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晨霧尚未散盡。泉州明軍大營中,一張寬大的長桌擺在中軍大帳中央,桌上鋪著一幅頗為粗糙的地形圖。
這份地圖由錦衣衛在近一年間,藉著商隊的掩護,派出探子冒險繪製而成。雖然遠不如後世精密詳盡,但在赤嵌城周邊的道路、山川、重要城鎮等關鍵地標上,已標註得較為清晰。
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而壓抑。十數名將領圍在地圖旁,目光緊盯著那些曲折的山脈與標註的防禦工事。朱慈烺端坐在主位,神情沉著,目光掃視全場,默然不語。
昨夜緊急下達的動員命令已讓大營上下進入備戰狀態,甲冑鏗鏘聲在營地內不絕於耳,軍士們整裝待發,蓄勢以待。然而,此刻眾人更在意的是——赤嵌城的情報,依舊下落不明。
“殿下。”周世顯打破沉默,聲音中帶著一絲憂慮道:“赤嵌城那邊的情報遲遲未至,恐怕.”
但他話未說完,便被朱慈烺抬手打斷。
“情報若送不來,這仗也不是不能打。”朱慈烺沉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冷硬。“赤嵌城孤懸海外,荷蘭總督安插的援軍剛剛抵達,立足未穩,正是最好的進攻時機。賀楠早已佈下暗樁,城中漢軍將士人心浮動,若能趁此機會策應內外,勝算不小。”
他目光如炬,緩緩掃過在場的將領,聲音愈發堅定道:“諸位,這一仗,不容遲疑。”
眾人聞言,紛紛拱手稱是。而後,朱慈烺手指在地圖上一點,指向赤嵌城西南的沿海登陸口道:“林昌峰,武衛營與中軍營已在此集結,屆時你率軍兩千,直接突襲港口,務必在援軍穩固之前切斷他們的補給。”
“末將領命!”林昌峰拱手抱拳,目光凌厲。
“周界,你負責親率中軍,隨我從東面渡河,到時直撲赤嵌城正門。”朱慈烺繼續道:“若賀楠按計劃起事,便內外夾擊;若情況有變,便立即回撤。”
“末將遵旨!”周界沉聲應道,神情中滿是堅決。
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如山。朱慈烺緩緩抬起頭,目光從一眾將領臉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在周世顯身上。
“近衛軍三營的戰力如何?”朱慈烺沉聲問道。
周世顯上前一步,躬身答道:“殿下放心,近衛軍三營是咱們的老班底。雖說剛補充了新兵,但這些人都是從第一批受訓士卒中挑選出來的,個個擅長陣列行軍,訓練時表現極佳,戰鬥力不比老兵遜色。”
朱慈烺聽罷,點了點頭,臉上稍稍露出幾分滿意之色。
“很好。”他緩緩道:“武衛營那批裝扮成部落山民的前鋒,今晚就提前試探敵情。但記住,不可輕易與荷蘭大軍交戰。”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道:“若是行動隊有人回來,一定要第一時間將情報送來。”
眾將領齊聲應道。
朱慈烺目光銳利,聲音低沉道:“咱們就等到今晚,若赤嵌城那邊仍無情報傳來,便立即啟動備用方案——圍城!圍住赤嵌城,然後再伺機而動。只要北門的何斌仍在原職,咱們就有機會里應外合,一舉拿下赤嵌。”
話音剛落,一道沉穩卻帶著疑慮的聲音響起。
“殿下……”徐彪上前一步,神情凝重問道:“北門的那個何斌……真可靠嗎?”
眾人的目光頓時聚集到他身上。
徐彪抿了抿唇,繼續道:“若揆一將計就計,故意調兵佯裝撤防,咱們的這些兵力排程反而會被牽著鼻子走。到時,咱們的計劃恐怕已暴露無遺。”
他頓了頓,語氣更顯憂慮:“殿下,這不僅是我的擔憂。親軍營將隨我渡河,直接攻打北門。若何斌反叛,渡河的兵馬將身陷絕境。特別是那兩個輕裝簡行的千總部,他們行裝輕便,甲冑輜重都未帶齊,幾乎不具備與荷蘭人野戰的能力。一旦荷蘭人設伏……”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言下之意,眾人心知肚明。大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島上的訊息遲遲未至。”徐彪又道,眉頭緊鎖。“荷蘭總督是否只調了兩千兵馬,至今還沒確切情報。萬一敵軍遠超預期,咱們這次行動……”
這番話如同冷風掃過,帳中將領皆默然不語。朱慈烺的眉頭輕輕皺起,沉吟片刻,目光轉向周世顯:“你怎麼看?”
