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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番外:蘇儂之亂

1.

雲州,暮秋時分。

三山環抱一湖,西來長風獵獵,一處馬場以木柵欄圈圍,中有秋草百里,霜露似銀。一名軍士跪在齊思恭大將軍面前,低頭拱手,命人捧來一隻黑漆螺鈿盒。揭去緞子,才見是一柄用五彩絲繩結縛的金色馬鞭,是賽馬大會的頭彩。

此時,一名胡人少年趕車上前。他年僅十八,叫蘇儂·克緒歐,赤毛碧眼,濃眉高鼻,身形輪廓也都異於雲州漢人。一身打扮是短衣窄袖,蹀躞帶上掛著短刃,足蹬一雙長靿靴。舉止氣度自是不同,人莫可逼視。克緒歐向軍士們深深行禮,道:“軍爺,我願出這三十壇馬奶酒,換一個賽馬的機會,看我的戈丹能不能拔得頭籌。”

戈丹棕身而雪蹄,昂首長鳴。

左右便進言道:“將軍,我看這小子眼熟。他是金蘭族人,現如今不過是城東六福樓的一個馬槽賤僕,實不可與天子門生同場而賽。”

齊老將軍捻鬚,不肯平白多生事端,更怕落人話柄,便讓軍士應允克緒歐了。

場上擂鼓聲起,眾人逐鼓點而賽馬。群馬分黑白棕黃紅等色,仿若雲霞亂湧,或齊同並進,或你追我逐,沙塵飛揚,馬蹄得得。那領頭一人叫雲毅,年十九,字世鴻,圓領白袍上繡有金銀瑞雲,雲端有一銜芝臥鹿。他身長八尺餘,左臉天生一塊筆洗大小的黑紅胎記,面貌奇陋不堪,惟其才德頗盛,勇沉非常,實是悍將一員。他上月新婚,娶得了尚書大臣施瑾之女月喬。雲毅騎一匹叫鳴雪的白額黑馬,毛色如墨,動若游龍,已與戈丹一同領先。

有一青背番馬漸漸落後。

番馬背上貼著個少年,他狠下心抽打了幾鞭子。孰料番馬性野,不僅不聽鞭子,且嘶鳴不已,驚蹄亂走,只往崎嶇泥濘處踐踏。俄而,少年手中的馬鞭已折作兩段,慢慢鬆了馬鐙與韁繩,只死死抱住馬脖子。可座下馬只一個噴鼻,他就連脖子也抱不住了。馬兒猛一跌撲倒地,那少年驚叫連連,耳邊盡是馬蹄亂踩,馬群亂叫。

他夾在當中,濃塵入眼,所見唯有馬鬃亂飄……

克緒歐見狀,一面舍不下金馬鞭,一面過不去良心,不由得面色發白,一咬唇,縱馬上前,衝那少年狠狠罵道:“蠢貨!”罵罷,挾他上馬,又把他丟去一處矮坡。

那少年落馬而驚,喘氣急促,舉起克緒歐擲來的一隻牛皮水囊猛灌一氣,哭道:“輸定了輸定了!是我不好,非但自己落了後,還連累了你……”

他卻大笑道:“你輸是成定局,我輸不輸可說不定。這才第二圈,還剩下三圈要跑呢。戈丹,走!”

秋風中,雲毅御馬如駕飛龍,遠遠列在第一。須臾,他稍一側頭,眼角瞥見戈丹又猛追而來,不禁叫道:“好小子,竟還能與我再賽!”

最終,一柄金馬鞭還是歸了克緒歐。

之後,恰逢十旬,雲州同僚幕賓設宴於八仙坊的高樓之上,近兩日方見車馬少了。雲家將軍府後院的菊清館中,瑞蟾手捧一隻白瓷小水盂,催教鸚鵡幾句好玩好聽的。瑞月湊去撒了一把谷料,嘻嘻逗它道:“看這傻傻痴痴的呆樣兒,不像是個會說話的。吃了咱們的糧,倒吐不出一句人話!”

施氏出簾責問:“什麼吃了糧,又什麼吐不出人話?”

瑞月回道:“我倆正教青鳳說話,好哄您開心呢。”

“哦……說些什麼?”

