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四山。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
此單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絃樓。華夷圖上看,天下最為頭,真是奇勝之方。今卻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龍集貞觀。此時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且不說他駕前有安邦定國的英豪,與那創業爭疆的傑士。
卻說長安城外涇河岸邊,有兩個賢人: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他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
一日,在長安城裡,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李定道:“張兄說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張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煙波萬里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繞。滌慮洗心名利少,閒攀蓼穗蒹葭草。
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個《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雲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拈,逍遙四季無人管。
漁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為證:
仙鄉雲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為證: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醃臘雞鵝強蟹鱉,獐把兔鹿勝魚蝦。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誇。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
漁翁道:你山青真個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葉小舟隨所寓,萬迭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吃個醉。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
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數椽山下蓋,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乾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將錢沽酒隨心快,瓦缽磁甌殊自在。竅菘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
漁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為證:
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鬨。
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為證:
敗葉枯藤滿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蘿幹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蟲蛀空心榆柳,風吹斷頭松楠。採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
漁翁道: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為證: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爭似我寬懷?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證:
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抬擔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雲尋路出,待月叫門開。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尚捱。蒸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
漁翁道: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卻沒有我閒時節的好處,有詩為證,詩曰:
閒看天邊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倚篷教子搓釣線,罷棹同妻曬網圍。
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綠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衣。
樵夫道:“你那閒時又不如我的閒時好也,亦有詩為證,詩曰:
閒觀縹緲白雲飛,獨坐茅庵掩竹扉。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草履麻絛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
張稍道:“李定,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為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
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巖岫曉雲蒙。
龍門鮮鯉時烹煮,蟲蛀乾柴日燎烘。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
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尚聽唳鴻。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
溪邊掛曬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
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剩沽壺共子叢。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
呼兄喚弟邀船夥,挈友攜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道字漫傳鍾。
烹蝦煮蟹朝朝樂,炒鴨毳雞日日豐。愚婦煎茶情散誕,山妻造飯意從容。
曉來舉杖淘輕浪,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後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松。
潛蹤避世妝痴蠢,隱姓埋名作啞聾。
張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聯,小弟亦當續之。
風月佯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餘丁。清閒有分隨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穩,天昏體蓋箬蓑輕。忘情結識松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
名利心頭無算計,干戈耳畔不聞聲。隨時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兩束柴薪為活計,一竿釣線是營生。閒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繒。
春到愛觀楊柳綠,時融喜看荻蘆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
霜降雞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天高自不蒸。
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裡任陶情。採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