周世顯沉思片刻,緩緩道:“何斌應當是可靠的。”
“為何如此肯定?”徐彪追問道。
“何斌出身邊軍,早年隨錦衣衛辦事,與錦衣衛的幾位統領素有交情。”周世顯聲音低沉而堅定,“若他真心投靠荷蘭人,錦衣衛不可能查不出來。再者,咱們在赤嵌城裡安插了暗樁,何斌若有異動,不可能全無風聲。”
他語氣一轉,繼續道:“更何況,親軍營渡河攻入北門時,常將軍也會帶人從赤嵌城的西南搶灘登陸,形成內外夾擊之勢。只要兩路兵馬互為呼應,北門即便出了岔子,也不至於全軍覆沒。”
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再說,錦衣衛這次還會親自派人接應,只要他們仍在行動,就說明計劃尚在掌控之中。”
“可是……”徐彪眉頭依然緊鎖,看起來十分擔心。
周世顯目光一厲,截口道:“徐將軍不必過於擔憂。無論是揆一,還是何斌,都沒有那個本事收買錦衣衛的人。何斌若真敢反水,我手下的人比咱們更清楚。”
“本官更擔心的,是何斌萬一被撤職。”周世顯的語氣突然沉重起來,“若何斌突然被撤,北門失控。到時咱們強攻城池,恐怕白白折損人馬,反而功敗垂成。”此言一出,帳中眾人神色愈發凝重。朱慈烺靜靜地聽著,目光沉穩而銳利。他緩緩踱步至地圖前,盯著那標註著“北門”的位置,半晌未語。
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電,沉聲道:“徐將軍,親軍營暫緩渡河,待今晚赤嵌的情報傳來後再做定奪。”
他聲音稍頓,抬頭看向眾人:“若情報遲遲未至,備用方案立即執行,常將軍的部隊不變,北門的兵馬則改由近衛軍三營突擊。”
“殿下!”徐彪猛然抬頭,顯然對這一決定感到意外。
“徐將軍,親軍營身負重甲,一旦涉水渡河,行進速度緩慢,若真遭遇伏擊,反而容易陷入困境。”朱慈烺語氣堅決,“近衛軍三營人輕裝快,若北門真有異動,他們更容易抽身突圍。”
徐彪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再堅持,抱拳道:“末將明白。”
朱慈烺目光深沉,緩緩環視眾人:“諸位,明日一戰,便是定乾坤之時。無論情報如何,咱們都必須有所行動。”
“是!”眾人齊聲領命。
朱慈烺再度望向遠方,目光透過營帳縫隙,投向那片遙遠的海岸。
“何星……”他在心中默唸,神色堅定。“希望你已經安全回來了。”
他緩緩站起身來,負手走到帳外。晨曦透過雲層灑下,映照在他年輕而冷峻的臉龐上。
當天晚上,錦衣衛的情報,終於送了回來。朱慈烺凝視著地圖,手指沿著標註的地形線緩緩移動,聲音沉穩而堅定道:“錦衣衛傳回來的情報是準確的。赤嵌城的荷蘭守軍已大幅增兵,兵力恐怕增加了一倍不止。否則,他們絕不會有如此多精悍的哨船水手在前線活動。”
他停頓片刻,眉頭微蹙,思索著敵軍的佈防情況。
“顯然,荷蘭人正在緊急調整防線,目前各處尚顯混亂。這對我們而言,正是難得的良機。”朱慈烺抬眼,目光犀利道:“若是等到他們重新部署完成,防線穩固後,再想下手便難了。”
帳中眾將聞言,皆神情凝重。朱慈烺繼續道:“目前看來,荷蘭人在赤嵌城西南的哨騎警戒最為嚴密,顯然是他們防守的重點。然而,在赤嵌城以北的山嶺一帶,防備依舊鬆懈,這說明我軍安插在城內的內應尚未暴露。按照原定計劃,三路突襲依然可行。”
他目光緩緩掃過眾將,語氣加重道:“荷蘭大軍雖勢大,但其核心戰力無非是那兩千名精銳荷蘭士兵,再加上約兩千名僱傭兵。若能將他們從堅固的城牆後逼出來,這些人馬便不足為懼。”
此時,周世顯緩步上前,作為錦衣衛的負責人,他補充道:“不過,親軍營的兩個千總必須提前半日出發,先於泉州港的大軍迅速轉移至赤嵌城西北的山嶺之中。接下來,還要派遣精銳哨騎深入山嶺,伏擊荷蘭人在那裡的警戒關卡,確保大軍行進暢通無阻。”
