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一些檢查無法正常進行,安生骨也不著急,他有時間。
“明天依舊是週末,怎麼辦?”
他安生骨有時間,煙溟時可不一定有時間。
“你想做檢查嗎?”安生骨反問他,他覺得煙溟時只是習慣性接話想懟自已兩句。
“週一再繼續,明天我要睡覺。”
“那出去走走?”
煙溟時躺下,卷著被子翻過身,把後背留給安生骨後昏昏睡去,也可能是在裝睡,安生骨沒有在他身上聞到睡眠的味道。
“下次再安排,我有時間。”說完他便沒了聲音。
他有時間……煙溟時確實沒有漸凍症、Nasu-Hakola或是FFI這類致死的疾病,但他身上散發著比自已更加強烈的死亡的氣味,勝過了那股子嗆人的酒精。
說起來,煙溟時身上的酒精味消失了。
安生骨嘴叼著煙,站在窗邊時這樣想到,他是不是也該……算了,他懶得再戒菸,反正也是要失敗。
火星在空中跳躍,熄滅在風中;煙在眼前飄走,遠去到窗外。
最近他和煙溟時的關係貌似更和平了。
安生骨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踏進醫院了。這是一個沉悶的地方,一個他不喜歡的地方,一個他出生並長大的地方,一個他即便不喜歡也不得不來的地方。他的父親希望他不用浪費更多的時間在求職上,而是花更多去學習。如果沒有一份漂亮的學歷,自然不會有一份漂亮的簡歷,安生骨應該把時間用在其他事情上。
可父親到底希望我做些什麼呢?
他在追尋答案的路上累了,於是停下來腳步,可他也懶得往回走,不進不退,就卡在半路,他被困在路上了。
安生骨不會拒絕父母的要求,即便在父親去世後,他也沒有違背父親的命令,將自已囚禁在了這個醫院。
從家去往醫院的路不算近,但只有那直直的一條路,怎麼走都不會迷路。那反過來也一樣,從醫院看,回家的路清晰可見。
視線從窗外收回,他直視著前方,儘量不往任何一個房間裡看,他不想那麼做,他沒有精力去關心第二個煙溟時。回去辦公室的路上總能聽到各種聲音,安生骨無法控制耳朵,只能閉上眼睛,避免了與他人視線的碰撞。
我為什麼要回來這裡?
他的眼睛盯著前方,極力避免與人撞上視線,他不想那麼做,他對這裡以及這裡的人不感興趣。
我真的想這麼做嗎?
安生骨停下腳步,短暫逗留了幾秒又邁開了步子,步伐心不在焉。
不,我不想。
安生骨在摔倒前及時停下,默默站在原地,周身的人無視他的存在,人潮繞開他照舊流動。沒有人打擾他,沒有人關心他。他站在那裡,看著腳下的影子,與周圍分裂成兩個空間。
一個人緩慢地向他靠近,直到聞到對方身上的牛奶咖啡味,安生骨才意識到有人穿過人潮侵入了他的空間。
“喂!”
安生骨回過神,煙溟時歪著身子站在他後面,下巴隔著空氣抵著他的肩。他側過臉則剛好與他面對面,酒精對著香菸。
“沒聾啊?叫你半天也沒個反應。”
煙溟時捏了捏鼻子,但沒有後退。
“……什麼事?”