門外野花香豔豔,船頭綠水浪平平。身安不說三公位,性定強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閫令,三公位顯聽宣聲。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兇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李定聞言,大怒道:“你這廝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你怎麼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說,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營生,極兇極險,隱隱暗暗,有什麼捉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這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依方位,百下百著。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釣,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敘。”二人從此敘別。
這正是路上說話,草裡有人。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百著之言,急轉水晶宮,慌忙報與龍王道:“禍事了,禍事了!”龍王問:“有甚禍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那漁翁說: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準。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準,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旁邊閃過龍子、龍孫、蝦臣、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云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莫測,變化無方,但只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龍王依奏,遂棄寶劍,也不興雲雨,出岸上,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衣秀士,真個——
丰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貌體周文。身穿玉色羅蝠服,頭戴逍遙一字巾。
上路來拽開雲步,徑到長安城西門大街上。只見一簇人,擠擠雜雜,鬧鬧哄哄,內有高談闊論的道:“屬龍的本命,屬虎的相沖。寅辰巳亥,雖稱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歲君。”龍王聞言,情知是那賣卜之處,走上前,分開眾人,望裡觀看,只見——
四壁珠璣,滿堂綺繡。寶鴨香無斷,磁瓶水恁清。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谷形。端溪硯,金煙墨,相襯著霜毫大筆;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臺政新經。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脖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佈列清。真個那未來事,過去事,觀如月鏡;幾家興,幾家敗,鑑若神明。知兇定吉,斷死言生。開談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袁守誠。
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臺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儀容秀麗,名揚大國,術冠長安。龍王入門來,與先生相見。禮畢,請龍上坐,童子獻茶。先生問曰:“公來問何事?”龍王曰:“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先生即袖傳一課,斷曰:“雲迷山頂,霧罩林梢。若佔雨澤,準在明朝。”龍王曰:“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眾!”先生欣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後來會。”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著,問曰:“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春的先生。我問他幾時下雨,他就說明日下雨;問他什麼時辰,什麼雨數,他就說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個賭賽;若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門面,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眾。”眾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
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鯽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眾抬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徑投水府而來。慌得龍王整衣端肅,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龍王謝恩,拆封看時,上寫著:“敕命八河總,驅雷掣電行;明朝施雨澤,普濟長安城。”旨意上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髮不差,唬得那龍王魂飛魄散。少頃甦醒,對眾水族曰:“塵世上有此靈人,真個是能通天徹地,卻不輸與他呵!”鰣軍師奏曰:“大王放心。要贏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廝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廝斷卦不準,怕不贏他?那時扌卒碎招牌,趕他跑路,果何難也?”龍王依他所奏,果不擔憂。
至次日,點札風伯、雷公、雲童、電母,直至長安城九霄空上。他捱到那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卻只得三尺零四十點,改了他一個時辰,克了他三寸八點,雨後發放眾將班師。他又按落雲頭,還變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門裡大街上,撞入袁守誠卦鋪,不容分說,就把他招牌、筆、硯等一齊扌卒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動。這龍王又輪起門板便打、罵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擅惑眾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說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俱不相對,你還危然高坐,趁早去,饒你死罪!”守誠猶公然不懼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我認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龍王見說,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急丟了門板,整衣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誠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龍曰:“願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時三刻,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你果要性命,須當急急去告當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徵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方保無事。”龍王聞言,拜辭含淚而去。不覺紅日西沉,太陰星上,但見——