朱慈烺聞言,微微頷首,但眉宇間依舊帶著一絲憂慮。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圖上,心中明白,時間已極為緊迫。再遲一日,荷蘭人的防線便會更為嚴密。若敵軍兵力充足,甚至可能會在赤嵌城以北的山嶺設下埋伏,屆時三路突襲計劃恐將無從施行。
他不願冒險,但眼下機會稍縱即逝,若再猶豫,賀楠等人一旦被迫撤離城門,內外夾擊之計便將徹底落空。此戰,不能再拖。
朱慈烺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向張煌言道:“各部準備得如何?”
張煌言抱拳拱手,沉聲稟道:“親軍營的兩個千總今日已登船,不日便會抵達澎湖以北的海域。只待靠岸,便可輕裝急行,從赤嵌城北面的山嶺背後繞至城下。與此同時,中軍已從各營中挑選出精銳哨騎,喬裝成部落山民,擔任前鋒,專門清剿沿途荷蘭人的哨騎崗哨。”
“此外.”張煌言頓了頓,接著道:“泉州、海澄兩地的兵馬也完成了動員,隨時可以出發。徐志彪已經將大軍集結,甚至連駐紮地點都選在了沿海,幾乎是人上船就能開拔。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各部可立即出動。”
朱慈烺聞言,輕輕點了點頭,神情中露出一絲滿意。他心中很清楚,此戰的關鍵不僅在於兵力,更在於時機的把握。荷蘭人行事嚴謹,一旦完成防線整合,便會利用赤嵌城堅固的城牆與火器的優勢,拖延時間。若再等下去,敵人的水師援軍必然趕來,屆時即便攻克赤嵌,也恐怕要付出慘痛代價。
“命令下去.”朱慈烺沉聲道:“親軍營按計劃立即行軍,務必在三日之內抵達赤嵌城以北的山嶺。哨騎部隊務必小心行事,避免打草驚蛇。”
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道:“同時傳令神武左右二營,大軍隨時聽令出發,不得延誤。”
“是!”張煌言與周世顯齊聲領命。
朱慈烺目送二人離開,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他的手指緩緩沿著北方山嶺移動,心中暗暗思索著——成敗在此一舉。
入夜,北風呼嘯,山林間寂靜得有些壓抑。何星蜷縮在一處密林深處,混身泥濘,雙手緊握匕首,眼中閃爍著警惕的光芒。返回後,經過一天的艱難跋涉,他終於甩開了追擊的荷蘭哨騎,躲進了這片山林之中。
“希望兄弟們頂得住……”何星咬了咬牙,心裡默默祈禱。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模糊的腳步聲,何星身子猛地一緊,整個人如獵豹般迅速匍匐在地,緩緩拔出匕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暗中浮動的身影。
那是荷蘭人的巡邏隊。五名士兵緩緩走來,手持火銃,步伐謹慎而沉穩。何星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連撥出的熱氣都儘量壓低。士兵們從他身前不足三丈之地緩緩走過,其中一人似乎發現了什麼,猛地停下腳步,朝何星的方向望去。
糟了!
何星額頭滲出冷汗,手指緩緩摸向懷中的飛刀。若被發現,他只能冒險先下手為強。然而,那名士兵只盯了片刻,便搖了搖頭,低聲嘟囔了幾句,繼續前行。等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林間,何星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身子癱軟在地,背後已被冷汗浸透。
不能再拖了,得儘快趕到城內,把情報送回去!何星咬牙站起,深吸一口氣,沿著蜿蜒的山道,朝著遠方城牆的輪廓,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