斬斷慾念方得其解,後來結識蓮香子,經她指點才發現斬斷慾念更是邪路,慾念生而有之,若斬之斷之,又何談順其自然呢?順其自然是為解脫,明面上看,與慾念是一對敵人,其實二者只是互為表裡罷了。把慾念視作自然,同慾念相生共存,甚至合而為一,慾念本身就不存在了。如此,方得大道。”
不言師太道:“這我倒不解了。慾念便是慾念,若放任自流便可參透道法,那修身悟道竟是天底下最容易不過的事了。”
不辭仙姑道:“難道不是嘛?所謂大道至簡、大智若愚,這天底下最難的未必不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嬰孩最得自由,最懂自在,或予或求別無顧慮,只在哭笑之間,最合大道至理。然而年歲稍長,再尊貴的孩子也有了許多不能、不許、不敢。直至長大成人,那許多不能、不許、不敢的慾望便成了執念,終其一生,成為參悟道法的阻礙。”
不言師太沉思著,喃喃自語“不能、不許、不敢”。赤眉藥仙見她愁容滿面,問道:“師太似乎有心事。不妨說出來,興許我跟仙姑……”
不言師太說:“我能有什麼心事,我只是擔心,我若死了,我島上那些弟子該如何生存。六蛟上君那狗賊未死,來日他一定會霸佔我的鐘鳴島。蓮香子,我也沒有求過你什麼,今日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此次星劫我不幸遇難,你務必替我照料島上弟子。拜在我門下的無一不是可憐人,你能保她們有安身之地,不受歹人傷害,我便安心了。”
不言師太的擔心在情在理,因為就在這晚,六蛟上君成功奪舍,總算擺脫了陳汝陽的肉身。只是他做了幾百年男人,此刻成了女子,倒有三分失落。蔦蘿仙子長舒一口氣,對六蛟上君說:“你且試著調元運氣,看你現在修為是否完全復原。”
六蛟上君稍施法術,凝一團綠火於右手劍指訣,左手掐右臂兩穴,朝前一送,那綠火登時竄出,飛抵不遠處一株銀杏,將樹葉焚作菸灰,樹枝卻完好無損,再綻新芽。
九頭翁道:“那寒掌冰姑仙根卓絕至此,恐怕她做夢也想不到,竟會便宜了你六蛟上君吧。”
六蛟上君並不搭腔,只對蔦蘿仙子道:“難怪中土大地上無依無靠的小妖都願意投奔仙子門下。仙子言而有信,這次幫我成功奪舍,足見你遠見卓識,到底不是尋常魔主可比的。”
“你也不必恭維我。棲霞谷一戰,若不是你精通奇門術數,力壓我那師姐一籌,我說不定已經死在她手上了。”蔦蘿仙子道,“我與你互惠互利,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跟誰合作最是穩妥,我看重的也是你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