煙凝山紫歸鴉倦,遠路行人投旅店。渡頭新雁宿眭沙,銀河現。催更籌,孤村燈火光無焰。風嫋爐煙清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杆,星光亂。漏聲換,不覺深沉夜已半。
這涇河龍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時前後,收了雲頭,斂了霧角,徑來皇宮門首。此時唐王正夢出宮門之外,步月花陰,忽然龍王變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雲:“你是何人?朕當救你。”龍王雲:“陛下是真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了天條,該陛下賢臣人曹官魏徵處斬,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徵處斬,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龍王歡喜,叩謝而去。
卻說那太宗夢醒後,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點,太宗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官員。但見那——
煙籠鳳闕,香藹龍樓。光搖丹郡動,雲拂翠華流。君臣相契同堯舜,禮樂威嚴近漢周。侍臣燈,宮女扇,雙雙映彩;孔雀屏,麒麟殿,處處光浮。山呼萬歲,華祝千秋。靜鞭三下響,衣冠拜冕旒。宮花燦爛天香襲,堤柳輕柔御樂謳。珍珠簾,翡翠簾,金鉤高控;龍鳳扇,山河扇,寶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將抖擻。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綬乘三象,地久天長萬萬秋。
眾官朝賀已畢,各各分班。唐王閃鳳目龍睛,一一從頭觀看,只見那文官內是房玄齡、杜如晦、徐世卞、許敬宗、王圭等,武官內是馬三寶、段志賢、殷開山、程咬金、劉洪紀、胡敬德、秦叔寶等,一個個威儀端肅,卻不見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間得一怪夢,夢見一人迎面拜謁,口稱是涇河龍王,犯了天條,該人曹官魏徵處斬,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許諾。今日班前獨不見魏徵,何也?”世勣對曰:“此夢告準,須臾魏徵來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門。過此一日,可救夢中之龍。”唐王大喜,即傳旨,著當駕官宣魏徵入朝。
卻說魏徵丞相在府,夜觀乾象,正爇寶香,只聞得九霄鶴唳,卻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著他午時三刻,夢斬涇河老龍。這丞相謝了天恩,齋戒沐浴,在府中試慧劍,運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見當駕官齎旨來宣,惶懼無任;又不敢違遲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帶,同旨入朝,在御前叩頭請罪。唐王出旨道:“赦卿無罪。”那時諸臣尚未退朝,至此,卻命捲簾散朝,獨留魏徵,宣上金鑾,召入便殿,先議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將近巳末午初時候,卻命宮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弈一局。”眾嬪妃隨取棋枰,鋪設御案。魏徵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畢竟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一回 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作者: 吳承恩更新時間:2019-11-05 14:23
詩曰:百歲光陰似水流,一生事業等浮漚。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頭邊雪片浮。
白蟻陳殘方是幻,子規聲切想回頭。古來陰魷能延壽,善不求憐天自周。
卻說唐太宗隨著崔判官、朱太尉,自脫了冤家債主,前進多時,卻來到“六道輪迴”之所,又見那騰雲的身披霞帔,受籙的腰掛金魚,僧尼道俗,走獸飛禽,魑魅魍魎,滔滔都奔走那輪迴之下,各進其道。唐王問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見性,是必記了,傳與陽間人知。這喚做六道輪迴:行善的升化仙道,盡忠的超生貴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還生人道,積德的轉生富道,惡毒的沉淪鬼道。”唐王聽說,點頭嘆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無災!善心常切切,善道大開開。
莫教興惡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報應,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貴道門,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間乃出頭之處,小判告回,著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謝道:“有勞先生遠做。”判官道:“陛下到陽間,千萬做個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陰司裡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凡百不善之處,俱可一一改過,普諭世人為善,管教你後代綿長,江山永固。”唐王一一準奏,辭了崔判官,隨著朱太尉,同入門來。那太尉見門裡有一匹海騮馬,鞍韂齊備,急請唐王上馬,太尉左右扶持。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邊,只見那水面上有一對金色鯉魚在河裡翻波跳鬥。唐王見了心喜,兜馬貪看不捨,太尉道:“陛下,趲動些,趁早趕時辰進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著腳,高呼道:“還不走,等甚!”撲的一聲,望那渭河推下馬去,卻就脫了陰司,徑回陽世。
卻說那唐朝駕下有徐茂功、秦叔寶、胡敬德、段志賢、馬三寶、程咬金、高士廉、虞世南、房玄齡、杜如晦、蕭瑀、傅奕、張道源、張士衡、王圭等兩班文武,俱保著那東宮太子與皇后、嬪妃、宮娥、侍長,都在那白虎殿上舉哀。一壁廂議傳哀詔,要曉諭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時有魏徵在旁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驚動州縣,恐生不測。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還魂也。”下邊閃上許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謬。自古云潑水難收,人逝不返,你怎麼還說這等虛言,惑亂人心,是何道理!”魏徵道:“不瞞許先生說,下官自幼得授仙術,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正講處,只聽得棺中連聲大叫道:“淹殺我耶!淹殺我耶!”唬得個文官武將心慌,皇后嬪妃膽戰。一個個——
面如秋後黃桑葉,腰似春前嫩柳條。儲君腳軟,難扶喪杖盡哀儀;侍長魂飛,怎戴梁冠遵孝禮?嬪妃打跌,綵女欹斜。嬪妃打跌,卻如狂風吹倒敗芙蓉;綵女欹斜,好似驟雨衝歪嬌菡萏。眾臣悚懼,骨軟筋麻。戰戰兢兢,痴痴瘂瘂。把一座白虎殿卻象斷梁橋,鬧喪臺就如倒塌寺。
此時眾宮人走得精光,那個敢近靈扶柩。多虧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相,有膽量的秦瓊,忒猛撞的敬德,上前來扶著棺材,叫道:“陛下有什麼放不下心處,說與我等,不要弄鬼,驚駭了眷族。”魏徵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還魂也。快取器械來!”開啟棺蓋,果見太宗坐在裡面,還叫“淹死我了!是誰救撈?”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甦醒莫怕,臣等都在此護駕哩。”唐王方才開眼道:“朕適才好苦,躲過陰司惡鬼難,又遭水面喪身災。”眾臣道:“陛下寬心勿懼,有甚水災來?”唐王道:“朕騎著馬,正行至渭水河邊,見雙頭魚戲,被朱太尉欺心,將朕推下馬來,跌落河中,幾乎淹死。”魏徵道:“陛下鬼氣尚未解。”急著太醫院進安神定魄湯藥,又安排粥膳。連服一二次,方才反本還原,知得人事。一計唐王死去,已三晝夜,復回陽間為君。詩曰:
萬古江山幾變更,歷來數代敗和成。周秦漢晉多奇事,誰似唐王死復生?
