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皇宮的朱載坖並沒有等到他想見的人,反而等來了一條又一條壞訊息。
先是派去南京府的錦衣衛沒能將陸鳴抓回來,後是自己派去陸遠府上的數千錦衣衛被殺的丟盔棄甲。
“陸家有天雷?”
朱載坖聽著彙報破口大罵:“他陸家人都是神仙嗎,還天雷,不就是火藥嗎,火藥有何懼。”
滿身血汙的駱秉良跪在地上泣聲道。
“陛下,此番的火藥不同臣當年所見,此火藥威力之巨大簡直駭人聽聞,臣的堂侄為了救臣,奮力撲開臣蓋住此物,竟、竟活活被炸成數段,陛下,臣的侄子年僅十七歲啊。”
聽聞此話,朱載坖再多怒氣也只好吞下,快步上前扶起駱秉良,更是用自己的龍袍替後者擦去臉上血汙。
“苦了卿家。”朱載坖動情道:“令侄之忠勇朕當厚賞,馮保。”
“奴婢在。”
“癮封錦衣衛千戶,賜田百畝,金十錠。”
“是。”
駱秉良俯首痛哭:“多謝陛下。”
“卿家先下去洗漱一番。”朱載坖喚來幾名內監將駱秉良帶走,隨後便愁眉苦臉的坐在御階之上。
想過陸府不可能容易攻進去,但也沒想過那麼利害。
自己幾千錦衣衛啊,竟然就這麼被殺的屁滾尿流,連對手長什麼樣子還沒看到呢,就死掉了七八百。
簡直就是離譜。
“陛下。”馮保湊上前支招:“此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將河南、山東調來補防的幾個衛調進城,這幾個衛有火炮,完全可以炮轟陸府.”
“動用火炮?”
朱載坖皺起眉頭:“萬一,萬一把陸遠的家眷炸死可就全完了。”
他之所以敢鬧政變,就是吃準陸遠的家眷都在南京,陸遠就算是梟雄不在乎幾個媳婦,可他所有的子女都在南京,總不能一個都在乎吧。
朱載坖還指望這些人質來和陸遠談條件呢。
馮保也作難起來。
現在最難受的地方的還是沒能將陸鳴抓到手,若是能將陸鳴抓到手,那麼他們就能透過陸鳴掌握遠東的巨大財富,有了那富可敵國的財富,就算暫時無法拿下陸遠的家眷,朱載坖也可以先將江南幾個省握在手裡。
到時候拉壯丁也好,花巨資招兵也罷,總能從江南拉起一支幾十萬人的隊伍,甭管能不能打仗,唬人就夠了。
幾十萬大軍把南京一圍,把長江封鎖住,陸遠投鼠忌器,怎麼也不敢強攻渡江。
劃江而治的計劃就有希望。
“那陸鳴被刑部抓走了?”朱載坖看向馮保。
後者點頭。
朱載坖於是恨的咬牙:“張居正這個王八蛋,朕就知道他不可能安好心,你去,派人將張居正叫來。”
“陛下,陸鳴這張牌,張居正恐怕不會給咱們。”
“朕當然知道。”朱載坖說道:“張居正想的是做第二個陸遠,他不可能把陸鳴交出來,但現在朕和他在一條船上,他不想辦法把遠東的錢拿出來,到時候陸遠回師的時候,他張居正一樣要身死族滅!”
馮保點頭:“是,奴婢明白了,奴婢這就去尋張閣老。”——刑部,二堂。
被從南京府帶走的陸鳴並沒有被押入刑部大牢,而是被請到了這裡,沒有手銬腳鐐,只有香茗一杯,點心兩盤。
要說唯一讓陸鳴不喜歡的,便只有坐在自己對面的兩人。
張居正和裴錦超。
“平日裡想見陸總一面不容易啊。”
裴錦超笑眯眯的開口,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被陸鳴厭惡打斷。
“裴錦超,你也配說話,我想過張叔大會背叛我大哥,沒想到你也會,你難道忘了,誰把你從南京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提拔起來的?真是條養不熟的狗,咬人啊。”
裴錦超被罵的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陸鳴,你嘴巴放乾淨點,本官乃朝廷命官,不是誰的狗。”
“嗤。”
陸鳴不屑的嗤笑一聲:“朝廷命官,呵呵,沒有我大哥,你,他媽的就是天子家奴,這才剛當幾年的人啊,三分人樣沒學會,七分官威倒是出來了。”
“你!”
