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派人去查?”
九頭翁道:“屬下早遣六塵尊者四處打探了。”
嶽王道:“仙子莫要擔心。我相信不久,天祿島那邊就會傳來訊息。”
蔦蘿仙子不動聲色地點著頭,當天夜裡卻冒著雷雨,趕到崆峒山相思崖去了。岩石、枯藤、苔蘚、蛛網,映在蔦蘿仙子眼睛裡,好像一百多年來未有絲毫變動。她望著巖壁上的文字,不禁嘆道:“星辰子,你這老狐狸。這巖壁上的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到底同床共枕百來年,玄凰聖君的心思逃不過蔦蘿仙子的雙眼。只是蔦蘿仙子做夢也想不到,這巖壁上的秘密正藏在一枚玉墜中。
當年玄凰聖君飛昇之際,本打算將五麝神鼎的全套驅馭法門傳與冬青子。可是他算出冬青子仙緣不濟,一百年後或有大劫,這便挖空心思,將五麝神鼎的法門拆作三份,兩份藏在金鎖片中,另一份則藏在相思崖巖壁之上,以待有緣人。
也是個雷電交加的夜晚,玄凰聖君把金鎖片交與冬青子,道:“我飛昇在即,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呵。”
冬青子雙眼含淚,跪下來,說:“師父點化我入門修行,冬青子未能回報,師父便要與弟子天地永隔,是弟子不孝。”
玄凰聖君扶她起身,笑道:“我與你結緣是天命所歸,你無需回報我,我也從未想過得你回報。其實我收你入門是看你仙根奇絕,來日或許可以替為師剋制蔦蘿仙子。未曾想,你命有大劫,萬一渡劫不成,恐遭殺身之禍。”
冬青子道:“弟子不明白,師父明明可以直搗東海二十四島,除掉蔦蘿仙子,為何竟饒她呢?”
“此事說來話長。她夥同你師兄盜我法寶,按仙門道義,的確是其罪當誅。然而我自已雖身在仙門,也並非什麼正人君子,所謂仙門道義,在我眼裡也不過狗屁罷了。當年我還在丹霞山修行,為了趕走我師弟追雲子,我也是煞費苦心。蔦蘿仙子跟你師兄盜我寶物,也如我當年一樣,急功近利了些,卻是人之常情呵。”玄凰聖君嘆道,“你師兄仙資所限,若不另闢蹊徑,使些旁門左道,哪有本事修成仙體?至於蔦蘿仙子,她野心勃勃,早有一統仙界的宏圖大志。我們崆峒一門因得玄凰木仙法恩澤,接二連三煉出紫雲奇龍硯、五麝神鼎和太華伏魔珠三件亦正亦邪、亦仙亦魔的法寶,我早算出,以奇龍硯和五麝神鼎雙寶合修,再配合重明觀的火辰經,便可打通仙界三派法門。面對此等誘惑,連我都動過歪心思,何況你師兄和蔦蘿仙子呢?我實話告訴你,當年你大師姐所以廢去奇龍硯的靈須,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蔦蘿仙子仙資過人,我算得出雙寶合修之法,多給些時日,她也一樣算得出來。你可知,要以奇龍硯和五麝神鼎雙寶合修,必須借你大師姐的血魄催動奇龍硯。而一旦以雙寶合修,無論仙道邪魔,都可以統領三界,成為一代玄尊。我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行事還有底線,你那師兄和蔦蘿仙子卻什麼都幹得出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倆借我玄凰聖君之名為害三界。”
“我明白了。難怪師父當年要大師姐離開崆峒山。師父此舉,其實是在保護大師姐!”