當日天色已晚,眾臣請王歸寢,各各散訖。次早,脫卻孝衣,換了彩服,一個個紅袍烏帽,一個個紫綬金章,在那朝門外等候宣召。
卻說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劑,連進了數次粥湯,被眾臣扶入寢室,一夜穩睡,保養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擻威儀,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頂沖天冠,穿一領赭黃袍。系一條藍田碧玉帶,踏一對創業無憂履。貌堂堂,賽過當朝;威烈烈,重興今日。好一個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鑾寶殿,聚集兩班文武,山呼已畢,依品分班。只聽得傳旨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退朝。”那東廂閃過徐茂功、魏徵、王邦杜如晦、房玄齡、袁天罡、李淳風、許敬宗等,西廂閃過殷開山、劉洪基、馬三寶、段志賢、程咬金、秦叔寶、胡敬德、薛仁貴等,一齊上前,在白玉階前俯伏啟奏道:“陛下前朝一夢,如何許久方覺?”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徵書,朕覺神魂出殿,只見羽林軍請朕出獵。正行時,人馬無蹤,又見那先君父王與先兄弟爭嚷。正難解處,見一人烏帽皂袍,乃是判官崔邦,喝退先兄弟,朕將魏徵書傳遞與他。正看時,又見青衣者,執幢幡,引朕入內,到森羅殿上,與十代閻王敘坐。他說那涇河龍誣告我許救轉殺之事,是朕將前言陳具一遍。他說已三曹對過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檢看我的陽壽。時有崔判官傳上簿子,閻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祿,才過得一十三年,還該我二十年陽壽,即著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來。朕與十王作別,允了送他瓜果謝恩。自出了森羅殿,見那陰司裡,不忠不孝、非禮非義、作踐五穀、明欺暗騙、大斗小秤、奸盜詐偽、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燒舂銼之苦,煎熬吊剝之刑,有千千萬萬,看之不足。又過著枉死城中,有無數的冤魂。盡都是六十四處煙塵的叛賊,七十二處草寇的魂靈,擋住了朕之來路。幸虧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兒的金銀一庫,買轉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陽世,千萬作一場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孤魂,將此言叮嚀分別。出了那六道輪迴之下,有朱太尉請朕上馬,飛也相似行到渭水河邊,我看見那水面上有雙頭魚戲。正歡喜處,他將我撮著腳,推下水中,朕方得還魂也。”眾臣聞此言,無不稱賀,遂此編行傳報,天下各府縣官員,上表稱慶不題。
卻說太宗又傳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獄中重犯。時有審官將刑部絞斬罪人,查有四百餘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辭父母兄弟,託產與親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領應得之罪。眾犯謝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宮中老幼綵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軍。自此,內外俱善,有詩為證,詩曰:
大國唐王恩德洪,道過堯舜萬民豐。死囚四百皆離獄,怨女三千放出宮。
天下多官稱上壽,朝中眾宰賀元龍。善心一念天應佑,福廕應傳十七宗。
太宗既放宮女、出死囚已畢,又出御製榜文,遍傳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鑑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奸黨。使心用術,果報只在今生;善布淺求,獲福休言後世。千般巧計,不如本分為人;萬種強徒,怎似隨緣節儉。心行慈善,何須努力看經?意欲損人,空讀如來一藏!
自此時,蓋天下無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廂又出招賢榜,招人進瓜果到陰司裡去;一壁廂將寶藏庫金銀一庫,差鄂國公胡敬德上河南開封府,訪相良還債。榜張數日,有一赴命進瓜果的賢者,本是均州人,姓劉名全,家有萬貫之資。只因妻李翠蓮在門首拔金釵齋僧,劉全罵了他幾句,說他不遵婦道,擅出閨門。李氏忍氣不過,自縊而死。撇下一雙兒女年幼,晝夜悲啼。劉全又不忍見,無奈,遂舍了性命,棄了家緣,撇了兒女,情願以死進瓜,將皇榜揭了,來見唐王。王傳旨意,教他去金亭館裡,頭頂一對南瓜,袖帶黃錢,口噙藥物。
那劉全果服毒而死,一點魂靈,頂著瓜果,早到鬼門關上。把門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來此處?”劉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欽差,特進瓜果與十代閻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劉全徑至森羅寶殿,見了閻王,將瓜果進上道:“奉唐王旨意,遠進瓜果,以謝十王寬宥之恩。”閻王大喜道:“好一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問那進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劉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劉名全。因妻李氏縊死,撇下兒女無人看管,小人情願舍家棄子,捐軀報國,特與我王進貢瓜果,謝眾大王厚恩。”十王聞言,即命查勘劉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來在森羅殿下,與劉全夫妻相會。訴罷前言,回謝十王恩宥,那閻王卻檢生死簿子看時,他夫妻們都有登仙之壽,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啟上道:“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魂將何附?”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你可借他屍首,教他還魂去也。”那鬼使領命,即將劉全夫妻二人還魂。帶定出了陰司,那陰風繞繞,徑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靈,推入金亭館裡。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宮內院。只見那玉英宮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綠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卻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英身內。鬼使迴轉陰司不題。
卻說宮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宮皇后道:“宮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合宮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宮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叫道:“御妹甦醒甦醒。”那宮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宮主抬頭睜眼觀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宮主道:“我那裡得個什麼皇兄、皇嫂!我孃家姓李,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因為我三個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內門,不遵婦道,罵了我幾句,是我氣塞胸堂,將白綾帶懸樑縊死,撇下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欽差,赴陰司進瓜果,閻王憐憫,放我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眾宮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說哩。”傳旨教太醫院進湯藥,將玉英扶入宮中。
唐王當殿,忽有當駕官奏道:“萬歲,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在朝門外等旨。”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劉全道:“臣頂瓜果,徑至鬼門關,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備言我王殷勤致謝之意。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什麼來?”劉全道:“臣不曾遠行,沒見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臣將棄家舍子、因妻縊死、願來進瓜之事,說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說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後行,幸得還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說你妻什麼?”劉全道:“閻王不曾說什麼,只聽得鬼使說:‘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屍還魂去罷。’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找尋哩。”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宮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壽促。卻才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甦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他說的話,與劉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甦醒即說此言,此是劉全妻借屍還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請宮主出來,看他有甚
話說。”唐王道:“朕才命太醫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宮去請。那宮主在裡面亂嚷道:“我吃什麼藥?這裡那是我家!我家是清涼瓦屋,不象這個害黃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門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個女官,兩三個太監,扶著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得你丈夫麼?”玉英道:“說那裡話,我兩個從小兒的結髮夫妻,與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認得?”唐王叫內官攙他下去。那宮主下了寶殿,直至白玉階前,見了劉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裡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沒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說!”那劉全聽他說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認。唐王道:“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卻難逢!”好一個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妝奩、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著他帶領御妹回去。他夫妻兩個,便在階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有詩為證: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屍還魂李翠蓮。
他兩個辭了君王,徑來均州城裡,見舊家業兒女俱好,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
卻說那尉遲公將金銀一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為活,同妻張氏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其多少齋僧佈施,買金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裡卻是個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公將金銀送上他門,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痴如啞,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尉遲公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個欽差官,卻齎著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戰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什麼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公道:“我也訪得你是個窮漢,只是你齋僧佈施,盡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陰司裡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生,曾在那陰司裡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裡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雖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歲爺爺那世裡借了金銀,有何憑據?我決不敢受。”尉遲公道:“陛下說,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證,你收下罷。”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尉遲公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此誠為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善,就當還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眾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裡軍民無礙的地基一段,周圍有五十畝寬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寫著“尉遲公監造”,即今大相國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傳旨,著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圖,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聞俗徒矯託,皆雲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群臣議之。時有宰相蕭星,出班俯囟奏曰:“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聖人也。非聖者無法,請置嚴刑。”傅奕與蕭星論辨,言禮本於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體悖所親,蕭星不生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星但合掌曰:“地獄之設,正為是人。”太宗召太僕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福,其應何如。二臣對曰:“佛在清淨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禪師有贊幽遠,歷眾供養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象。自古以來,皆雲三教至尊而不可毀,不可廢。伏乞陛下聖鑑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遂著魏徵與蕭星、張道源,邀請諸佛,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壇主,設建道場,眾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壇裡,逐一從頭查選,內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轉託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惡黨。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