裴錦超被氣的直哆嗦,還是被張居正攔住。
“裴部堂且坐”
安撫下裴錦超,張居正看向陸鳴:“陸總,今日請你來,不是和你爭辯口舌的,國家走到今時今日,太師有責任,你也有責任。”
“笑話。”陸鳴被逗笑了:“張叔大,你一個在北京翰林院掛職病休的進士,要不是我大哥當年的知遇之恩,你現在還在湖廣鬱郁不得志呢,我大哥培養你十幾年,你現在位居閣臣,不思報恩反而背叛,怎麼還有臉說責任在我大哥身上。”
“居正確實有愧太師,但絕不會愧對國家。”
張居正神色不變,只是拿起手邊的幾道奏本:“陸總,居正這裡有幾道本,裡面都是關於你們遠東在地方上的所作所為,你們遠東在地方巧取豪奪、無惡不作,這些都是證據確鑿的事。”
“這和你背叛我大哥有什麼關係。”陸鳴變了臉色。
“因為居正害怕。”
張居正盯著陸鳴說道:“陸總,咱們開啟天窗說亮話,你們遠東犯下的事,你身為總會長不可能不清楚吧,那麼你,將這些事告訴過太師嗎?你從來沒有過,你一直替你手下的人遮掩,事實上,從你父親,也就是遠東上一任總會長陸東開始,你們父子倆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你們默許甚至是授意遠東在各省的負責人透過各種蠻橫手段豪取強奪,積累財富,這筆錢,雖然名義上大半歸屬太師一脈,可實際上太師很少過問生意上的事,一直都是由你們這一支負責打理。
你們拿著這筆錢向印度、南洋發展,包括和荷蘭東印度公司、葡萄牙人維特的維京公司合作,在海外很多國家佔領礦產、販賣奴隸、圈地建廠,但是這些盈利被劃歸進了南印度公司名下,也就是,進了你陸總這一支的腰包。”
陸鳴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張居正笑了笑:“居正當然知道陸總手眼通天,掌握著廠衛被廢除後的全國情報機構,可是陸總,你手裡的情報機構再如何龐大周密,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地方的官員永遠是朝廷的官員,不可能成為你陸總的家奴,有的事,不會讓你知道,他們只會向居正彙報。
你說居正背叛了太師,那麼請問陸總您的所作所為,算不算背叛太師呢?”
“我們不一樣。”陸鳴咬牙切齒道:“是,很多生意確實歸入了南印度公司,也確實是我授意的,可你有一點不知道,這些生意包括南印度公司的股權,我只留了一成,其他的,我全部留給了平安,也就是我大哥的長子陸元興。”
這話說的張居正愣住。
“哼。”
陸鳴冷笑一聲:“你當我這麼做是為了牟取私利,你把我當趙光義?我不是趙光義,我大哥更不是宋太祖那種欺人孤兒寡母的小人,我大哥從來沒有想過當皇帝,可我不這麼想,我父親也不這麼想,這天下是我大哥費勁千辛萬苦從深淵裡拉出來的。
憑什麼讓老朱家的人繼續呆在皇帝寶座上享福?憑什麼?我勸不動我大哥,可我一定要讓這江山落在平安手裡,所以我揹著大哥,將很多生意劃入了南印度公司,又把南印度公司的股權給了平安,要的就是將來,平安可以輕而易舉的黃袍加身。”
張居正眼角抽搐兩下,深吸一口氣。
“陸總能如此開誠佈公,居正十分感謝,可惜,陸總的想法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就憑你?”陸鳴睥睨了張居正一眼:“你真以為你當了幾年閣臣就翅膀硬了?還是說你覺得抓了我,就能竊奪遠東的財富?”
張居正舉杯喝下一口茶,茶碗蓋住他的半張臉,也讓陸鳴看不清,只能聽到張居正的聲音。
“權力是公平的,當年太師能讓宗親、勳貴、士紳齊心支援他推翻先帝,靠的不是權力,而是利益,可太師不該定國憲,不該放縱遠東,國憲限制了所有人的權力,遠東又奪去了天下大部分的財富,一家富好過萬家富的吃相太難看。
今日之南京,除了你們陸家,幾乎所有人都想反太師,只是他們暫時不敢站出來罷了,陸總的依仗無非就是你們家養的親衛以及那些火器,覺得憑此物就可以讓我們拿你們沒辦法,安然的躲在地宮之內。”
聽到地宮這個詞眼,陸鳴有些緊張起來。
“修建一個地宮,如此大的動靜,乾的再隱蔽,南京府、工部總會查到蛛絲馬跡。”
張居正言道:“哪怕你們用的都是心腹,但居正還是那句話,這天下,人人都想反你陸家。
論權力,太師的權力還比不上太祖高皇帝吧,就算是太祖高皇帝,當年想要倒孔倒孟都做不到,被逼著生生自廢聖旨,自汙其面,因為他是皇帝,是天下權力最大的人,全天下的人都反對他,他總不能把全天下的人都殺光,殺光之後他這個皇帝,統治誰?統治那些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兵嗎?