“你只知,那紫雲奇龍硯是你大師姐從一塊紫花墨玉中煉化而得,卻不知,為修煉此寶,你大師姐曾冒險,以血魄滋養那紫花墨玉,歷經十二年,方大功告成。凡以紫雲奇龍硯修煉法術,都需借你大師姐的骨血才可順利完成。當年我也是看出你師兄對奇龍硯動了心思,這才吩咐你大師姐趕快離開崆峒山,藏身凡間。”說到此處,玄凰聖君感慨萬千,又道,“蔦蘿仙子本是個冰雪聰明的奇女子,也許因為你大師姐廢了奇龍硯的靈須,她便沉不住氣,這才一不做二不休,同你師兄合謀,盜走了我的五麝神鼎。好在我行事素來穩妥,凡事留一手。他們盜去神鼎,也無以施用,倒不擔心他們拿去害人,為我招來麻煩了。我與蔦蘿仙子雖不是夫妻,卻有百年的夫妻情分。況且我當年好不容易找到她的燭陰玉璧,以玄音法咒傷了她奇經八脈,也算給她教訓了。我這一生,真正動過真情的女子,僅她一人。”
冬青子道:“可惜她辜負了師父的厚愛真心,如今墮入魔道,再無飛昇之望,也是她咎由自取了。”
“你可還記得你入門那日,我說過的話?”玄凰聖君問。
冬青子滿臉茫然,玄凰聖君淺笑道:“當日我告訴你,我修的是仙家法門,我卻不信什麼仙門正義。世人都說仙門正道,其實正道只在人心,一旦從嘴裡說出來,便且虛且假,並無半點正氣了。你入我門下,不必把我看得高高在上,因為我自私自利,從不做那些假惺惺的表面文章。我對蔦蘿仙子動真情不假,然而我跟她本是同路人,她不背叛我,倒是稀奇了。”
冬青子眨巴眼睛,不解道:“既如此,師父又為何要弟子剋制她呢?”
玄凰聖君望著遠方的閃電,嘆道:“我算到來日仙門大劫,藏身東海。可是繼續算下去,卻難以算出東海之禍究竟是誰。我畢竟出身仙門,若蔦蘿仙子當真借我的法寶禍害三界,來日仙門中人提起我來,還不知如何評說吶。我不圖虛名,可是誰要佔我便宜又讓我背黑鍋,那便打錯了算盤。”
冬青子看著手中的金鎖片,道:“師父交給徒弟的鎖片,莫非就藏著剋制蔦蘿仙子的辦法?”
玄凰聖君搖頭踱步,道:“天意渺茫,不可捉摸。蔦蘿仙子霸著我的五麝神鼎,來日興許也可破其法禁。不過她畢竟已是邪魔之身,只要仙家弟子驅馭神鼎,任她魔功修為再精,五麝神鼎也會聽從仙道駕馭的。冬青子,可惜你不是有緣之人,我若告訴你神鼎法門,反會害你。這兩面金鎖片各含一部分五麝神鼎的法門,不過合在一起,依然是殘破不全,無以施用的。而要補齊法門,你先看你身後巖壁上的文字。”
冬青子回身打量巖壁,默讀兩行字,只覺那文字難以卒讀,莫名其妙,看不出半分妙處。黃玉笙一眾初見相思崖巖壁上的文字,也有同感。沐秋桑心細,早備好紙墨,欲將那巖壁文字細節拓印下來,也好帶回長白山研究。黃玉笙反覆誦讀巖壁上的文字,把玩著那塊玉墜,道:“詞不成句,句意不通。雖然有一句一箭雙鵰落碧空,我總覺得箇中玄機,不在這巖壁之上,而在這玉墜裡。”
顧乘風道:“這玉墜我反覆檢視過,實在找不到機關所在。”
沐秋桑上前幾步,細細端詳黃玉笙手中那玉墜的輪廓,低語道:“有沒有可能,需要打碎這玉墜,玄機才會顯現吶?”
黃玉笙道:“胡鬧。不到萬不得已,豈可如此輕率處置?”
柳濁清走過來,打黃玉笙掌心拿起那玉墜,一面念著玉墜上的那句詩,一面舉過頭頂,迎到太陽光下。陽光由天漏洩了一地,染亮了山洞裡慢舞輕飛的塵埃。玉墜浸在陽光裡,周身瑩亮生輝,融冰似的。柳濁清虛眼看了半天,什麼異樣也看不出來,直到沐秋桑說一聲“師父你看”。
柳濁清順著沐秋桑的手指望去,這才發現陽光透過玉墜,正巧折射到巖壁上,而因為玉墜上陰刻了文字,陽光射在巖壁上,斑駁成團,正巧照亮了巖壁上的隻言片語。
顧乘風大步流星,接過玉墜,稍加調轉,那玉墜投在巖壁上的光點又有了變化。
黃玉笙喃喃自語:“原來那兩塊金鎖片裡缺漏的文字藏在這兒。”
柳濁清嘆道:“虧得今日豔陽高照,我們來得又是時候。萬一時辰誤了,陽光照不進來,又或者烏雲蔽日,狂風暴雨,豈非想破腦子也悟不出來?”