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
年方十八認親孃,特赴京都求外長。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兇黨。
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復謁當今受主恩,凌煙閣上賢名響。
恩官不受願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當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個人自幼為僧,出孃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無般不會。當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星等蒙聖旨,選得高僧一名陳玄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士陳光蕊之兒玄奘否?”江流兒叩頭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賜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毗盧帽一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庠黎班首,書辦旨意,前赴化生寺,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法。
玄奘再拜領旨而出,遂到化生寺裡,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俱至期赴會,拈香聽講。畢竟不知聖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作者: 吳承恩更新時間:2019-11-07 20:17
詩曰: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
邊界遠遊多少國,雲山前度萬千重。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餘人,兩邊羅列,接至裡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後不覺天晚,正是那——
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
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
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鉗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願,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迴轉,願聖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誇讚不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雲生。那眾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活佛真形。今願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願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鞍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眾僧。眾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里之遙,噙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氣。但見——
數村木落蘆花碎,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白灊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雲飛,玄鳥去,賓鴻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是大唐的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與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御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恭敬,接至裡面供給了,著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排晚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餵馬匹,天不明就行。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驚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離邊界。
這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雞鳴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氣。一行三人,連馬四口,迎著清霜,看著明月,行有數十里遠近,見一山嶺,只得撥草尋路,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才悚懼,又聞得裡面哮吼高呼,叫:“拿將來,拿將來!”只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這法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兇惡,真個是——
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豔,雷聲振四方。
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錦繡圍身體,文斑裹脊樑。
鋼須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
唬得個三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眾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綁縛。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譁,有人來報:“熊山君與特處士二位來也。”三藏聞言,抬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涉水惟兇力,跑林逞怒威。
向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綠樹能攀折,知寒善諭時。
準靈惟顯處,故此號山君。
又見那後邊來的是一條胖漢,你道怎生模樣——
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
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牜字。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裡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將軍,一向得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丰姿勝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連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三個敘罷,各坐談笑。
只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者。”處士笑雲:“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領諾,即呼左右,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屍,將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餘骨肉,分給各妖。只聽得渝麻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幾乎唬死。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
正愴慌之間,漸漸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今日厚擾,容日竭誠奉酬。”方一擁而退。不一時,紅日高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蘇,跪拜於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你可曾疏失了什麼東西?”三藏道:“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馬匹在於何處?”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是他的物件,並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此地。見一魔王,兇頑太甚,將貧僧與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熊山君;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裡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士者是個野牛精,山君者是個熊羆精,寅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來,引你上路。”三藏不勝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韁繩,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卻將馬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隻朱頂白鶴,騰空而去。只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
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孤悽悽,往前苦進。這嶺上,真個是——
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與猿,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寧;這馬兒,力怯怯蹄難舉。
三藏捨身拚命,上了那峻嶺之間。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舍。一則腹中飢了,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前面有兩隻猛虎咆哮,後邊有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蟲,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只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又無奈那馬腰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真個有萬分悽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卻說他雖有災哈,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蟲奔走,妖獸飛逃;猛虎潛蹤,長蛇隱跡。三藏抬頭看時,只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
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腳下翽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弔客,圈須亂擾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杆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蟲膽,勇猛驚殘野雉魂。
三藏見他來得漸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到跟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姓劉名伯欽,綽號鎮山太保。我才自來,要尋兩隻山蟲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衝撞。”三藏道:“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適間來到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蟲,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眾獸皆走,救了貧僧性命,多謝,多謝!”伯欽道:“我在這裡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蟲過活,故此眾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里。此間還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你休怕,跟我來,到我舍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牽馬隨行。
過了山坡,又聽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貓來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驚,不敢舉步。那太保執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只見一隻斑斕虎,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就走。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裡走!”那虎見趕得急,轉身輪爪撲來。這太保三股叉舉手迎敵,唬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見這樣兇險的勾當?太保與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鬥。但見——
怒氣紛紛,狂風滾滾。怒氣紛紛,太保衝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擾霧飛雲。這一個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著的定見閻君。只聽得那斑彪哮吼,太保聲騕。
斑彪哮吼,振裂山川驚鳥獸;太保聲騕,喝開天府現星辰。那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嗔。可愛鎮山劉太保,堪誇據地獸之君。人虎貪生爭勝負,些兒有慢喪三魂。
他兩個鬥了有一個時辰,只見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憐呵,鋼叉尖穿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氣不連喘,面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隻山貓,彀長老食用幾日。”三藏誇讚不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獎?這個是長老的洪福。去來!趕早兒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隻手執著叉,一隻手拖著虎,在前引路。三藏牽著馬,隨後而行,迤泬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莊。那門前真個是——
參天古樹,漫路荒藤。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氣孤高。道旁黃葉落,嶺上白雲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