呵呵,陸總,您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僅就做生意這一塊來說。
你做生意要賺錢,賺誰的錢?南印度公司的買賣遍佈海外,搶礦產、賣奴隸、建工廠,賺的盆滿缽滿,那是因為開海,如果不開海呢,或者有一天,你們海外的那種靠著奴役的生意被當地的百姓推翻了,你們怎麼辦?你們遠東那麼多的分會長、會長、掌櫃、工人、夥計,他們吃什麼喝什麼?海外一旦賺不到錢的時候,你們就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賺國內的錢,無法奴役和壓榨外國人的時候,你們就只能壓榨我大明自己的子民,以此來繼續維持你們奢侈的生活和穩定你們的內部。
這就和國家的政權一樣,要麼對外,要麼對內,居正不會做生意,但居正身為一個讀書人,倒是懂這王朝興衰更替。
您生意做的太大、太順,讓您覺得這天下人都是傻子,其實大家都不傻,傻的話當年也不會跟著太師推翻先帝和皇權了。
以前跟著太師有錢賺,可現在卻發現,大頭都被你們遠東佔去,誰都不樂意。
所以居正不是反太師,居正是在救國家,你們遠東和南印度公司再不垮,這個國家一定會先垮。
權力不能集中在一個人手上,財富也是。
陸總可以好好考慮一夜,明日再給居正答覆,您退一步,居正保證,夫人和各位公子一定平安離開南京,一定平安回到太師身邊,若不然,居正就只能調兵入京,炮轟貴府,屆時地動山搖,城倒屋塌,地下深宮,怕是更危險。”
陸鳴面色難看至極:“閣老在威脅我?”
“算是吧。”
“什麼叫退一步?要我遠東二十年的財富?”
張居正起身看著陸鳴:“我沒那麼貪,我只需要陸總的親筆信。”
“寫給誰?”
“江南各省遠東分會,讓他們配合當地藩司衙門進行賬目清算,然後將這些錢放進當地的銀行。”
“閣老真是高人,您做生意也絕對是一把好手。”
“陸總謬讚,畢竟居正也算分管戶部多年,略懂一二。”
陸鳴閉上眼,面露痛苦:“所以說,戶部尚書趙貞吉也背叛了我大哥對吧,不然,你不可能對我遠東的帳那麼清楚。”
“趙部堂是四川人。”張居正只介紹了一下趙貞吉的籍貫,其他的沒有多說便起身離開。
裴錦超惡狠狠瞪了陸鳴一眼後也是快步跟上。
“四川、四川,戶部。”
陸鳴唸叨著,隨後苦笑起來。
他大概是明白了。
陸遠真正開始發跡是靠著做南京戶部右侍郎開始的,那時候的戶部尚書韓士英便是四川人。
當年那段時間,江南各黨派和陸遠的關係可是很好。
而政治黨派的特點是以籍貫為核心紐帶。
江南黨內部細分也是有很多黨派的,比如說浙黨、楚黨、江西的學閥。
可是後來陸遠和江南各黨分道揚鑣,不,準確來說,陸遠包括陸家的勢力越來越大,繼而開始無休止壓縮各黨的生存空間,哪個黨派活的都不可能舒服。
韓士英當年身為江南黨的核心大佬之一,他所代表的利益是其背後的川中學閥,趙貞吉祖上世代在四川為官,人家才是穿一條褲子的。
甭管陸遠對趙貞吉多好,趙貞吉總不可能背叛祖宗和家鄉吧。
在絕對的利益面前,趙貞吉背叛陸遠,為川黨爭取利益倒是可以理解了。
“決不能讓平安他們出任何事。”
在懊悔後,陸鳴站起身,眼中閃爍著厲色。
他,一定要把陸元興平安的送出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