黃玉笙道:“所謂天意正在於此。看來,我們有機會從狄櫻手裡奪走五麝神鼎了!”
師徒四人回了山,黃玉笙即刻在畢方殿前庭召集山中弟子。畢竟左儀死在棲霞谷,她身為掌門,總該做些交代才是。只是弟子問及左儀死因,顧乘風正要直言,卻叫黃玉笙打住了。她說:“當日在那棲霞谷中形勢危急,儀兒和玄鶴、白澤二派兩位仙友衛道犧牲,實在可歌可泣。燕飛,你即刻吩咐弟子前往後山,將左儀犧牲自我,衛道存真的壯舉銘於石榜之上。”
交代了左儀之死,黃玉笙這才說及要緊的事。如今仙門三派各有折損,要應付下個月的星劫,就算俗修弟子們各個都拿出衛道犧牲的決心,欲保九天九地歸元陣不破也並無多少勝算。好在藏法神秀鼎力相助,救下了玄牝真人,如此,仙家這頭多出兩個散仙應劫,只要三山不出紕漏,縱然俗修弟子指望不上,仙界也有幾分把握了。
黃玉笙道:“如今仙門大劫迫在眉睫,只要我們渡過此劫,往後兩百年,天運逆轉,又將迎來魔消道漲之勢。我也知道,白澤、玄鶴二派接連出事,已鬧得人心惶惶。不過有玄牝真人和藏法神秀兩位仙人坐鎮,此次星劫也算不了什麼大難了。想我們重明觀立世一千多年,什麼大風大雨不都一一闖過去了麼?更何況,還有一個好訊息,我暫時不能告訴大家。不過我向大家保證,此事一旦得成,我們重明觀便可立不敗之地。你們上山修行,圖的是什麼?師門興旺,你們才可抬頭挺胸,若師門不興,莫說你們了,便是投身本門的俗修弟子,人前也要矮上三分。還過幾日,待玄牝真人仙體痊癒,三派會在我們長白山舉辦鎮魔大會。屆時我們三派會拿出一個詳細方略,大家只要各司其職,渡過下個月的星劫,我便破例,將九香龍血丸的修煉法門授予你們。需知此法收錄在《神武真經》之中,過去是掌門人才可修煉的一劑神丹。大家齊心協力,我是絕不會讓你們白費力氣的。”
黃玉笙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散會之時,日頭已落了半截。她回了丹房,顧乘風迫不及待追進去,直問:“師父,左師妹的死,我難逃其責,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黃玉笙並不睜眼,低聲道:“你師妹慘死,你的確有責任。可今日我公之於眾的說辭,是我們三派掌門同商共計的結果。你現在哪裡知道什麼是事實?等你執掌重明觀,方知事實之實在乎理,在乎利,唯獨不在其實。”
“師父所言,我自然明白。可禍是我闖出來的,若不是我對常朝雲心心念念,師父便不會派左師妹前去棲霞谷。我闖了禍,叫左師妹丟了性命,卻無半點責罰,弟子如何心安?”
黃玉笙睜眼看看顧乘風,依舊不悲不喜,道:“責罰?你以為這世上的責罰只有體膚之痛?你知道儀兒是因你而死,說明你還不糊塗,你能為此寢食難安,難道此中痛苦就不是責罰?風兒,你也修行了七十餘年,有些道理,你怎麼就參不透,想不明呢?你要師父罰你,要師父將你任意妄為害死同門一事抖出去,當真是在領罰嘛?你是心有不安,覺得對不起儀兒,想讓師父罰你,讓山中弟子譴責你,以解心中困苦罷了。今日為師便告訴你,你虧欠儀兒的,需由你一生來還。若能破你情結,斷你心頭的萬縷情絲,儀兒總不算枉死了。”
顧乘風淚眼婆娑,道:“弟子做下這許多錯事,自知德行有虧,我……”
黃玉笙面露慍色,盯著顧乘風的臉,聲量抬高了一倍,道:“凡人有云: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成大器者,哪個是順順當當,絕無波折的?你以為,執掌仙山一門只有榮光、體面和權力麼?你錯了。我們仙門三派立世千年,哪個掌門人沒有做過悖德之事?哪個掌門不曾內心煎熬、有苦難言?為師若告訴你,為了坐穩這掌門之位,我也曾不擇手段,違背良心,莫非你竟不認我這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