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只見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趕早剝了皮,安排將來待客。”復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謝。”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呵,他是唐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著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歡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般,恰好明日你父親周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經文,到後日送他去罷。”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自出孃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長老,寒家歷代以來,不曉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筍,採些木耳,尋些乾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只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裡,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兒不要與長老閒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欽道:“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後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乾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老母對著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淨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點剁鹿肉乾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吃齋。方坐下,心欲舉箸,只見三藏合掌誦經,唬得個伯欽不敢動箸,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伯欽道:“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唸誦。”
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後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裡面。只見那四壁上掛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樑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牆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兇險醃髒,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後再行,是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掛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只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養家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我們這打獵的,只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閒行,不覺黃昏,復轉前宅安歇。
次早,那閤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啟唸經。這長老淨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淨口業的真言,又唸了淨身心的神咒,然後開《度亡經》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較洗業的故事,早又天晚。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眾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
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沉淪,鬼魂兒早來到東家宅內,託一夢與合宅長幼道:“我在陰司裡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唸了經卷,消了我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託生去了。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這才是:萬法莊嚴端有意,薦亡離苦出沉淪。
那閤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家,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唸了經卷,消了他的罪業,閻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託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說罷,徑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伯欽道:“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兩口子正欲去說,只見老母叫道:“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兒呵,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家,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託生。”夫妻們俱呵呵大笑道:“我與媳婦皆有此夢,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遂叫一家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
三藏道:“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謝!”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麵燒餅乾糧,叫伯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家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
行經半日,只見對面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於路下道:“長老,你自前進,我卻告回。”三藏聞言,滾鞍下馬道:“千萬敢勞太保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三藏心驚,輪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只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道:“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唬得個三藏痴呆,伯欽打掙。畢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作者: 吳承恩更新時間:2019-11-07 20:19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迭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唿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叫:“悟空,是那裡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澗裡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
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鑽出一條龍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趕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道:“師父,那孽龍也不見蹤影,只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啊,卻怎生尋得馬著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裡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按落雲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吃了,四下裡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韁,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白日裡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啊!這萬水千山,怎生走得!”說著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裡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麼!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裡去尋他?只怕他暗地裡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孫大聖莫惱,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祗,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眾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龍,教他還我馬來。”眾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寬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只聽得有人叫罵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裡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吒一聲“休走!還我馬來!”輪著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鬥,果是驍雄。但見那——
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須垂白玉線,這個眼幌赤金燈。那個須下明珠噴彩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孃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
來來往往,戰罷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罵詈不絕,他也只推耳聾。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鬥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於深澗中,坐臥不寧,心中思想道:“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出去,罵道:“你是那裡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裡不那裡,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鬥。鬥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裡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唸了一聲絡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什麼?”二神道:“大聖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裡,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麼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什麼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陡澗。只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飢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無知,今日衝撞了大聖。”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裡。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土地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飢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託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裡的孽龍吞了,那大聖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麼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裡留住祥雲,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什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唸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繫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飢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裡來的潑魔?你嚷道:‘管什麼那裡不那裡,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銜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什麼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麼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裡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剗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
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裡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著剗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門裡。那裡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飛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裡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裡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行者的眼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繫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裡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裡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屯屮,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裡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線明。襯屜幾層絨苫迭,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札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環嚼叩成磨鍊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傳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佈施,多承佈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裡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裡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裡,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裡是什麼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裡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畢竟不知此去是什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作者: 吳承恩更新時間:2019-11-07 20:20