“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多福多壽,十全十美。”

恰如風起水皺,心底一池碎萍。

施氏一向孤高似仙,乖僻喜靜。一對新婚鴛鴦心思不通,相聚每無話,又談何琴瑟和鳴、十全十美。她打發婢女道:“花苑的金桂早早含苞,你和瑞月採些好的薰帳子去罷。”交代了這兩句,她仍懨懨地去午睡。庭中飛絮雪湧,一時間旋滿階下,又吹進帳來。她在榻上打扇小寐,釵橫鬢亂,額黃半褪,偶露一段玉臂,臂上金釧見松,隱隱起了涼意……

“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怪聲嘶啞,撲翅稜稜,驚破遼西春夢來。

“多福多壽,十全十美。”

施氏夢醒,稍稍理鬢,整弄衣帶,前去提了鸚鵡架,手掬谷料,任青鳳低頭啄食。她又偷偷笑問這靈鳥:“可還會說別的?”

“月喬!”

卻是人聲。

施氏循聲回望,果真是雲毅將軍。藉著夕照,秋桐灑影,雖有葉影遮面,卻生出幾分英偉。雲毅一走出昏黑處,青鳳就落去他肩頭,歡快學舌道:“月喬!月喬!”

“原是功臣到了!”瑞月扶進這八尺將軍來。武將大多心氣高。方才,他在席上所喝的酒盡是悶酒,所聽的曲盡是悶曲,無限煩惱、萬千愁緒鬱結胸中,又是懊喪又是悵然,這會全吐露:“什麼功臣,我雲世鴻不過是一介武夫,一個豎子!我十六歲時隨父親出征塞外,位在副將,四方壓制,胸中才略不能施展得盡,思量功勞是沾他的光,受人奉承也是因他,如何能稱偉丈夫!我前兩日在馬場又敗給一個金蘭人,叫什麼蘇儂·克緒歐,真真是丟盡了父親的臉面!”

瑞月勸茶,雲毅也不接,歪身半躺下榻,醉顏酡紅,反笑道:“你們女子如何懂我所嘆的這些!金蘭人!天子寬厚仁愛,而我只怕他們賊心不死!”忽又思忖一番,稍添柔情,“月喬,月喬……我的妻呀,若是邊關起事,青鳳多情,可代梅驛傳你我之心事……”

施月喬一時神思遊移,驚覺雲毅正加衣於她兩肩,便急急掙出,避去一旁,似是惱他,抱臂推說晚風不急。

落紅逐水,滿庭殘照中。

2.

六福樓下,商市林立,喧鬧熙攘。渡頭浣女搗衣,船孃唱曲,水間泊著五六小舟。此處南來北往、牽馬行船的商客眾多。又一列烏篷商船泊至,隨船運來江南上好的布帛繡品。

江南布商杜聞鶴攜獨女——十五歲的杜含麝入住六福樓。

小含麝頭梳雙掛髻,斜簪珠翠三兩點。額貼佛蓮花鈿,唇點一對假靨,一笑即現梨渦。藕粉鑲邊的白綢坦領衫上繡有春海棠,花紅蕊黃,橫斜有致,嬌豔欲滴。杏黃腰帶系一圍煙紫團花羅裙。雲頭暗紋布鞋面上滿釘金銀鈴鐺,叮叮噹噹,一步成一響。腕佩一雙珍珠銀花鏈,項掛一副梅竹喜鵲銀鎖。鎖梁纏紅線,掛珠玉流蘇。這正是個戲文裡唱的“鬟髻堆鴉、桃面生霞、妙目含波、脂粉香娃”。

麻子臉掌櫃張十三在酒櫃叫道:“克緒歐,來貴客了!”

而克緒歐正坐在一張老榆木桌旁,拿軟布細細擦拭那把為泥塵所汙的腰刀。聽見掌櫃的呼聲,他抬眼盯那來人片刻,笑道:“我不曾見過這樣的富貴嬌女,只當是天女來了呢。”

“又亂開玩笑,還不快領客人上樓?”掌櫃說,“記得挑一間好房。”

他把刀掛回腰間,朝杜聞鶴一施禮,為他們引路在前。杜聞鶴的二十幾個僕從紛紛搭手搬上了行李。直至他掩門離去,杜聞鶴才道:“含麝,都怪你娘嬌慣你,讓你披掛滿身金銀上路。你打小就隨我四海經商,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可我們在外行路不好露財,方才那小子還盯了你半天!你快把這些叮噹作響的物件全摘下來,交給鄭叔保管吧。我們歇幾日就租一間店面去,先在雲州做三年買賣。”