“你沒拿手機。”
安生骨摸了摸衣服口袋,手機在裡面安靜地躺著。
“在這啊。”
“沒事,我搞錯了。”煙溟時將重心移到左腿上,搖晃著身體後撤幾步:“說你像死神,你別真擺著一副要給人收屍的臉啊。”
“抱——”
“別,受不起。”煙溟時及時打斷他,沒讓他把道歉的話說出口,他露出一副被噁心到的樣子,吐了吐舌頭,像只小狗:“我最討厭煽情了。”
安生骨沒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但煙溟時不在意他的反應。
“回去睡覺了。”他搖晃著雙腿往回折返,安生骨抬手撩起眼前的黑髮,抬起頭,目視前方,繼續向前走。
他現在沒戴眼鏡,不用擔心,他看不清別人的眼睛。
週末,醫院沒有周末可言,很多人甚至只有週末才有時間來醫院,比如辛燁垚。
她人生前十四年從來沒去過醫院,直到十五歲分化,她成了omega,卻沒有生育能力,資訊素和發qing期都正常,她只是沒長子宮。
還好她本人不甚在意。
出於對健康的考慮,她還是會定期來醫院體檢。辛燁垚是不在乎能不能生孩子,但她惜命,她可以失去下一代,但不能這一代也沒了。
辛燁垚是演員,但不算火,可明星來醫院看性衛生科,多少會擔心被媒體拍到或被粉絲偶遇。找安生骨看病是張書皛給她推薦的,張書皛和安生骨是高中同學,辛燁垚是在大學時認識的張書皛。高考時她隨便報了志願,沒想到真被警校錄上,結果唸到一半念不下去了,出門時又被星探發現,順勢出了道退了學,從此半隻腳撤出張書皛的生活,可她本來也只踏進去半隻腳。
張書皛苦苦單戀,暗戀多年無果,這事怪他自已,喜歡人家卻沒半點表示,甚至相處起來兩個人連朋友都不算,說到他,辛燁垚的印象也只是班上那個很正常的男生,人很好,話很少。
他哪裡是話少,他是不敢和她說話。
安生骨總罵他窩囊廢,認識十年還只是朋友,甚至加微信在關注她微博之後。兩年的同班同學,沒說超過十句話,沒加聯絡方式,沒成朋友。直到辛燁垚出道,張書皛跟了她的粉絲團,關注她的行程,發現她每個月都穩定有一週在家休息。在家休息很正常,但她那一週一次門都不出,還經常有人大包小包進出她家門。
張書皛某次和安生骨閒聊時提了一嘴,安生骨說可能是發qing期不方便去醫院,現在的明星基本上都會隱瞞第二性別,尤其年輕漂亮的單身女朋友。
年輕,她才二十三當然年輕;漂亮,漂亮到張書皛兩年不敢看她正臉;單身,據他所知辛燁垚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
這麼說來,他確實沒聽說過辛燁垚的第二性別。
“可是alpha每個月不也有固定的易感期?”
“那也有可能,你光在這裡猜,那一切都有可能。”
於是張書皛鼓起勇氣,找班上曾經和辛燁垚關係好的女生要了她的電話,他想了很多借口去和她說話,最後還是實話實說——你需不需要一個醫生?
張書皛真的很不會聊天,好在辛燁垚腦回路也不正常。張書皛把安生骨推薦給她,她坦白了自已的情況,發qing期比一般人難熬,反應也更大,普通抑制劑完全沒有作用,明明她連子宮都沒有。
“也許問題就在子宮上。”
她的卵巢不能產卵也不能排卵,omega的本能驅使他們在發qing期產生大量激素與資訊素,刺激卵巢和子宮準備受孕,這種過程也是釋放的過程,卵細胞的排出會帶走一部分激素。而辛燁垚沒有這種能力,也就少了個釋放的出口,全憋在體內,更多的以資訊素的形式產生,自然反應更大,普通的藥當然不起作用。
安生骨給她開了專門的藥,並囑咐她每個月提前一天來醫院取藥,並做個檢查,發qing期過後也要做個檢查,所以辛燁垚會定期來醫院。
現在她正坐在椅子上等待安生骨給她拿新的藥。安生骨的辦公室總是充斥著咖啡的味道,辛燁垚曾經為了感謝他送過他高階咖啡,結果安生骨說他喝不出區別,不用買太貴的。現在那盒咖啡還在他辦公桌上放著,但是被開啟了,她數了一下,已經喝了三袋。
煙溟時端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從外面回來,和椅子上的辛燁垚面面相覷,辛燁垚很快就聞出來,煙溟時喝的是她買的咖啡。
“你好。”辛燁垚和他打招呼。
煙溟時點點頭,又拿了個杯子,問她要不要喝咖啡。
“不了,謝謝,我不喜歡喝苦的。”
煙溟時又點點頭,從口袋裡摸出安生骨給他的糖:“吃糖嗎?挺甜的。”
“謝謝。”
煙溟時找不到牛奶在哪,他是來找安生骨要牛奶的。前兩天他都住在安生骨的辦公室裡,因為這裡沒有別的病人,昨天被他抓回來後,安生骨給他開了單獨的個人病房,一個人的病房太空了,他還不習慣。
“你是那傢伙的病人?”
“那傢伙?你是說安醫生?”
煙溟時點頭。
“我每個月來這裡開抑制劑,安醫生的藥效果很好。”辛燁垚沒有隱瞞自已的事,煙溟時看起來並不認識她,也不像是會關注娛樂圈的人,最重要的是,她覺得他可以信任。
“你是omega?”
“嗯。”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沒有惡意。”
詢問omega性別是個很沒有禮貌的事情,煙溟時覺得自已不該這麼失禮,尤其是面對一位溫柔的女性。
他好像還想問什麼,又沒有開口,辛燁垚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於是主動和他聊天。她很相信自已的眼緣,第一眼就覺得喜歡的人,肯定不是壞人,她覺得煙溟時長得很像她養的小狗。
閒聊了幾句,安生骨回來了,手裡拿著幾盒藥。
“垚垚,你的藥,檢查結果挺正常的,下次一起說,你不是還有工作?”