話說孫行者一筋斗跳將起去,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這去尋著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著,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眾僧聞得此言,一個個提心吊膽,告天許願,只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題。
卻說孫大聖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
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松卷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薜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裡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白雪黃芽,旁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麼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提起來,扌卒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採盈門,松柏森森青繞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薜蘿。鳥銜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柳轉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卻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於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即便輪棒,叫聲:“開門!”那裡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什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裡面,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將來,卻才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知是那裡來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杆黑纓槍,走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麃穗長。
手執黑纓槍一杆,足踏烏皮靴一雙。眼幌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行者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麼這等一身烏黑?”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什麼和尚,敢在我這裡大膽?”行者執鐵棒,撞至面前,大吒一聲道:“不要閒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那怪道:“你是那寺裡和尚?你的袈裟在那裡失落了,敢來我這裡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裡放著。只因那院裡失了火,你這廝,趁哄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翽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兇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麼!你是那裡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什麼手段,說來我聽。”行者笑道:“我兒子,你站穩著,仔細聽了!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迴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慾,六根清淨體堅牢。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昇上九霄。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裡聚群妖。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佈槍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爐裡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繞天跑。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麼?”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
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棍手,那個直拈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裡相爭處,只為袈裟各不良。
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我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鬥。”行者道:“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嘗些湯水,那裡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那怪虛幌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卻說行者攻門不開,也只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裡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裡添湯換水,只見行者從空降下,眾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蝠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彀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眾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餵馬?”眾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須,復駕祥雲,又去找尋。正行間,只見一個小怪,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度他匣內必有什麼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卻拖在路旁。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
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什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裡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那怪大驚道:“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到那裡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行者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行者暗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入門裡,往前又進,到於三層門裡,都是些畫棟雕樑,明窗彩戶。只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綠紵絲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行者以禮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適有小簡奉啟,後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見有佛衣雅會,故此急急奔來,願求見見。”那怪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住札,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行者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傢俬。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亂忙中,四下裡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旁邊,他綽著經兒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那怪聞言,暗道:“我說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又來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縱身,拿過槍來,就刺行者。行者耳朵裡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槍尖,就在他那中廳裡跳出,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唬得那洞裡群魔都喪膽,家間老幼盡無魂。這場在山頭好賭鬥,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殺——
那猴王膽大充和尚,這黑漢心靈隱佛衣。語去言來機會巧,隨機應變不差池。袈裟欲見無由見,寶貝玄微真妙微。小怪尋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神威。翻身打出黑風洞,槍棒爭持辨是非。棒架長槍聲響亮,槍迎鐵棒放光輝。悟空變化人間少,妖怪神通世上稀。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這番苦戰難分手,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得圍。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只鬥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那怪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行者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象個戰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沒頭沒臉的,只情使棍子打來,這黑漢又化陣清風,轉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
行者卻無計策奈何,只得也回觀音院裡,按落雲頭,道聲“師父”。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面前,甚喜。又見他手裡沒有袈裟,又懼。問道:“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行者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著一個小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尚,進他洞去,騙了一鍾茶吃,欲問他討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什麼巡山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起來。只鬥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也暫回來。”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只戰個手平。”三藏才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裡與我師父講經,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行者道:“這夥和尚沒甚妖氣,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兒上寫著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三藏道:“我聞得古人云,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類,他卻怎麼成精?”行者笑道:“老孫是獸類,見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卻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正商議間,眾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吃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面禪堂安歇。眾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各各睡下,只把個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時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萬籟聲寧,千山鳥絕。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庠黎鐘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著袈裟,那裡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瞭,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裡去?”行者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了這裡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幾時回來?”行者道:“時少只在飯罷,時多隻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到了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萬迭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浪滾周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周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迭山,紅黃紫皂綠和藍。才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鋪玳瑁。綠楊影里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徑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眾言大聖歸善,甚是宣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臺下拜了。菩薩問曰:“你來何干?”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裡鄰住,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與,今特來問你要的。”菩薩道:“這猴子說話,這等無狀!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取討?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將寶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你卻又行兇,喚風發火,燒了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兒咒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卻也不亞於你。也罷,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即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雲,早到黑風山,墜落雲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兒,盤內安著兩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懷,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裡漿流出,腔中血迸攛。菩薩大驚道:“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與你相識,又無甚冤仇,你怎麼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後日是黑精的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卻是一隻蒼狼。旁邊那個盤兒底下卻有字,刻道:“凌虛子制”。
