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髏形狀的方糖泡在咖啡裡,空洞的眼眶被棕褐色的液體浸沒,看著就像安生骨的黑眼圈,他已經很久沒好好睡覺了。
睡眠像是一場短暫的死亡,醒來便意味著重生,安生骨在一個個失眠的夜裡弄丟了自已的靈魂,他不再需要睡眠,因為他無法迎來重生了。
今夜失眠的人可能不止安生骨一個。
煙溟時在深夜的十二點迎來了一次重生。
白天睡了太多的結果就是晚上會不定時醒來,像定時炸彈。
煙溟時躺在病床上,眼前是依舊陌生的天花板,今天第三次見。意識到喝下的是安眠藥,煙溟時恨安生骨為什麼不把藥量加大一點,這樣他就能直接睡到天亮,或者乾脆更大一點,讓他睡到死亡。
清晨四點三十九分,煙溟時給安生骨打了一通電話,在安生骨接通的瞬間摁了結束通話。
安生骨開始認為叫他打電話不是個好主意了。
第二天一早來到醫院,煙溟時歪在病床上,捧著平板在看電影,對於安生骨的出現全然看不見,沉浸在自已的世界裡。
安生骨走到桌子邊,開啟抽屜才想起來又沒買方糖,他轉身準備去樓下超市逛一圈,注意到煙溟時沒有戴耳機,也沒有開聲音。
“有必要這麼報復我嗎。”他端著杯子吹氣,剛泡好的咖啡太燙了。
“你管我?”
安生骨沒打算繼續和他鬥嘴,來的時候他本想也給煙溟時倒一杯咖啡,但怕他又不喝,倒了也是浪費,最重要的是他懶得多泡那一杯。
“喝咖啡嗎?免費的。”
煙溟時注意到了他沒能從抽屜裡拿出方糖,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喜歡,還是知道他沒有方糖可以給他。
“我不要方糖,我要牛奶。”
他的選擇避開了方糖。
“真難伺候。”
安生骨把手中的咖啡留給煙溟時,回辦公室又接了一杯,順便去買了被遺忘的方糖並找前臺的小護士借了盒牛奶。
“只有這個了,對付一下。”他把並不甜的牛奶扔到床上,煙溟時眼神還是沒離開平板。
兩個人不再有交流,安生骨看著骷髏形狀的糖塊融化在咖啡裡,像是人消失在水中。
煙溟時並不滿意安生骨敷衍他借來的牛奶,又向他要了塊骷髏方糖。可是咖啡他已經要喝完了,沒加牛奶。
安生骨自已喝了牛奶,看著煙溟時杯子裡只剩下不多的咖啡裡飄著的一顆白色骷髏頭,有點好奇這種方糖是誰做的。
煙溟時貌似對這方糖很感興趣。
“骷髏方糖,現在是死神。”
白色的骷髏頭浸泡在黑色的咖啡裡,眼眶口鼻都成了黑色。安生骨沒有理他,只端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
煙溟時不知道自已被抽了血,胳膊上的針孔他以為是打抑制劑留下的,注射型的抑制劑是效果最好的。
“煙溟時,你並沒有艾滋病,為什麼要捏造假的資訊?”
煙溟時盯著未被咖啡融化的“死神”,用勺子攪拌著已經不再冒熱氣的咖啡:“骷髏應該是腐爛的,怎麼能做成糖呢。”
安生骨看他把方糖放進嘴裡,幹嚼了嚥下,又抬頭看自已:“你應該是病人,怎麼能做醫生呢?”
已經穿到習慣,幾乎成為他面板一部分的白服,此刻像只網纏在他身上,他像是落網的魚。
……
早晨五點,安生骨從虛假的夢中醒來,脫下身上的白大褂,像蛇蛻了一層皮。
他很久沒有連續每天都上班了,他不願踏進消毒水味道的醫院,他不明白自已為何一定要出現在那裡。
回想起前幾日與煙溟時的爭吵——如果那算得上是一種爭吵,覺得自已可笑,同時又覺得對方可憐,他們都是病入膏肓的人,自已也沒有義務去救他,更何況他根本不希望被救。
那他現在還可以去哪裡?
“所以你來我這兒幹什麼?”
“和醫院一樣週末不放假的只有你們警局。”
張書皛是安生骨少數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和安生骨相反,他是個每天都泡在警局的工作狂,如果說安生骨的生活充滿虛無,那麼張書皛的人生就只有工作。
“我這裡沒有咖啡,鐵觀音喝不喝?”