入夜,在客房外的一間馬棚,克緒歐拎著一隻大水桶,搬來兩捆細草侍弄馬匹。

張十三在一年前好心收留克緒歐,而他自有顧慮,寧在馬棚搭了個鋪蓋,與馬兒同眠。戈丹原屬一個回紇馬商尼亞斯汗。此女擅舞,擅風情,擅豪飲,又擅馴馬,自詡賽伯樂,相馬萬無一失;所牧多是舞馬,性情靈秀,能披掛琳琅、銜碗和樂而舞。那日,在客棧後院,尼亞斯汗為一匹瘦弱的雌馬接生。小馬駒負了傷,加之未及足月而誕,愈顯羸弱不堪。雌馬不顧產後力竭,頓首流淚。她頂好的一匹雄馬又在撞欄哀鳴。目不忍睹,耳不忍聞,克緒歐便要了這駒子,取名戈丹。

他從枕下翻出所藏的金馬鞭,懷之而閉目,卻是心潮起伏,難以入睡。

東方破白,秋風陣陣,殘月沒入流雲,隱隱遠遠幾聲雞啼。

克緒歐起早去客房走廊打掃。孰料,他擦拭木欄杆時,一間客房內傳來了一個漢子的金蘭之語:“大哥,時機未到,不可貿然舉兵起事。”

他懂得規矩,可這鄉音實在難得,便把白手巾往肩頭一搭,忍不住湊耳上去。

忽從窗戶紙破出一手,“嗖”一聲,劍刃已抵在他咽喉。

情急之下,他跪而拱手:“好漢留情!我克緒歐也是金蘭西藩族人,絕不走露半點風聲!我有一柄金馬鞭,是在賽馬大會上贏得。哪位大爺若不嫌棄,我今可獻上,以表一片赤誠啊。”

“哼,胡說八道!小賊,你一個客棧雜役,如何能贏得齊大將軍的金馬鞭?”為首的大哥是個黑鬚虯髯、歲在不惑的大漢。其餘諸人盡投冷眼。

他心忖似有轉機,便不慌不忙,道明瞭實情:“大爺,您是剛來雲州的吧?我克緒歐的名姓今在雲州城可謂無人不曉。那金馬鞭就是我的戈丹跑贏了的。戈丹還在馬棚拴著,哪位大爺願移步,與我去那馬棚瞧瞧?大爺,實不相瞞,我正是金蘭西藩蘇儂氏之後。阿爹去得早……我阿孃為了生計不得不改嫁一個獵戶。”接著紅了雙眼,恨恨道,“我們母子時常受那獵戶毒打。阿孃不堪忍受,投了井……那一年,我才十四歲。我手刃繼父後出逃,顛沛流離,四海為家,現被張掌櫃收留。阿爹臨終前心心念念要上陣殺敵,留下一枚瑪瑙牌子。即使潦倒至此,我也沒有賣它。現在,這牌子就藏在我身上。你們大可搜一搜,驗一驗,真假便知!”

他們果然從克緒歐懷裡搜出一塊瑪瑙牌子,色若朝霞,雕出一個狼頭。

“自從我們西藩戰敗,歸順新朝,族中多有不服者。各位大爺若是力圖復國,我克緒歐願助一臂之力!大爺,我必拜你作義父!”

此時,叮叮的,一個小姑娘被捉了過來。

是含麝夜得家書,思鄉情切,在走廊藉著微明的天光題詩於一片紅葉。她剛提筆寫下“霜驛雞啼起”,就循聲欲來看個究竟,不慎竟被那手下捉住了。

“小妹,你又在此貪玩?”克緒歐見而笑道,“你聽不懂我們講話的,天色尚早,快回去睡吧。”如是一番解圍,他們也就不再追究。小含麝見此情形固然心中大駭,卻也強作鎮定,伏地朝他們拜了一拜,才和克緒歐一同離去。走到馬棚下時,含麝又跪下去,再抬首時哽咽道:“我杜含麝第一個應謝的不是那幫人,而是哥哥,這片紅葉就送哥哥吧。”

“……‘霜驛雞啼起’,好句。我對一句‘秋風殘月沉’好不好?你來寫上。”克緒歐笑答,等她提筆續上詩就收下了。

3.

雲州元夕,大雪飄飄。

夜間,兩個守城的雲家軍士就著一吊子熱黃酒,揣著手談道:

“此值元夕佳夜,明月隱遁,大雪封城,人馬稀落,全不似舊年歡樂……”

“半個城的人都逃命去了,只剩下些老弱婦孺。前日,雲家還有一夥逃兵被斬殺。天子薨逝,朝堂大亂,西藩又起事,齊、雲兩家領命上沙場。轉眼已是兩年了。唉!正是山長水闊,千里迢迢,你我依依望鄉而不得歸,可憐可悲,可嘆可恨!西北重鎮相繼淪落,狼煙四起,戰事迫在眉睫。這北胡蠻子攻打了我們雲州三次,次次折兵而返,多虧了雲毅雲將軍!雲將軍臨危而受命,是條好漢!”