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薩說道:“悟空,這教怎麼說?”行者道:“菩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兒,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菩薩道:“你說。”行者說道:“菩薩,你看這盤兒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制,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送,唐三藏只當落空。”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計較。”菩薩說:“你這計較怎說?”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制,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粒,變上一粒,略大些兒。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兒兩顆仙丹,去與那妖上壽,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孫便於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將他肚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
菩薩沒法,只得也點點頭兒。行者笑道:“如何?”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
鶴氅仙風颯,飄祆欲步虛。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兒。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兒,徑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佔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個慈悲。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引。那妖早已迎出二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道:“小道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與那妖道:“願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與菩薩道:“願與凌虛子同之。”讓畢,那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兒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薩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兒,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菩薩將真言念起。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裡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壞個黑熊怪。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滿口道:“心願皈依,只望饒命!”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山後,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唸上他娘千遍!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帳!”
卻說那怪甦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饒性命,願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與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菩薩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後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有詩為證,詩曰:
祥光靄靄凝金象,萬道繽紛實可誇。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
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復得錦袈裟。
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作者: 吳承恩更新時間:2019-11-07 20:21
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跟。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那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什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閒愛懶無休歇。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閒裡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
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嬰兒奼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
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
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
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親言說。改刑重責二千錘,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裡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姦幼女正該拿!閒言語,亂喧譁,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痠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鬥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徑回洞裡,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裡,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裡?”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象一個野豬模樣,其實性靈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裡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開啟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資訊。”
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他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資,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葉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竭絕,才見始終。”行者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碎,口裡罵道:“那饢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的睡在洞裡,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饢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著鈀,抖擻精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這個呆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象你強佔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閒講,看老豬這鈀!”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園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鍛鍊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老君自己動鈐錘,熒惑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鬥列。名為上寶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
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皆因仗酒卻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盡我作罪孽。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洩!”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呆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裡,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洩?”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唬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鬥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錘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鍛鍊,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裡,到如今久不聞名,你怎麼來到這裡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裡請你來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
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裡?累煩你引見引見。”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這裡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我等他,這幾年不聞訊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燒得象個破瓦窯,對行者道:我今已無掛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揹著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髮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欣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跪下,揹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呆子,你說麼!”那怪把菩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呆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
話說。世間只有個火居道士,那裡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旁,諸親下坐。高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貧僧是胎裡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壇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輪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做乾糧足矣。”八戒在旁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里都耽擱了?”三藏道:“少題閒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背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飢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什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緻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銜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綵鳳齊鳴,玄鶴錦雞鹹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欠禮。”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裡。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殷勤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經雲: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勸。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脖,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雲: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多年老石猴,那裡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藤。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者道:“你那裡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裡多。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