給安生骨倒了一杯茶,張書皛躺在靠椅上打算補個覺。
“先別睡,幫我查個人。”安生骨沒急著喝茶,手拍拍桌子讓張書皛清醒一點,上早班的人又不止他一個。
“怎麼,醫生當不下去,想來給我當同事?”
“煙溟時,男,十九歲。”安生骨不接他的話,自顧自的說:“年齡也可能不是十九歲。”
張書皛開啟平板電腦,輸入了煙溟時三個字:“煙溟時……這人你哪認識的?”
“這你別管,能查到什麼?”
“這小孩四年前被綁架過,從黑市給他救出來時就剩一口氣了,也不知道是怎麼被拐到那種地方去的。”
前些年omega被拐賣的事件並不少,在有關法律越來越完善的情況下,如今已經大有改善。但儘管如此,alpha從始至終都很少遇到類似事件,畢竟omega還有生育的價值,alpha除了會被資訊素影響而失控發狂以外,沒什麼太大價值。
煙溟時現在十九歲,也就是說:“四年前,十五歲。”
“不對,他那時才十三歲。”張書皛修正他的話:“而且名字也有問題,戶籍上的名字可不是這個,‘煙’貌似是地下那些人販子給貨物起的代號。”
艾滋病是假的,年齡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還能有什麼是假的?人類還有哪些東西是可以作假的?
口袋裡手機在震動,安生骨猜是有未接來電,沒有太理會,大週末的醫院不會有急事找他。
張書皛繼續說:“四年前我們把他從黑市救回來後,發現他後頸受了很嚴重的撕裂傷,就給他送到了你們醫院,並聯絡了他的家長,之後就沒有他的訊息了。”
“他家長的聯絡方式?”安生骨得寸進尺。
張書皛眼珠上翻,給安生骨甩了個白眼:“我要是丟了工作,你可得負責我的退休金。”
“垚垚給你負責,她現在的積蓄夠你們倆不愁吃喝到下下輩子。”
“去你的。”
張書皛不愛聽這話,安生骨說話就愛說不中聽的。
“有時間罵我不如花時間去找找人家,你準備坐以待斃地把人家追到手嗎?”
張書皛抓起個菸灰缸要扔安生骨,這菸灰缸還是專門給他準備的,安生骨第一次來警局找他,菸頭燙死了一盆綠植,那綠植是辛燁垚送他的。
“別生氣,我能幫你。”
“幫啥?你個母胎SOLO還幫我?”
“怎麼?你揹著我脫處了?”
張書皛覺得還是應該打安生骨一頓,或者乾脆絕交吧,雖然他也沒有別的什麼朋友了。
“說了幫你是真的。”
“趕緊滾。”
張書皛打了一份煙溟時的資料給安生骨,重新躺回椅子上,想抓緊機會補會兒覺,安生骨這種話沒少說,他權當放屁。安生骨收好資料,在通訊錄裡輸入了煙溟時父親的電話號碼。
臨走還不忘喝乾淨涼掉的茶,咂了咂舌頭,只品出苦味。
“你這茶太苦了。”
“苦不過你的咖啡。”
一路上盯著手機上的一傳號碼,不明白自已在糾結什麼。檢視了一下未接來電,是醫院打給他的,發現打不通後又給他發了一條簡訊。
【你負責的那個病人不見了】
安生骨的腳步在看清這條簡訊的內容時稍有停頓。
或許現在還不能撥打這個電話,安生骨認為,他應該給煙溟時回個電話,補償那十五個來自煙溟時的未接來電。很意外,第三通電話就打通了。
先開口的是沙啞的煙嗓:“你不在醫院了。”
“你也不在醫院。”煙溟時回他。
“你想在哪?”
“哪裡都好,哪裡都一樣,其實醫院也是一樣的,和福利院一樣,墓園也一樣。”
安生骨說不清這三個地方有什麼共同之處或相似之點,他和煙溟時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交流,他冷漠地關心著煙溟時,對方珍惜著他的每次發話,卻用譏諷的語氣回絕他。
他們的對話是上下跳躍的,那些被省略的話語在兩人的心裡被補充完整,人生頭一次感覺一個人和自已如此步調一致,連走向死亡的腳步都緊密貼合。
誰也沒有結束通話電話,冷風吹過安生骨的耳側,他感受到與煙溟時同步的寒冷,那是屬於早春末冬的淒寒,和腳下的墓園相得益彰。
煙溟時坐在墓碑上,身上還穿著條紋病號服,安生骨也穿著昨天那件白大褂,站在墓碑前,本就淒涼的畫面更顯死寂。
“醫院和這裡一樣寒冷嗎?”