“我聽說,這西藩首領沙缽羅可汗——蘇儂·克緒歐,從前只是個馬奴。唉,金蘭人,都是養不熟的狼!”

“哦?此人尚值少壯,而得可汗尊位,怕是一方梟雄,不容小覷。”

“是啊。可汗之位原屬他義父乙毗咄陸。聽說……聽說其中……”

“噓……你聽,是什麼聲兒?”

雪花紛紛,四下死寂,山林深處黢黑如鬼。遽然,酒中落雪一顫。城樓上一隻寒鴉哀鳴,振翅南飛。北方馬蹄聲漸近漸響,天邊彷彿悶雷隱隱。大雪中,遙見一匹黑馬如一個墨點,頂風冒雪,馱著金蘭副將現身城下,其後一行數百人駕馬蜿蜒而來。此人年約而立,頷下蒼青,披髮左衽,錦帽而貂裘,在城門口下馬,手持一白色帛書,抬頭叫道:“在下是可汗使者。請你們雲將軍出來議事吧,我們可汗願意就此講和。今夜大雪,保我百千西藩勇士,免去廝殺之苦,留下滿城性命,難道不好嗎?”

一個軍士急忙傳命而去。

片刻,眾將士點著熊熊火把,簇擁雲毅從側門而出。與此同時,城中軍容整肅,嚴陣以待,而軍心自此暗暗動搖——是戰是和,是死是生?我軍糧草三日前已被截斷,糧草不足,兵馬疲憊!將士們面上、肩上都積了一層白色,霜雪糊凍住了眼睫和嘴唇,只從兩個鼻孔出著熱氣。手足腫痛皴裂,化膿成瘡,甲冑泛著點點寒光。

正當兩軍交接帛書時,大地震動,塵雲四起處出一金鞭將軍,而後萬千金蘭大軍殺至!

大雪紛飛,殺氣震天。

“雲州破了!雲州破了!快逃快逃!”

……

剛從一片混沌中微醒,她全身痠痛乏力,似有泰山壓著,動也不能動。

白色營帳內架著一爐炭,三五胡服婢女候在床榻兩側。忽有來人進帳,左右報說:“……回將軍,該上的藥都上了,該喂的食都餵了,這漢女卻還是昏迷不醒。已經兩天了,怕是……活不成了吧?可汗把她從屍堆裡撿了回來。她許是和人走散了,自己哭得像個狸貓兒臉。洗乾淨了一看,倒是個好姑娘的樣子。可汗吩咐我們好生伺候著人,不可怠慢了半點。這姑娘在夢裡常念兩句漢詩……霜驛雞啼起,秋風殘月沉……不知是什麼意思。”

霜驛雞啼起,秋風殘月沉。

這兩句,含麝聽懂了。

此刻,又有幾名隨從掀帳,送進蘇儂·克緒歐。他一身黑金色戎裝,腰刀、瑪瑙牌子與金馬鞭都佩在腰間;年歲稍長,英姿勃發,整個人比以往多了狂放倨傲之態,再不是過去那個馬奴。他只一笑,像是看穿了什麼:“霜驛雞啼起,秋風殘月沉。何來相思意,教我眠不成。含麝,你好嗎?”

4.

大雪初晴,天地四野白茫茫相連。

一名俘虜由金蘭士兵們押至黑帳外,仆地跪在戈丹馬前,左臉的黑紅色傷疤沾了地上的一層細雪。雲毅頭髮散亂,衣衫破爛、浸透血漬,臉上、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傷痕累累,奇慘無比。兩手反綁在身後,腳上銬著鐵鏈。他仰天而笑,接著含恨瞪向克緒歐:“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殺我!我們如此相像,都是不服輸不認輸的人,本可成為知己——如果你不是金蘭人。你騎上戈丹,我還想與你再賽一場。”

左右罵道:“你算什麼,也配與我們可汗賽馬?”

克緒歐抬手止住他,叫道:“還不快給雲將軍鬆綁,準備馬匹!”

5.

馬場中,飛來一支暗箭射向克緒歐的胸口。

他神色一滯,從馬背滾落到雪地上。

何來相思意,教我眠不成?

6.

雲毅亦被金蘭人梟首示眾,他死時,千里之外家中青鳳撲翅亂飛,連叫數聲“且散了去!”,投地而亡。又過半年,蘇儂之亂方平定。齊統命人點數戰馬,聽說那一匹叫戈丹的已絕食而死。他十分感慨,特立一座石碑,名義馬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