“好,謝謝安醫生,那我回去了。”
辛燁垚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回來拉著煙溟時的手,強行和他交換了聯絡方式。
等到她離開,煙溟時想起自已來的目的,找安生骨要牛奶。
“我把牛奶放在病床下面了,你翻一下就能找到。”安生骨說著還是在桌子裡給他找了袋牛奶,並注意到了又少了一袋的咖啡:“你又喝我咖啡了?”
“反正你也不喝,可惜了高階貨。”
“也是,好喝嗎?”
“以你的品味來講……很不錯,但太苦了。”煙溟時也不喜歡喝苦的,人生就夠苦了,幹嘛不喝點甜的,“話說你又不喝,幹嘛買這麼貴的咖啡?”
“別人送的,我品不出來好壞,喝了怪可惜的。”
“那位垚垚送的?”
“嗯。”
煙溟時又抿了口咖啡,放了牛奶也還是很苦,“被我喝了你不心疼嗎?”
安生骨這才聽懂他的意思,戴上眼鏡看檢查結果,沒忍住笑了一聲:“我朋友正在追她。”
“哦。”還以為有瓜可吃。
後來安生骨拉著煙溟時做了點基礎檢查,身高體重什麼的,煙溟時很快就抱怨累,跑回病房睡覺去了。
躺在病床上,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這是他在這裡睡醒的第三晚。酒精的味道已經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咖啡、牛奶、方糖、鎮痛劑……和一種讓人舒心的白開水一樣的味道。
昨晚實在睡不著,他半夜又跑回了安生骨的辦公室睡。
煙溟時沒有病,但他是個病人,這事煙溟時知道,現在安生骨也知道。
咖啡加重了他的失眠,這沒關係,明天他有一天的時間去睡覺。他懷疑自已得了失眠症,睡覺變得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記憶力也在變差,也許哪一天醒來他會忘記真實的自已,將自已捏造的資訊信以為真。等到那時,無論安生骨又調查出了什麼真相,也與他無關了。
“竟然沒得艾滋病嗎……”
該說是他好運呢?還是老天可憐他。命運已經對他不公了太多次,再開個小玩笑也無妨,雪崩已經來臨的時候,再多一片雪花也無妨。
距離他和安生骨最後一次說話已經過了五個小時,他完全失眠了,這並不怪安生骨的咖啡,他對安生骨今後的治療產生了微小的好奇,這是導致他興奮過度而失眠的真正原因。他擅自這麼認為著。
他透過緊閉的眼皮描摹安生骨的模樣,濃密的睫毛掩蓋了他醒著的事實。口中還殘留牛奶咖啡的回甘,安生骨買的牛奶很合他的胃口,他竟然有些想念之前喝過一次的方糖咖啡……裡面的骷髏方糖。
“不知道吃糖能不能治好失眠。”
如果可以,他就把安生骨的骷髏方糖都要過來;如果不可以,那就讓安生骨繼續喝該死的死神咖啡吧,要是死神真的能送他一程,自已死了以後還能多個人鬥嘴。
而此時被某人唸叨個不停的安生骨,同樣清醒地躺在床上,注視著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那杯咖啡還是太苦了,不然他怎麼到現在還是感到苦澀。
自已沒有失眠症,他很清楚,有醫院開的證明。
有些人想睡覺,不是因為睏倦,而是出於對睡眠的懷念,而他厭倦睡眠,他祈求睡眠或清醒的永不到來,若真的實現了,是上天對他的慈悲。
牛奶咖啡的味道還縈繞在鼻尖,今天的安生骨感到睏倦,煙溟時給他帶來了一次睡眠的機會,然後又被他無情地收回。
“是因為牛奶咖啡沖淡了酒精的味道嗎?”
那股甜澀與苦澀在耳邊迴盪,蓋過了消毒水的氣息。嘴上覺得有些寂寞,再一次戒菸失敗後他的煙癮比之前更加嚴重,好在目前還沒出現戒斷反應。白大褂上日積月累的尼古丁,讓他短暫麻痺大腦,忘記咖啡的味道。
直直地看著眼前,望見那兩杯咖啡中的一片漆黑,偶爾有一潑牛奶或一顆方糖路過,他們的思緒又再次回到渴望睡眠上,一同睜開眼,看著一樣的天花板,安生骨和煙溟時不由自主想起剛剛的胡思亂想。
“明天問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