煙溟時看著安生骨單薄的衣服,冷風吹起他身上的白大褂,看起來像是戰場上的逃兵舉起的小白旗,那是投降的意思。
“醫院比這裡更冷。”
安生骨攏了攏衣服,煙溟時只穿著病號服,看起來比他還冷。
“我知道感冒不會帶走你的生命,所以這樣在這兒坐著也不會使你更接近死亡。”
“和你在一起會更接近死亡嗎?”
煙溟時盯著腳下的墓地,墓碑上刻的字被煙溟時的腿擋住了大半,安生骨看不出上面的名字。寒風陣陣吹拂著他的頭髮,煙溟時雙手縮排衣袖,臉埋進了臂彎裡。
“我不知道,你可以試試。”
安生骨總覺得自已很接近死亡,可他又離死亡很遠,他在死亡邊緣徘徊了二十八年,死神都不願意帶走他,留他在醫院苟延殘喘。
“病房像個監獄,你可以直接給我綁回去,我打不過你。”
煙溟時抬起頭,望向不知是在看安生骨還是看安生骨身後風景的方向,只不過安生骨身後也沒有什麼風景,除了一片因不適應環境而已經死亡的獨活。
“沒吃早飯,抱不動。”
安生骨攤開手,他在表達無奈。
“你也不喜歡醫院。”
你為什麼還要帶我回去。
“我可以隨便出入,外出散步是幫助躁鬱症患者康復的重要一環。”
如果你和我回去,就能和我一起隨便進出。
煙溟時結束通話了電話,用安生骨的身體充當柺杖,頭一次主動走進了病房。
回去醫院的路上,安生骨買了咖啡牛奶。
他打電話問了辛燁垚,哪種牛奶最好喝,辛燁垚也愛喝咖啡,更愛喝牛奶。希望下次的咖啡煙溟時不會幹嚼他的方糖。
“還要牛奶?”他問煙溟時。
安生骨知道煙溟時會肯定回答,索性直接把放好牛奶的咖啡遞給了煙溟時,煙溟時似乎對這次的咖啡還算滿意。
坐在病床上的小人晃著雙腿,雙手抱著空空的杯子。
“我想喝酒。”
“未成年禁止飲酒。”
十九歲是假的,那就不能讓他沾酒,安生骨可不想被張書皛抓進監獄。
得知謊言敗露了,煙溟時倒也不驚訝,安生骨是醫生,給他做個檢查也能看出來他的年齡有明顯虛報,骨骼的年齡是對不上的。
“下個月我就過生日了。”
“那就下個月再喝。”安生骨收走他手裡的空杯子,給他扔了幾塊糖。
“我不喜歡吃糖。”
“小孩子吃點糖對心情好。”
“對牙不好。”
安生骨捏著他下巴,掰開他嘴檢查了一圈牙齒,鬆手後順便脫下了手上的手套:“牙挺好的。”
煙溟時被掐的乾嘔幾聲,拆開塊糖果扔進嘴裡,嚼得嘎吱嘎吱響。安生骨的手上有很重的消毒水味,他不喜歡。他的鼻子遠比正常人靈敏,對醫院的味道也更難以接受。
“生日是真的?”安生骨問。
他連年齡名字都是假的,生日可能也只是隨口胡說,雖然安生骨覺得這個謊話說得沒有必要,大機率是真話。
“不知道,我編的。”
安生骨斜眼看著他,沒繼續問。
“我希望我的生日在下個月,也許不是在下個月。”
安生骨摸了摸口袋,沒有糖了,決定明天再多帶幾塊,小孩子多吃點糖沒什麼壞處的,煙溟時的牙又真的很好,牙疼也不全是吃糖吃出來的。
對話就到此為止,煙溟時沒有問安生骨是怎麼知道他謊報了年齡,安生骨也沒有追問煙溟時為什麼要謊報年齡,他們的關係還沒有發展到需要在乎這種程度的謊話的地步。而無關緊要的真假生日,也不需花費太多口舌。